第30章
夜明珠瑩綠的光似是一捧鬼火, 又像是一雙瑩綠的眼,将塔頂二人納入目中。
塔外狂風呼號着,然而窗戶關得緊,木板又釘得嚴實, 這寒風再怎麽肆虐也未能刮進塔內。
長應那稚嫩卻淡漠的聲音就像那日在雪原中時, 她冷不丁說了「再來點」三字, 若渚幽是個凡人,聽見這聲音定會被吓着,然而她是魔。
“我的……”長應又道。
觀這塔頂上,除了懸在頂上那碩大的夜明珠,就只有坐在蒲團上的周熹照有些意思了,可長應總不能說這人是她的。
這不太行,周熹照雖是大乘,如今卻已頭發花白, 看着便是個活不久了的。
渚幽心覺她養一只龍就已經夠累了,這龍若是再拖家帶口,她那大殿怕是得揭不開鍋了。
說魔域窮也不無道理, 她殿裏除了鲛紗吊頂上燃着的鳳凰火, 其餘器物全是大魔小魔們送去的, 一個個都已經快把家底給掏空了。
渚幽隔着那粗糙的麻布, 按住了布袋裏那劇烈顫抖的龍, 不着痕跡地将這塔頂掃視了一圈,她卻未能發覺有什麽古怪之處。
長應卻依舊在顫抖着, 隔着粗糙的布料緊貼着她, 似乎還緊緊盤成一圈,正一陣一陣地抽動,像是要死了一般。
周熹照見她不語, 輕咳了一聲,嗓子眼裏似是卡了什麽東西,連咳都咳不順,氣息也不大順暢,約莫那日被靈力震傷後還沒有好全。
他肩背單薄,似乎太瘦削了些,和別的大乘期修士差別甚大。
渚幽将手慢騰騰地伸進了布袋裏,原本隔着薄薄的布料時,她便已覺得身上像是貼着塊冰。
如今将手探進去後更甚,驚覺手底下的龍鱗涼得堪比天宮寒池中的玄冰。
這麽一個激靈,她五指一縮,只覺得這凡人的身軀險些就沒了知覺。
幸而她沒讓長應再進凡人的身,這一進去,那虛弱的軀殼定會被凍僵,五髒六腑徹底沒法要了,好不容易用淬丹散吊起來的命定然留不住,到時那凡人的命牌一碎,定會惹來麻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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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就沒将這華承宗的宗主放在眼裏,如今長應渾身不适,她的心也跟着被牽動着,哪還有閑情裝模作樣地應話。
她撫着長應的背鱗,所占的軀殼雖是個養尊處優的,可到底是個男人,手指比不得她原先的纖細光滑,在她摸上布袋裏的龍時,龍竟還挑剔地扭了一下身,似是想将她覆上去的手給甩開。
“想不起那日發生了什麽?”周熹照依舊沒有轉身,沉沉的聲音自喉嚨中傾瀉而出。
渚幽按緊了手下那冰冷的龍身,一片片冰冷的龍鱗像是刀子一般,劃得她的五指生疼。
她眉頭一皺,像是抓蛇一樣,捏住了這龍的七寸,邊在識海中翻找這弟子的記憶,漫不經心地道:“記得,怎會不記得。”
周熹照坐得腰直背挺的,“那日你們進了無妄溝後,見着了什麽,說了什麽,全數道來。”
渚幽用靈力擒住了識海中的一根靈絲,照本宣科般說道:“那日……我同兩位師弟帶着宗主給的符咒下了無妄溝,剛及地,手裏的符咒便無端端燒了起來,轉瞬便化作了灰燼。”
