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倒塌
老爺子的手術是在一周後進行的,那日的天氣很好,陽光明媚,風也不大,并不像是冬天的天氣,反而有幾分初春的感覺了。
可醫院裏總是一如既往的寂冷。
齊郁陪着孫澈等在手術室的長廊外,兩個人這麽靜靜枯坐,一耗就是大半天。
他們誰也沒說話,似乎等待的過程僅僅只需要沉默。
其實醫院裏有專門的休息室的,可不知道為什麽,兩個人都不願意待在那種舒服的環境裏,反而選擇了手術室外不遠處的長椅并排坐着,中間隔着一點距離。
路過這條走道的人不多,偶爾經過時卻總有詫異的目光落在兩人身上,也許是因為最近甚嚣塵上的緋聞,也許僅僅只是因為兩人身上獨特的存在感。
手術燈靜靜地亮着,時間似乎過了許久,又似乎僅僅只是滞留了一般,以至于燈忽然熄滅時,兩人都有瞬間的愣怔。
孫家老爺子蠟黃着一張臉被推了出來,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
随後走出的肖醫生摘下白色的口罩,緩緩陳述着手術成功的消息。
提着的心倏然間放了下來,雖然孫澈臉上的表情并沒有什麽變化,可周身的氣息卻瞬間緩和了許多。
肖醫生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眼睛稍移,對上孫澈的視線。
“手術雖然成功了,但是孫老爺子畢竟年歲高了,這樣的大手術下來,心髒再也受不了太多的負荷。也就是說,之後任何情緒上的波動,都可能會讓病情複發。”他吸了一口氣,又繼續道:“你們既然有這個條件,建議能安排病人去國外療養,目前國內的環境并不适合長久恢複。”
肖醫生說完,朝他們兩點點頭,“關于病人的恢複和後續需要注意的事情,張醫生會詳細跟你們講,有什麽問題,也可以随時找我。” 孫澈颔首,護士推着病床在走廊的盡頭拐了個彎,消失在視線裏,他轉回頭平靜地向肖醫生致謝。
手術雖然成功了,可老爺子再也經不起什麽折騰了。
那樣嚴肅高大的人,一夕之間就倒了下來,讓人措手不及滿心愕然。原來,你以為強大不可戰勝的,其實也敵不過時間的洗禮。
孫澈的心裏忽然産生了微妙的失落感。
齊郁走了幾步,察覺孫澈落到了後面,又回頭看了一眼。
“孫澈?”
孫澈搖了搖頭,跟上來,“別擔心,我只不過覺得人生無常。”當年那個拿着藤條罰他們跪在院子裏的人,如今也只能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
齊郁的眉毛幾不可查地動了動,他抿了抿唇,回過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沒事。”孫澈握住他的手,“至少手術成功了,這麽多年了,老爺子總算能好好安下心來靜養了。”
齊郁點了點頭,張醫生過來讓他們一道去一趟辦公室,病人的後續情況還要跟他們講一講,路過手術室時,值班的醫生正跟護士核對着下一場手術的時間,有護士木着臉端起手術中用過的盤子過來,醫生對着沖鼻的血腥味毫無好惡,淡淡囑咐她清理幹淨。
一切稍顯嘈雜,但又井然有序。
齊郁淡淡地掃過,又邁開了腳步。
一個人無論站得多高也還是一個人,哪怕僅僅只是一場病痛,就能把一個看起來毫無破綻的人徹底打倒。
孫老爺子接下來的日子,只能在小心翼翼的療養中度過。
這個消息,無論是對表面平靜的孫澈,還是即将清醒的老爺子來說,都是一個灰敗的結果。
第二日,老爺子醒過來之後,首先把管家叫進了病房。
過了一會兒,陳管家拉開了門,欲言又止的看着孫澈。他朝他示意了一下,指了指房門。
孫澈沉着臉,默然地站在一邊。
陳管家嘆了口氣,最終也只是拍拍他的肩膀,什麽都沒說。他是看着孫澈長大的,這樣的舉動并不顯突兀,反而有種長輩對着晚輩的關懷。
一瞬間,孫澈仿佛明白了什麽。
他推開了房門。
孫澈并不常來醫院這種地方,病房裏消毒水的味道太濃,讓他不禁皺了下眉。
孫老爺子被厚厚的床被圍住,倚在身後豎立的靠墊上。
曾經硬朗的身子骨被寬大的病服一套,陷進棉絮裏,處處都是凹陷。 唯有那雙對着孫澈的眼睛,蒼老而又智慧。
孫澈拿了椅子挨到床邊坐了下來,他們很久都沒靠得這麽近了,這樣近的距離讓兩個人都感到一些陌生,卻又出奇地融洽。
“好些了嗎,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老人搖了搖頭,臉上有了些笑意。
孫澈垂下眼,“手術之後需要好好休息,今天一過,他們兩個就能出來。後續的事,你也別操心了。等這事了了,我陪你飛一趟加拿大,那邊的環境不錯,很适合療養。”孫澈看着老人的側臉,靜靜等着他發話。
供氧器裏吹出來的風,使得老爺子轉過來的頭頂有白發微微晃動。
孫老爺子頭點得并不明顯,這樣的姿勢限制了他許多的動作,“加拿大那邊我已經讓老陳去做安排,這點你不用擔心。”他的聲音嗡嗡的,模糊而幹澀,“出院之後我要回去一趟,有些東西,也是時候交給你了。”
孫澈應了一聲。
老爺子看了看這個孫子,在孫澈低頭的剎那,眼底神采盡收,一片灰寂。
他将手擡了起來,忍住那聲嘆息,末了,也只輕輕覆住孫澈的手背。
“我果然沒看錯,你沒有讓我失望。”頓了頓,他輕輕道,“這個擔子,你既然挑起來了,我希望,也能由你繼續挑下去。你父親,和你大哥,還有整個孫家,也許都得指望你。我一直都不幹涉你做自己想做的事,現在,你肯不肯答應?”
