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屋外落雪簌簌, 鳳凰火将三人的身影映在了牆上,稚兒模樣的那個膽還挺肥,明明一臉病容,面色也冰冷得很, 可卻皺着眉一副急不可耐的樣子。
撼竹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了, 她被這禁制震得險些七竅流血, 如今虛弱地倒在地上,壓根制止不住長應朝渚幽走近的腳步。
她已能萬分肯定,這龍确實有點問題,明明病弱得像是要死了一樣,卻像是天不怕地不怕一般。
但顯然長應有這底氣,誰讓她生來便是神裔,又詭秘莫測,輕而易舉就破得了這凜冽可怖的禁制。不像她, 就這麽撞一下還躺地上去了。
渚幽默不作聲地看了長應好一會,興許是被方才主峰上那聲龍吟震了耳朵的緣故,一時連腦子也糊了, 昏昏沉沉地想着, 這龍究竟是想她回來, 還只是想取她的靈力。
“你說什麽?”她頭一垂, 看向那走至身前的稚兒, 眸光直往對方的雙腿上打轉。
這雙小短腿還真的沒在打顫了。
“要……”長應話還未說完就被撼竹打斷了。
撼竹頗為緊張地道:“要您回來……”神色極其鄭重。
渚幽心說,若是以後長應被帶回了天界, 再回想自己曾說過的話, 別的不要,偏想要一個魔,豈不得羞憤至死。
長應如今并未有羞憤之心, 還冷着臉走近,伸出細嫩的五指握住了渚幽垂在身側的手,然後長長舒了一口氣。
一只手握上了還不成,另一只手也握了上來,将渚幽素白的五指緊緊攥着,像是握着什麽手爐一般。
可不就是手爐麽,在長應那柔弱無骨的雙手抓上來的時候,渚幽被凍得一個激靈,登時覺得自己的五指像是插進了冰窖裏,饒是她有鳳凰火護體,也略微哆嗦了一下。
這可太涼了,哪像是活物的手,當真比埋在冰裏的屍骸更涼。
長應抓了她的手,還努了努嘴,似乎不滿撼竹擅自加上的兩字,冷面無情地重複了一遍:“要你……”
那虛弱的身子随即還貼了過來,身量尚不及她腰高,牽她的手時還得高擡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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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當真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渚幽朝那圓木桌偏了半步,坐在了鼓凳上。
她想不通世上怎會有如此孱弱的神裔,話說得霸道,嗓音卻是軟的,甚似撒嬌。
就連她坐下後,長應也仍握着她的手,哪像是知道什麽要不要的,不過是貪戀鳳凰火的暖意。
屋裏先前她留下的那幾簇丹紅的鳳凰火仍在燒着,任窗縫外擠進來的風再怎麽吹刮也未被撼動。
這麽幾簇火,已能讓這屋子熱得像是生了地龍,可偏偏長應身上仍舊涼得不得了。
也不知怎麽的,在被緊握着手的時候,她隐隐覺得,長應的身子似乎比她離開前更涼了。
抓着她手的兩只龍爪嫩生生的,還着實軟,像是剛搓好的面團。
“方才怎麽了,忽然發了瘋?”渚幽沒甩開手,回頭朝撼竹抖了一下袖口,撼竹的臉上血跡全無,頓時幹淨了回去。
撼竹連忙爬起身,捂着背疼得輕輕抽着氣,打量着自家尊主的臉色,一邊小心翼翼地說:“她方才渾身顫抖不已,忽然就睜了眼,那眼一睜就把我吓着了,瞪得老大,雙眼還金燦燦的,目光冷得像是起了殺心一樣。”
長應抓着渚幽的手,聽了撼竹這話後也沒半點反應,就跟話裏的人不是她。