她話音方落,長應忽地掙開了她的手,還一口咬上了她的手指。
也不知是這男修的手太粗糙影響了口感,還是因別的什麽,長應只咬了一下便松了嘴,将腦袋埋了起來,身子依舊顫得厲害。
“我等越往無妄溝深處走,所遇的妖獸便越多,裏邊似有個風口,風聲狂嘯,越往裏走就越是吃力,不少妖獸撲上前來,約莫是餓極了。”
渚幽手指一撥,将長應的腦袋撈了起來,将被其輕咬的手指摁在了它的嘴邊,似威脅一般。長應緊閉着嘴,沒再咬上去,難得又乖順了起來。
渚幽繼而又道:“我與兩位師弟連忙召出命劍,同那些妖獸搏鬥了一番,再将其胸腹剖開,然而卻未見到什麽器物。
一只未找着,便尋下一只,也不知厮殺了多久,我們累極。”
“去時我們尚不知那器物長何模樣,又在哪只妖獸身上,渾身濺滿了血也未找着,只好繼續往裏走。”
“沒想到,一聲獸嚎将我們都震趴下了,那妖獸踏冰而出,身形似馬,可卻頂着個獅首,明明沒有化形,卻已結元嬰,我同兩位師弟相視了一眼,當即覺得,定就是這一只妖獸了。”
“可我們三人修為比不得此等妖獸,在其放聲怒吼時,心肺俱震,就連神魂也被吼得略微不穩。”
渚幽徐徐道來,眼眸微眯着,将靈絲中的幕幕看得一清二楚。
那妖獸的模樣有些古怪,長得還挺像許久未曾現身的上古妖獸,只是其修為方及元嬰,又未見化形,雖已能三名弟子打得身負重傷,可到底還是太弱小了些。
這麽一只妖獸,着實擔不起上古妖獸這麽個名頭。
那三個弟子平日裏雖不學無術,但資質也算不得太差,一身術法還學得不錯,竟能将妖獸縛在了氣勁之中,那妖獸進退不得,身上遍體鱗傷,最後被一劍刺破了胸膛,血柱沖天而起,似紅雨般灑得遍地都是。
三個弟子已是氣息奄奄,撤了氣勁後連忙剖了那妖獸的肚子,從裏邊取出了一只銅鈴,揣在身上便跑。
可沒想到,血腥味一散,四周游走的大小妖獸皆被引了過來。
三人本就身負重傷,看着四面妖獸如牆,這還怎麽跑。
幾人連忙禦劍騰起,欲要離開這無妄溝,可沒想到靈力不支,劍身一隐,踏着劍的三人自半空墜落,跌在了竹林附近。
那群妖獸似是不敢穿過竹林,狂嚎了幾聲竟就散去了。
渚幽細查靈絲,将這三人所經之事一一道出,講得口幹舌燥的,險些耐不住性子應付這周熹照。
她邊講邊摸着布袋裏的龍,也不知長應是乏了還是怎麽的,竟沒再抖了。
趁着長應沒動,她将兩指分開了些許,用手度了一下長應的龍身,這一量才知,長應就這麽片刻之間竟又長了一寸,難怪這背在身上的布袋似乎又沉了些。
“那你們是如何回來的。”周熹照接着又問。
這如何回來的自然不能按實說,畢竟這三人被她這魔給撿回來的。
渚幽目不轉睛地盯着周熹照那甚是單薄的背,随口編道:“跌下去後,我們見妖獸散了,這才把銅鈴又拿了出來,可沒想到那器物竟忽然破裂,碎成了齑粉,其間銅鈴震出了一道浩瀚靈力,那靈力将我們三人托到了無妄溝外。”
她在提及「靈力」二字時,略微停頓了一下,發覺端坐在蒲團上的周熹照竟微微動了一下肩。
“那靈力未将你們傷着?”周熹照質問道。
“并未……”渚幽吝啬地擠了兩字。
周遭的光是碧瑩瑩的,幽深而寒涼。
周熹照的肩背微微繃起,似在琢磨什麽,一會又問:“那你們可曾聽見什麽聲音,那器物裏可有傳出人聲?”
