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長應站在門邊, 小臉蒼白得很,緊盯着坐在木桌邊那白發皎皎的人,過了一陣才松開了微微蹙起的眉頭。
她沒什麽血色的唇仍是微微抿着,明明一臉病容, 身子骨又脆弱得很, 可偏偏氣勢不減, 真像個小祖宗。
撼竹哪還敢說話,恨不得遁地就走,她是真的明白了一件事,這龍,是個惹不得的。
天色略微暗了下來,隆冬裏的霞色未能久留,窗外一晃眼便是漆黑一片。
燭芯上的火苗微微搖晃着,被窗縫外吹進來的風給刮得左右搖曳着, 要滅不滅。
渚幽還有一些話沒對撼竹說,如今長應一來,這些話也說不得了。
可站在扶着門的長應依舊沒有進來, 小臉上神情淡淡的, 沒半點小孩該有的神情。
她雙腿略微打着顫, 無力支撐一般, 撘在木門上的手纖細脆。
“沒說要丢……”渚幽沒哄過小孩兒, 她如今對這龍着實好奇,總不好将這才剛弄到手的龍給氣跑了。
她也是被丢過一次的, 怎會不懂被舍棄的滋味。
長應就連站着不動的時候, 呼吸也略微急促,像是随時喘不上氣一般。
她定定站了一會才往裏走了幾步,看也不看那綠衣侍女, 徑直走到了渚幽的面前,眉頭微微皺着,說道:“你這奴仆怎還會在背後嚼人舌根。”
撼竹有苦說不出,她這不是為自家尊主着想麽,若是尊主被這龍給害了,她便是哭得再兇,也謝不了這罪。
不知怎的,渚幽總覺得長應怪像是在針對她這侍女的,連對驚客心也不大待見,也不知是什麽毛病。
渚幽看她一副倦容,眼半睜不睜的,似乎困得厲害,不答反問:“怎麽不睡……”
“太冷,睡不着。”長應用她那稚嫩的聲音,一板一眼地說着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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渚幽只好拍了拍長椅的另一側,“過來……”
長應走了過去,兩條短腿蹬了一下,慢騰騰地坐上了那略高的長椅,兩只手規規矩矩地平放在桌上,坐得腰直背挺的。
小龍周身發涼,她剛坐下,渚幽便能感受得到身側那凍人的寒氣。
她從未見過哪只龍是這麽怕冷的,還連體內寒意都壓制不了。
渚幽食指一晃,屋裏頓時燃了幾簇鳳凰火,将整個屋子都烘暖了,一邊道:“待回大殿後,再給你治治這怕冷的病,這樣你的身子會舒服些。”
閉口不言的撼竹瞪直眼睛,難以置信地微微張開了嘴。
她本還想說點什麽,可看見自家尊主斜來的目光時,連忙垂下了眼,忍着沒說話。
長應點點頭,乖巧應聲:“好……”
渚幽借着這晃動的火光,打量起她的神色,慢騰騰開口:“換心頭血會很疼。”
“我……”長應竟猶豫了一下,冷淡的眸光變得有些迷惘,“大抵是不怕疼的。”
這聲音嫩生生的,怪惹人憐。
渚幽伸手去撥了撥小孩兒那淩亂的頭發,意味深長道:“不怕就好,日後……可有的是機會疼。”
“可你不是說,換了心頭血之後就不難受了麽。”長應眼一擡,竟還質疑了起來。
本該是質疑的話,從她口中道出時卻綿軟得很,怪像撒嬌的。
“哦,你那筋骨和肺腑之病确實能好,但日後免不了還會遭別的罪,哪有人一輩子高枕無憂的。”渚幽一哂,胡亂地扯出了一堆道理來。
長應「哦」了一聲,十分冷漠。
屋子倒是暖和又明亮了,可渚幽的靈力卻恢複得還不夠多。
不久前剛從靈石裏汲取的靈氣消耗得十分快,她的雙眼忽地又朦胧了起來。
燭芯上的火似是出現了虛影一般,再一看,連人影也模糊了,坐在她對面的撼竹,轉眼便沒了五官。
不得不說,人還是得有臉,有了臉才更好看一些。
長應被火光烘得渾身懶洋洋的,不由得松懈了些許,一雙眼緩緩合了起來,坐直的身時不時往外歪,困意又湧了上來。