她一雙眼顏色已然黯淡,就連瞳仁也是圓溜溜的,不是龍瞳的模樣。
“松手……”渚幽抽了抽手,雖沒用什麽勁,可一時竟沒扯出來,也不知這小丫頭哪長了這麽大的力氣。
長應沒松,甚至還握得更緊了,孱弱的身子虛虛倚着她,姿态嬌得很,可神情卻十分漠然。
“松開……”渚幽又抽了抽手,不想動粗,只怕一動手就要出龍命。
長應微微抿起的唇這才松開了一條縫,吝啬地擠出點兒字音,“我好冷……”
渚幽被這麽個幼小的稚兒偎依着,一時有些不知所措,連雙目都迷蒙了起來。
她心生疑慮,任長應抓着一只手。擡起了另一只胳膊,将素白的食指抵在了長應的眉心。
眉心裏是識海,亦是魂思,但凡是個修士,就不會讓人輕易觸碰自己的眉心。
渚幽想一查究竟,看看這龍究竟經歷過什麽。
長應動也未動,定定站着讓她的手指抵在了自己的眉心上,甚至還微微仰頭,迎上去一些。
太乖了,她頭一仰,雙目還不由自主地半阖起,冰冷的眸光收斂着。
一縷靈力自渚幽素白的指尖淌出,如銀魚一般,游進了長應的識海。
那一瞬,渚幽的神情變得很是古怪,似是看見了什麽不可思議的東西。
撼竹沒敢吱聲,又打量了長應一眼。長應如今倒是乖順,可誰知她會不會忽然又瘋了,一個不舒服就變得煞氣騰騰的。
然而長應沒有掙,也絲毫沒有掩飾,将識海全數展現在渚幽的眼前。
那片識海白茫茫一片,就像是渚幽瞎了眼的時候,看什麽都像蒙着霧。
裏邊除了白霧外,再看不見其他,似乎空蕩得別無它物。
白得好像是華承宗外的雪原,什麽也看不見,俨然空無一物,什麽也摸不着。
怎會有這樣的識海,縱使是個人,所經歷的慕慕總會在識海中留下印記。如此一來,才能回憶起昔日之事。
可長應的識海确實全是白霧,那白霧還透着寒意,令擅闖者神魂俱顫。
這樣的識海,連一根靈絲也見不着,叫人尋不到一縷記憶。
渚幽索性将靈力抽離,随即放下了點在長應眉心上的手。
長應仰着頭問:“怎麽樣……”
渚幽神色複雜,就算是個失憶的,其後所歷之事也會在識海中留下痕跡,怎長應的識海裏……一根靈絲都見不到。
就像是剛存了一縷靈絲,就被濃霧吞了,那霧将她的識海覆蓋得完完全全,似乎是在掩飾什麽。
那白霧莫非是什麽術法?她心想……
撼竹的眸光閃爍着,看自家尊主這神情,便知道長應的識海不大一般,小心翼翼道:“尊主?”
渚幽一言難盡地擡起眼,對長應道:“無甚特別的,你可還記得你剛破殼時發生了什麽事?”
“自然記得,我破殼而出時恰好看見你。”這話說得老氣橫秋的,可偏偏長應的臉生得嫩,像是能掐出水來,只是面色太蒼白了些,一副短命相。
渚幽抽回了被握着的那只手,指尖上的涼意未退,不由得撚了撚手指,“那你為何要爬上懸梁,莫非是被吓着了?”
她滿臉鄙夷,不大相信這龍還會怕人,怎麽可能怕人,這龍連她布下的那麽兇悍的禁制都不怕。
長應竟沉默了,眉頭微微皺着,眸光往別處一斜,“我觀你渾身皆是魔紋,便上了橫梁。”
“你還認得這是魔紋?”渚幽眼眸一眯,看長應又伸了手,連忙将自己的雙臂放在了身前的桌上。
長應沒握着,柔弱的雙臂慢騰騰收了回去,搖頭道:“先前不知……”
“這麽怕,你為何不幹脆上個天。”渚幽微哂。
稚兒面色淡然,雙目一擡,一板一眼地回答:“我若是能上天,應當……早就上了。”
龍上天理所當然,渚幽這才覓到了離奇之處,長應怎就不會飛呢,似乎只會在雪地裏爬,也不知……是因身子太過嬌弱,還是因無人教她。
若是要教,那她定然是不會的,畢竟她生來就有雙翅,不像這四腳小蟲,渾身只有黑鱗。
“破殼之後的事你都記得?”
長應一臉莫名,稚嫩的臉上露出一絲絲困惑,“記得……”
渚幽更困惑了,既然都記得,為何識海裏連一根靈絲也見不着,莫不是真被那來路不明的白霧給吞了?