常年養尊處優,卻依然抵不過歲月驟襲,孫澈盯着那只手,老人的手指已不能很好伸直,手背打皺,皮色很深。原來人老了,連掌握都能縮小。
孫澈半天也沒說話,孫老爺子嗓音沉了沉,“無論你最後要做什麽,想做什麽,我對你只有一個要求:孫家,絕不可以垮。”
他其實并不想說這番話。要将一個家族托付給這個孫子,他雖想過,準備過,但起碼不是現在,不是在孫家風雨飄搖的時候,也不該在只有慘白牆壁的醫院裏,更不該是他狼狽得不受控制之時。
他被孫輩目擊着,與時間競争,然後潰不成軍。
可再多遺憾,也只能疊放起來,在無人望見的異國他鄉,馱着冬日,背手興嘆。
孫家,終于要到易主的時候。
來接孫志的車是一輛不顯眼的黑色奧迪。
孫志站在門口眯着眼,不适應外頭突如其來的光線。
他從前是絕不會坐這種車的。車門打開的一剎那,沒刮胡須的臉在玻璃窗上一閃而過。
司機老王對着他笑:“大少爺,接先生的那輛車十分鐘前已經開走了。這是借我侄兒的車,您先将就将就,二少爺說這個時候不宜張揚。”臉上的歉疚表情跟口中的語氣成了鮮明的對比。
坐進車的孫志注意到了老王的用詞。
“二少爺說的?”他眉梢一沉,擡手制止老王關門的動作,“老王,帶電話了嗎?”
“帶了帶了。”老王應和着,從上衣口袋裏掏出電話忙不疊遞了過去。
人就是這樣,看到別人落魄,自己心裏就會油然而生一股淩駕于上的優越感。但當那人在你面前瞬間奪回了氣勢,你又得馬上找準自己的位子。
“需不需要替您撥號?”老往彎下腰探進半個頭。
“不用,我自己來。”孫志坐得筆直,拿着電話瞟了他一眼。
“好,我去開車,我去開車。”老王搓了搓手,繞到前門啓動了車子。
平穩的柏油路上,孫志不停撥動着按盤,老王就瞄見自己的手機屏幕一路亮個不停。而車後座的人臉色也越來越沉。
老王挪了挪屁股,心想,這奧迪坐墊果然還是沒有自己開的那輛幻影舒服。
回孫家的路有一段需要經過中心城區,他們出來的時候正是下班高峰,特別的堵。車子開開停停,孫志抱着臂膀一直在後邊沉默着,老王也就不好開口。
又被卡在一個紅燈下,孫志終于動了動,将手機遞還給老王,嘴裏吩咐:“開車繞政府大道那條路走。”
“行。”老王回頭點了點,車子一拐,瞬間沒入了一條林蔭道。
最後那一條信息,也被孫志删除。
他不在,總還有人在替他做事。該了解的,他已經一條不落的收進了腦子。
無論何時何地,市政府永遠都有沉穩氣派的大門,門口永遠大敞在那裏,不斷有人從臺階下來,也有人再也走不進去。
無論你踩的步子,曾經有多穩。
“老王,再開快點。”
黑色奧迪迅速地劃過建築物,孫志移開了視線,盯住被随手擱在空擋裏的手機。
有人要他一無所有,他總得回敬他一個萬劫不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