“并未……”渚幽目光涼絲絲的,如今她借用了這弟子的身,濃眉大眼微微眯起,還挺怪違和。
說着,一縷看不見的靈力從她身上漂浮而出,緩緩往周熹照的背上靠,她不知道是不是周熹照身上藏了什麽,才讓長應覺得這裏有她的東西。
若不是這裏放了面觀天鏡,她就直接入了這周熹照的身,好去查看他的識海。
這麽個大乘期的凡人,若是想将其奪舍,其實不難。
那一縷靈力緩緩從周熹照略微敞開的衣襟處滑了進去,他似乎覺察到了什麽,微微側了點身,卻仍舊沒有回頭。
靈力從他的衣襟鑽入,似是游魚一般,一轉眼又從袖口鑽了出來,還帶出來一粒微不可查的塵屑。
塵屑上靈力幾欲散盡,但仍留着極淡的氣味——
仙氣……
渚幽恍然不大悟,這粒塵不就是那器物破碎後遺落下來的麽,沒想到竟被周熹照帶在了身上。
她垂在身側的手略微一握,将那一粒塵攏在了手中。
頓時手如被冰雪掩埋,凍得這凡體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她把手往兜裏一揣,将那粒塵給丢了進去。
長應又動了動,這一回并非痙攣,而是緩緩将盤起的身展開了些許。
周熹照問不出什麽,擺手道:“回去吧……”
他那手一揮,掌心裏大片凍痕頓時露了出來,指節上覆着薄薄一層冰,整個手掌被凍得發紫,像是埋在雪裏的凍死骨一般。
渚幽還挺意外,周熹照竟是用手去抓了那器物碎成的齑粉,否則尋常術法又怎能将他的手傷成這般。
見到周熹照揮手,她沒有立即走,雖是滿心厭煩這綠瑩瑩的塔了,可還是逗留了一會,多說了一句,“宗主,那銅鈴究竟是何來歷,為何會在無妄溝裏,無妄溝又怎麽會是華承宗禁地?”
她問得多,也不怕會不會被周熹照覺察出他這弟子被人奪舍了,若是此處問不出,她便只能換個地方去問。
周熹照垂下手,将被凍傷的掌心握了起來,“銅鈴是何來歷不是你該過問的,無妄溝為何會是華承宗禁地,這得追溯到千年前,并非一時半刻間能說得完的。”
渚幽細細一想,千年前?未免也太久了些,想不到這華承宗已有千年之久。
“許久以前,那曾是個魔窟。”周熹照甕聲道。
渚幽眉一擡,心下疑惑,她在魔域那麽久,還沒聽說有這麽個流落在外的魔窟。
況且她下了無妄溝一躺,也未嗅到什麽殘存的魔氣。
“如今無妄溝內已無魔物,但魔氣尤在,切不可擅自闖入。”周熹照又道。
渚幽見他不再多說,便揣着長應出了塔,剛邁出門檻,布袋裏才安分了沒多久的長應又折騰起來了,又傳出心音冷漠地說:“是我的……”
“去拿……”渚幽腳步一頓。
她話音剛落,一陣詭谲冰涼的靈力倏然從布袋裏穿出,那靈力着實單薄,近乎覓不見蹤影,唰一聲便朝塔上飛掠而去,快如疾電。
若非親眼目睹,渚幽根本覺察不到這一縷靈力。
過了一陣,那縷銀白如雪的靈力又歸入布袋之中,也不知長應将什麽東西帶了回來,那一瞬之間,渚幽的側腰快被凍得失了知覺。
片刻前的高塔裏,周熹照将手掌緩緩展開,冷眼盯着掌心上那一層化不掉的霜,胃裏一陣翻騰,一口寒氣從他嘴中呼了出來,他肺腑寒涼似冰,胸膛俱痛。
不知是什麽東西飛掠而來,猛地撞上了他的背,他猝然往前一晃,連忙用手支住了身。
所來之物及其古怪,既無魔氣,也不像……人,亦不帶仙氣,似是并非三界之物。
他瞳仁緊縮,下意識揮出一陣勁風,試圖将其刮散,可沒想到,他的靈力竟傷不着那東西分毫。
那詭谲的靈力裹上了他的掌心,倏然間,手掌中寒涼盡褪,手上終于泛起了一絲久違的暖意。
寒意褪去的那一瞬,他猛地一個哆嗦,将手掌握得死緊,再展開掌心時,果真見不着半點冰霜了。
那将冰霜卷走的物什也不知是何時走的,來無影去也無蹤。
見那縷靈力轉瞬歸來,渚幽面不改色地揣着她的龍回了小院,也不知這龍是如何做到淡薄得像是游離于三界之外的,鬧出這般動靜竟連觀天鏡也沒有驚動。