她撚了撚手指,不大相信,“我再看看……”
長應下颌一擡,還從略長的袖口裏伸出了柔嫩的手,把臉側亂糟糟的頭發給撥開了,讓整個額頭都露了出來。
當真很誠懇,又十分坦蕩。
渚幽又将靈力探入其中,這一回,她不光只是看看。
甚至還試圖撥開那重重迷霧,這霧若是能撥開,興許就能看清這識海的全境。
不曾想,在她将靈力覆上長應識海裏的霧時,她的靈臺忽一陣刺痛,長應那蒙了識海的霧爬進了她的靈海,還試圖将她的靈絲一并蠶食。
她雙目微眯,立刻驅散了那尚未占得一席之地的濃霧。
随後,那詭谲的霧倏然鑽回原處,潛進了長應的眉心。
這霧當真連驅散都驅散不得,像是已經在識海中生了根。
長應微微低了點兒頭,似乎有些難受,她的識海中有如大浪掀天一般,濃霧如浪般洶湧翻騰——
似乎有什麽東西被觸動了。
渚幽見她神色驟變,立刻收了手,還屈起食指彈了一下她的額頭。
力道不重,長應的額頭上卻頓時出現了一道紅痕,好似被淩虐了一番。
長應回過神,急急倒吸了一口氣,瞳仁略微一顫,糯聲道:“不知怎麽,頭似有些痛。”
渚幽不想再動這龍了,事到如今,她已能篤定這龍的來歷絕不一般,只是究竟有多不一般,還得看看她有沒有別的本事。
撼竹緊張了好一陣,看見自家尊主收回手,這才略微松了一口氣。
長應額頭上那紅印子未消,通紅一片,像是貼了花。
渚幽忽然出聲,“怎麽我一回來你反倒不困了。”
“困的……”長應擡手摸了摸額頭,如實作答。
“困了那便去睡。”渚幽手一擡,朝木床一指。
“這木床不如大殿的軟榻。”長應微微皺眉,不大情願。
渚幽無可奈何,“你在大殿裏時還是顆蛋,怎麽知道那榻軟不軟?”
長應登時糯着聲反駁:“我在蛋裏時便已能記事了,只是看不見。”
這倒是渚幽沒想到的,這麽個蛋,還沒孵出來就能記事了。
此話若是別人說的,那她定然不信,可從長應嘴裏說出來,她還不得不信上一信。
撼竹又險些被吓破了膽,“這麽說來,你豈不是還知道許多事?”
“問得太多了。”渚幽皺眉,回頭就朝這綠毛孔雀使了個眼色。
撼竹登時噤聲,頭猛地低了下去,過會才發覺自家尊主眼裏哪有責備之意,反倒像是在叮囑什麽一般。
她恍然大悟,不就是去上禧城找無不知麽,她記着呢。
“何意……”長應嫩生生的眉心微微一皺,臉上盡是不合年齡的深沉。
撼竹瞅了自家尊主一眼,見尊主沒止住她的話,這才怵怵道:“你原先在蛋裏時聽到了什麽,可有聽說你娘親是哪位龍女?”