稚兒确實嗜睡,多睡些才能長身體了。渚幽看不清楚,只能慢慢朝那影子伸出手,摸索了一下才将她歪來歪去的腦袋按在了桌上,于是長應趴在桌上便睡着了。
撼竹看得瞠目結舌,這小龍睡着的時候倒是軟糯,這麽看才有幾分小孩的樣子,“尊主,我……”
“你不必做什麽,就在這守着她。”渚幽撚了一下食指,指尖上又生了一簇火,她将燭芯上燃着的火給換了,省得那光搖曳不定,晃得她眼睛愈發難受了。
說完她從芥子裏取出了靈石,将其中靈氣盡數抽出,在雙眼清明了些許後,手中晶瑩剔透的靈石頓時又灰撲撲的了。
她掌心一收,将靈石握成了灰燼,原本成塊的靈石頓時如煙散去。
她站起身,溫熱的指腹在長應的耳廓後不輕不重地刮了一下,被刮蹭之處頓時出現了一道墨色的印記,是個鳳紋。
那印記轉瞬便滲進了長應柔嫩的皮膚裏,似是墨汁一般,如煙縷般一蕩便淡了。
她回頭對撼竹說:“我在她的耳後施了禁音咒,可讓她不會被吵醒,如果有人來敲門,你随意應付一下,莫讓她醒來,省得你制不住她。”
“尊主,這龍就非得留着?”撼竹也跟着站了起來。
渚幽微微點頭,負着手道:“自然得留着,還有別的用處,況且能心甘情願讓我換心頭血的神裔,翻遍三界也找不到第二個了。”
“可、可心頭血怎能說換就換,尊主不怕這龍忽然就斷氣了?”撼竹連忙道。
渚幽臉上卻不見慌亂,笑了一下道:“她不會這麽輕易就死了,你覺得她為何會如此虛弱,又為什麽至今連丁點靈力也沒有?”
“屬下不知……”撼竹當真不知道,只是越發想不通,就越發覺得這龍留不得。
渚幽回頭朝那趴在木桌上的小龍看去,眸光令人難以捉摸。
撼竹以為自己看岔了,可自家尊主臉上确實是那滿意又欣慰的神情。
“她長得太快了,剛從蛋裏孵出來時還是這麽長一條。”
渚幽邊說邊用手比劃了一下,比劃出了那小黑蛇剛孵出來時的身長。
“可才過不久,也就多吃了幾口我的靈力,她便長了這麽多。”她又用手比劃了一下。
撼竹愣愣看着,支支吾吾道:“可這不更應該扔了麽。”
“她的靈力想必都是用在長身體上了,這樣的神裔我聞所未聞,倒像是埋沒在上古時的什麽邪術一樣,取他人性命以長自己修為,轉瞬化形,一步登天。可偏偏她身上又沒有丁點魔氣。”渚幽手一揚,躺在地上的凡人修士仍是被抓了過去。
那弟子的脖頸落在她細白的五指中,身子骨軟得像是一具剛沒了魂的屍體。
“尊主覺得她是用了什麽上古秘術?可她不是才從蛋裏出來麽,怎會施這樣的術法。
況且我見她連路都不大會走,也不認字,不知事,可不像是奪舍而來的。”撼竹皺着眉低聲說道。
伏在木桌上的長應動了動手指,似是夢驚一般。
渚幽連忙拂去了一縷風,将她安撫住了。
長應沒睜眼,又沉沉睡着,淩亂的頭發糊了滿臉。她那張臉本就小,被頭發這麽一糊,倒是連臉都看不見了。
渚幽這才道:“這正是古怪之處,若非此等詭術,倒有幾分像是在重塑肉身。”
“重塑肉身?”撼竹雖不懂此法是如何施展的,可這聽着卻不像是什麽容易事,“這不得死、死了才能重塑麽,不然怎能稱作是重塑。”
渚幽點點頭,審視般望向了伏在桌上的稚兒,“你看她那言行舉止,像是剛破殼的龍麽。”
這還真說不準,畢竟撼竹在這之前又沒見過什麽剛破殼的龍。
渚幽沒多說,朝撼竹斜了一眼道:“閉目……”
撼竹從善如流地閉起了眼,隔着眼皮,她似是看到火光驟亮,周身如燒起來一般。她渾身被燙得生疼,頭發滋啦一響,似是被燒焦了。
轉瞬間,那火色忽地熄滅,待一切恢複如常,她才睜開了眼。
原着,還擡手掰了掰自己的脖子。
那弟子回頭道:“險些将這脖子給掐斷了。”
撼竹明白了,尊主這是又進了這凡人的身。
“我出去一趟,等事畢後離開此地,你尋個機會再去上禧城一趟,問問無不知,天底下懂得重塑肉身的有哪幾人。”
渚幽回頭又朝那伏在桌上的龍看了看,不大放心地說:“千萬将她看好了。”