她将長應從布袋裏取了出來,只用兩指将它的腦袋捏住,雙眸微微一眯。
這不對勁,這龍身上哪有靈力呢,似乎剛剛騰出的那一縷已被消耗完全了。
長應身上涼飕飕的,烏黑的鱗片竟有些泛白。她用指腹一擦而過,這才發覺,那泛白的竟是一層霜,其上還沾着些許古怪的塵屑。
猩紅的龍口驟張,只一個吸氣,它便将寒氣與塵屑都納入了口中。
渚幽看得一清二楚,“那兩樣器物是不是都與你有些關聯,難怪破裂之時都似有龍嚎了一嗓子。”
長應在她耳邊說話,稚嫩又一板一眼,“是龍嘯……”
渚幽敷衍着微微颔首,又用拇指的指腹蹭了兩下長應的腦袋。
回了小院,撼竹眼巴巴看着,見渚幽安好無事,這才安下了惴惴不安的心。
渚幽從凡人身裏出來,轉而将長應放在了木桌上。她見撼竹心神不寧,哂笑說:“瞧你緊張的,活像是一個大乘期能拿我怎麽樣一般。”
撼竹讷讷道:“尊主這幾日操心勞累,我這不是憂心尊主受不了氣麽。”
“更氣的都受下來了,不過是裝幾日凡人,這有什麽。”渚幽鼻子裏哼出了一聲。
被放在木桌上的長應忽地顫了顫,在拿回了她的東西之後,不知怎的又抖起來了。
撼竹倒吸了一口冷風,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龍。
桌上那變長了一截還像黑麻繩一樣的龍痙攣一般,龍口猝然一張,傳出了斷斷續續的低吼聲。
龍身劇烈抽動,轉瞬間便成了個身着黑裳的小姑娘。
長應從桌上摔了下來,脊背險些就要撞在了地上。一縷靈力浮了過來,将她給往上托了托,她身子在半空中驟然一頓,慢騰騰地落了下去。
渚幽嘴硬心軟,看着像是不想理會的樣子,可卻用靈力将這龍給托住了。
變成人身後,長應仍在顫抖不已,那蒼白的嘴微微張着,喉嚨裏傳出被壓低的喘氣聲。
她面色越發蒼白,連一絲血色也沒有,雙目猛地一睜,金色的龍瞳森冷可怖。
“就是這般……”撼竹捂着嘴驚呼,“一會她……定又要鬧瘋病了。”
渚幽垂頭看向腳邊那脆弱顫抖着的小龍,沒有伸手扶她一把。
撼竹不知自家尊主在想什麽,但她是真怕了,緩緩朝自家尊主靠了一步。
倒不是想找個人在前邊頂着,只覺得若是這龍真的瘋起來,她還能快些将自家尊主拉開。
渚幽那曳地的墨色綢裙被長應壓着了,煙灰霧縠般的長衫被一只蒼白柔弱的手攥緊,将那層紗都給捏皺了。
長應伏在地上,看不見神情,可疼痛難忍的悶哼聲卻未斷,将手裏的紗越發攥得更緊了。
瘦弱單薄的後背顫抖不已,一頭墨發散了滿背。
她微微側過頭,一滴汗滾至下颌,啪嗒一聲落在了地上,轉而結成了霜。
站在邊上墨裳白發的魔卻未動,只低着頭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掙紮。
過會,渚幽才側頭朝撼竹看了過去,“那時在斬仙臺上,我似乎更狼狽一些,千百個仙站在邊上看我,無一人出手相救。”
撼竹抿着唇沒有說話,呆呆看着自家尊主發上那墨色的璎珞,雙目驟然垂落,眼裏盡是隐忍和痛楚。
長應顫抖了好一陣,卻沒有如撼竹先前所言那般瘋了似的騰身而起,她就這麽抖着抖着,攥着手裏那塊衣料就睡着了。
虛弱的氣息變得綿長,但依舊沒有松手。
渚幽彎下腰,伸手在長應身上不輕不重拍了拍,她約莫是無力維持人身,登時又成了龍形。
撼竹看得心驚動魄的,心說這回不會真的要煮了吧,好永絕後患。
可渚幽只是一把将長應撈起,到軟榻上躺着去了。
她把軟綿綿的龍盤成一團放在腰邊,支着頭用手指撥了兩下,尋思着要不要給這龍喂上一口靈力。
今日這龍屢屢索取,日後定要如數讨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