長應嘴一努,明擺着不大高興,“不曾,我應當沒有娘。”
撼竹明了,這蛋倒是生了一身反骨。
長應淡漠的眼裏又露出了一絲迷惘,“應當沒有娘,其餘的并不知曉。”
“當真不知?”渚幽屈去食指在桌上叩了兩下。
長應神情淡然,旁人看來便是一臉的愛信不信,“先前在海裏時十分安靜,聽不見太多,後來才吵雜了不少。”
撼竹在邊上嘀咕了一句:“這莫不是嫌咱們聒噪?”說完她就被自家尊主睨了一眼。
“聒噪?”渚幽嘴一張,屋裏的幾簇鳳凰火皆黯淡了下去,火光稍隐,周遭登時冷了起來。
“尊主說話哪能是聒噪能,明明就是天籁之音,洋洋盈耳,恨不能日日将這聲音挂在耳邊。”撼竹神色大變,連忙搜索枯腸道。
渚幽這才點了點頭。
剛破殼的龍确實容易困倦,沒多久,長應又站不穩了,扯住了渚幽的裙,才堪堪穩住身。
渚幽将那一角布料抽了出來,對這龍不甚憐惜,眼看着她要倒在地上,才揮出一道靈力,将其托到了硬邦邦的木床上。
所幸長應沒折騰,睡姿倒是挺乖巧的,這兩眼一閉,臉上也連丁點煞氣也見不到了。
渚幽看她面色蒼白,難得地湧上了一絲心疼來,就只有一絲,一丁點,不足尾指指頭多。
撼竹也不知這龍是不是真的睡熟了,不好開口說話,只在邊上呆若木雞地看着自家尊主給小龍女掖了被子。
長應動了動,睡得不大安穩,似是冷了一般,微微蜷了起來。
渚幽只好坐在邊上,她剛坐下,那龍就循着熱源靠了過來,兩手一伸就環住了她的腰。
“尊主,那神化山……”撼竹壓低了聲音問。
渚幽神色沉沉地搖頭:“進不去,這華承宗宗主也是受命派弟子下了無妄溝,只是不知是何人所派,那人要他将妖獸腹中的銅鈴取出。”
“那銅鈴必然與華承宗有點幹系。”撼竹連忙道。
渚幽微微點頭,“說起來,我在主峰塔頂外嗅見了仙氣,随後似是什麽器物破裂,靈力随之震蕩開來,其間又聽見了龍吟。”
“莫非是另一只銅鈴?”撼竹想了想。
“可那東西為何見着我就碎?”渚幽将長應的手給扒開了。
“興許是因為尊主境界高深,魔域內無人能敵,這銅鈴一時不甘,就碎了。”撼竹想不出要怎麽解釋,只好瞎編。
渚幽一哂,聽樂了。
木床上,蓋着薄被的長應雙眼緊閉着,又将手從被子裏伸了出來,還攥緊了渚幽的衣裳。
撼竹朝長應的手斜了一眼,欲言又止。
那只小手卻未如她所想那般被冷漠撥開,反而還被握住了。
渚幽握住了長應那細瘦的腕骨,本想将這只手塞回寒衾,想想卻算了,暫且給這龍嘗一點兒甜頭。
翌日,華承宗的弟子們一早就起來研習早課,院子外腳步聲十分淩亂,還伴着數人說話的聲音。
在聽見這吵鬧聲時,渚幽便睜了眼,她竟坐在這木床上一動不動的過了整夜。
更難以置信的是,這小龍的手臂竟還環在她的腰上,抱得倒是挺緊的。
渚幽後腰一片冰涼,全拜這龍所賜。
以防有同門弟子敲門,她早早便将屋上的禁制削弱了些,省得叩門的人被禁制給震得連命都沒了。
她慢騰騰地拉開了長應的手,轉而便将長應的魂拍進了凡人的身體裏。
撼竹生怕又被拍一次,主動些總不會那麽難受,早早就自己換了殼。
長應的神魂離了原身,軀殼又化作龍形落在了木床上,那龍身隐約又長了一些,龍首上略微有點鼓,似乎是要長角了。
渚幽摸了摸龍首,說道:“若是長角,可得長一對好看些的。”
屋外有人走近,看影子欲要敲門,她連忙将長應的龍身扔進了芥子裏。
門忽地被敲響,外邊有人喊道:“師兄,你們今日可要聽早課?昨日聽方師弟說,你們下山一趟受了重傷,如今傷勢如何了?”
渚幽前去開門,十分自然地笑起,“早課豈能不聽,有勞師弟挂懷,傷得不重,如今已無大礙了。”
她剛說完,垂在身側的手忽被牽了起來。
長應附着的人身正握着她的手,因未睡夠而神色恹恹的,冷漠中還帶着點煩厭。
那握過來的手仍有些冰涼,就算換了個殼也沒脫去寒意。
敲門的師弟一臉困惑,怎麽去聽個早課還要牽手?
他迷蒙地擺擺手道:“三位師兄,我先行一步。”
渚幽微微颔首,待那弟子走遠後,才一根根地掰開了長應的五指。
長應一臉不高興,惜字如金地說:“冷……”
渚幽心說不行,你如今占着的這軀殼可太醜了,牽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