撼竹連忙點頭:“定不會讓她少一根毛發。”
渚幽的身影一瞬便融入了牆裏,而後隔着那單薄的窗,隐隐能看見有個人影脫牆而出,緩緩走遠。
屋上所籠罩的禁制并未破除,她就這麽走遠了。
撼竹留在屋裏,盯着那睡熟的龍緩緩吞咽了一下,想了想不甘心地碰了碰自家尊主布下的禁制。
剛觸及,指尖就像是被燙着了一樣,疼得她連忙把手指塞進了嘴裏。
她雙目放空地坐下,心想這龍怎麽也不像是需要她看護的樣子。
只這麽碰了一下,她的手指險些被烤焦了,而這龍方才穿了門卻丁點事也沒有。
離譜,就很離譜。
華承宗占據了數座雪峰,每座峰的弟子所修的術法不同,就連弟子袍也有些差別。
峰上的廊柱如玉齒般整齊排列着,長廊萦回繞轉,樓閣高低錯落,鳥喙般的飛檐上覆了雪,皎白一片,仿若人間仙境。
渚幽讀了這弟子的識海,自然明白華承宗每座峰各自是做什麽的,也懂了所經弟子的層級。
她所撿回來的這三位弟子雖算不上受寵,但好歹是內門弟子,恰好還是宗主座下的,只是宗主未曾親自教過。
這三人散漫慣了,又仗着世族顯赫,常常不将別個弟子放在眼裏。
那宗主也算是用了心,從一衆弟子中選出這三個廢物去無妄溝送死。只不過,他定然沒想到這三人還能活着回來。
也不知那被她捏碎的鈴铛究竟是個什麽東西,她原本只是想将裏邊的靈力揪出來一探究竟,可沒想鈴铛自個炸了個屍骨無存。
在這弟子的記憶之中,神化山的位置百年來并未變過,只是在未開山的時候,它是進不得的。
山門開時,整個華承宗會地動不已,山中寒潭冰層盡碎,得潛水而下,才能見到那神化山的門。
渚幽沒進過什麽神化山,只單單從旁聽過些許關于這山的事,寒潭下另有一番景色,過山門如身穿別處,想來是什麽別境。
這別境能勾通仙魔兩界,常有人魔在未開山之時不知緣由便誤入其中,只是進了去未必還出得來,得看其造化。
她尋着弟子的記憶,徑直穿過了主峰,在峰下之時,竟察覺到主峰上有一股仙氣。
仙氣這玩意,她一嗅便嗅得出來,那冷香虛無缥缈的,莫名帶着點惺惺作态的冷淡,不近人情似的。
這氣味,是從仙骨裏透出來的,原先她也有,後來仙骨被抽,又重塑了魔骨,這氣味就沒了。
沒了就沒了,帶着這麽股味,她還覺得煩。
只是華承宗這麽個凡間宗門,值得神仙時不時往下跑麽。
渚幽心裏覺得不太對勁,這事多少和神化山有些關聯,于是回頭往主峰的方向踏風而去。
腰帶上懸着的弟子牌驟亮,她穿過界門時,禁制未被觸發。
主峰上有一座白玉高塔,那塔足有十層高,而仙氣恰就是從頂層飄出來的。
她馭風而動,藏匿起身影後騰身而起,風雪皆從她的身側繞開,在浮上塔頂之時恰聽見塔裏有人在說話。
“仙子,那銅鈴已從妖獸體內取出,取出後便不知蹤影。”
說話人的聲音十分熟悉,恰就是朝她傳過心音的宗主。
這人修為已是大乘,差一步便可登天,修為與尋常人相比,已算得上深不可測了。
只是,她久久未聽見什麽仙子應話,處在塔裏的那抹仙氣不算深厚,細聞之下還有些單薄,像是神力不支,快要消散了一般。
這樣的仙氣,只有将泯之仙的身上才會有。
渚幽微哂,也不知是哪個快要死了的仙在這裝神弄鬼。
她将手探入了塔中,想一探究竟,不料,塔裏原本單薄的仙氣忽然膨脹開來,一股滅頂的靈力從裏邊沖撞而出。
驟然間,她心神一震,只覺奔騰而出的靈力凜冽兇戾,分明是要取人性命的。
伴着這洶湧奔出的靈力,一聲長吟如穿雲裂石一般,在她的耳畔嗡鳴着。
旁人或許聽不清,但她卻認得這吼叫,不巧又是龍吟。
渚幽猛地收回手,在龍吟聲中,似乎聽見什麽器物破裂了,嘭的一聲,還挺像雪原中那銅鈴炸裂時的動靜。
她轉身迎風而出,轉瞬間便離了百丈遠,僥幸未受到那鼓靈力的波及。
只是她想不通,怎又是龍吟,怎又是什麽器物破裂了,是那銅鈴模樣的玩意見不得魔麽?
高塔內,頂尖上一顆碩大的夜明珠正亮着光,足足将這一層塔籠在光裏。
白衣宗主被逆天的靈力震得口吐鮮血,險些被這氣勁沖得直往牆上撞,幸而招出命劍撐住了身。
他連忙擡頭,噗嗤一聲又吐出血來,只見懸在半空的一塊白玉環佩倏然破裂,所伴的龍吟讓他雙耳嗡鳴,久久聽不見別的聲音。
環佩破裂後便成了齑粉,半數還未落地便消失得一幹二淨,一縷銀白的靈力從中逸出,轉瞬便不知蹤影。
宗主滿目愕然,連忙伸手朝飄落的碎屑抓了過去,掌心冷不防被凍得毫無知覺。
他怔愣了許久才連忙盤腿坐下,運轉體內靈氣以療傷。
而這自始至終,他未曾覺察到塔外有魔來過。
怒風狂嚎着,大雪如瀑。
渚幽離了主峰後,便找到了那一畝寒潭,寒潭上結着厚厚一層冰,冰上還覆着大陣,約莫是開山之時,這陣才會被撤除。
她彎下腰,正想将這冰層拍碎時,忽然察覺她布在竹屋上的禁制被人觸碰了。
未來得及将冰層拍碎,渚幽轉身便回了偏峰上那住着弟子的小院。
她剛穿過禁制踏進屋裏,垂目就看見倒在地上的撼竹。
撼竹口鼻裏淌出血來,睜着眼一動不動,像是死不瞑目一般。
渚幽連忙從那弟子的身體裏穿出,這男修的軀殼随即咚一聲倒在了地上。
躺在地上的撼竹這才眨了眨眼說:“尊主,我險些沒攔住她。”
渚幽朝站在邊上的長應看去,長應波瀾不驚地迎上了她的目光,冷靜的小臉上寫滿了五個字——
不是我幹的。
長應耳邊的禁音咒已然解開,撼竹定不會幫她,只能是她自己解的。
“她剛不知怎的,渾身痙攣了一陣,接着就醒了,過了一會又煞氣騰騰地站起身,直往外沖,我連忙攔在她身前,一不留神就被撞在了禁制上。”撼竹欲哭無淚。
渚幽着實想象不出,這小龍煞氣騰騰往外沖的模樣,畢竟她此時着實太鎮定冷漠。
養崽莫非就是這麽頭疼?
渚幽仔細打量長應的時候,這才發覺,這小龍的雙腿竟然沒有發顫了。
她眉一皺,不知自己出去一趟錯過了什麽,問道:“為什麽想出去。”
長應沒說話,小臉蒼白一片,盡管腿不顫了,可仍是柔柔弱弱的。
這麽個稚兒,似不必費勁就能捏死。
她一雙眼本還是金燦燦的,在被渚幽望了一會後,豎瞳才轉而成了圓。
躺在地上的撼竹抹着臉上的血道:“尊主,她說要、要、要……”
“要你……”長應眼一垂,面色冷淡至極,卻又着實乖順地道出了兩個字。
撼竹一聽就覺得不對勁,連忙補充道:“要你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