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灰飛煙滅
天色已經暗了,軍總醫院卻個個面色沉重。
三樓的一間手術室外的燈亮了好幾個小時,裏面的是開國主席。腦出血,那麽大年紀,太危險。
總理在南方主持抗洪救災工作,接到電話只說了一句:災情吃緊,我必須留在前線,懇請醫生務必竭盡全力。負責聯系的副院長眼眶紅了,總理是老來子,出生時老爺子已經當權了,老爺子娶了三房妻子,最後身邊只剩一個兒子,那麽忙碌,卻是親手帶大。總理與老主席感情深厚,明知這一次情況危急,卻仍是留在了前線。
這一家人,為國家犧牲太多。
消息還沒有發出去,所以知道的人不多。朱顏神情呆滞地坐在手術室外,陸明陽在她身邊坐着,走廊的另一邊是醫院的幾位主任。聞訊趕來的政要來了幾撥,都被賀家老爺子擋在樓下。
賀家老爺子站在走廊的那一頭,面朝窗外站着,賀西跪在他身後。大約七點的時候,賀爸賀媽來了,賀西立刻哭了起來。
“爸,媽,爺爺讓我在這跪了四個小時了……”
夫婦倆還沒說話,老爺子突然轉過身來,淩厲的目光看向賀西,不留一點餘地。賀媽媽有些不忍,卻又不敢說話,賀爸爸臉色也不太好。
賀老爺子回過神,将窗戶關好,黑夜和室內的白光将窗戶變成一面鏡子。老人看着鏡中的自己,擡手理了理自己的衣領,然後轉過身,繞過自己的兒孫,往手術室走去。
手術室外的燈在這一刻滅了,醫生推門而出,取下口罩,對着外面的人搖了搖頭:“抱歉,我們盡力了。”
朱顏突然擡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嘴裏低低地念着:“我的爺爺是個大英雄,十七歲上山打土匪,二十歲從軍反軍閥,三十歲沖鋒打鬼子,打完鬼子打內戰,統一祖國又建外交,解放國土還圖富強,我的爺爺是個大英雄……”
手術室外的人都動容了,賀老的腳步停在朱顏面前,蹲了下來。他微微仰頭看向朱顏,眼眶通紅:“以後賀爺爺代替爺爺保護顏顏,好不好?”
朱顏咬住唇,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流下來。她偏頭看向随父母走過來的賀西,推開身前的人沖了過去。
“賀西!——”像小獸一樣的哀嚎,她撲到她身上,将她按到地上打,“為什麽!為什麽我跟賀東好你說我欠你,我讓着你你覺得理所當然,我腿都斷了你還覺得我欠你,我跟明陽……”
朱顏停了停,眼淚落到賀西臉上:“賀西,我不欠你,我不欠你啊……我什麽都給你,你把爺爺還給我好不好?什麽都給你……”
賀西感覺不到疼,她當然知道自己闖了大禍,可是她不是故意的,她不想的。朱顏的拳頭無力地落在賀西臉上,肩上,卻沒有人阻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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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術室裏推出一個人,白布蓋到了頭頂。朱顏從賀西身上站起來,歪着頭慢慢走向病床,突然笑了:“我會讓你後悔,我會告訴媒體,告訴所有人,你們賀家人是怎樣虧欠了國家和人民!”
她慢慢俯身趴在老人已經冰冷的的身體上,流出來的眼淚也是冰涼的。賀西扶着牆站起身,害怕地哭了起來,如果朱顏那樣做了,賀家也完了。
“朱顏,害死你爺爺的是你!如果不是你和明陽……”
話未說完,臉上挨了一掌,賀西不敢相信地看着疼了自己十幾年的爺爺。賀老哀傷地看着她,又看看自己的手,身體晃了晃,被陸明陽扶住。
老人仿佛蒼老了很多歲,轉頭看向滿臉傷痛的陸明陽,拍拍他的手:“有什麽需要爺爺的,就說。”陸明陽點點頭,他直起身子,往走廊另一端走去。
賀西滑坐到地上,賀爸爸走到她身邊蹲下,摸摸她的頭:“丫頭,你知不知道,明陽不是朱爺爺的親孫子,他跟顏顏沒有血緣關系。你這次是真的傷到你爺爺的心了,剛剛顏顏說老爺子17歲上山打土匪,為的就是去救被土匪擄去的一個孕婦。後來那個孕婦生了你爺爺,去了,把孩子托付給朱爺爺。丫頭,朱爺爺是你爺爺的恩人,打仗時他把自己的兒子都舍了,卻把你爺爺留在身邊,那是你爺爺的恩人,也是你爺爺的父親。”
“老爺子疼顏顏,你爺爺不疼你嗎?小時候你每次害顏顏受傷,都是爺爺去替你向朱爺爺求情,那年你讓顏顏斷了腿,老爺子簽了一份秘密協議,要送你去牙買加,你爺爺那把年紀在老爺子書房跪了一天才保住你。可就算這樣你爺爺一次都沒叫你收斂,一次都沒對你說見着顏顏躲遠一點。可是你為什麽要嫉妒顏顏呢,賀家的一切都是朱家給的呀。你讓顏顏失去了爺爺,可這一次,你自己恐怕也失去爺爺了。還有,你明知道你哥哥喜歡顏顏,你這樣做,叫你哥以後怎麽面對顏顏呢,你又要怎麽面對你哥哥呢?”
“顏顏是我們看着長大的,那孩子就算恨你,也不會真的去報複賀家。賀西,你該仔細想一想了,爸爸媽媽都愛你,但再也不會縱容你了。”
朱顏暈了過去,陸明陽顫抖着手揭開白布最後看了眼爺爺,然後抱起朱顏走到一邊的病房裏去。
腦出血,痛不痛呢?朱顏夢到了小時候,她愛玩愛鬧總是受傷,每一次爺爺都板着臉數落她,最後又擔心地問,流血了,痛不痛呢?她說臭老頭你打了一輩子仗,你說流血痛不痛?老頭子生氣,過了一會兒又把老臉湊過去:爺爺吹吹。
朱顏在夢中掙紮着,她要幫爺爺吹吹。陸明陽叫醒她,她突然睜開了眼睛,笑了起來:“明陽,我做了一個好奇怪的夢。我夢到醫生說爺爺死了,真是太不吉利了。”
陸明陽把她抱進懷裏,聲音暗啞地說:“顏顏,你還有爸爸,還有我。”
原來是真的。
開國主席出殡的那天,靈車開過的道理人山人海。學校放假了,單位放假了,聯合國發了聲明,各國元首都表達了沉痛之情。
朱爸爸還在南方,朱顏跟陸明陽護送爺爺的遺體去國家大禮堂,接受軍政兩方的哀悼。下車的時候記者瘋狂湧過來,陸明陽把朱顏護在懷裏,警衛員在外圍艱難地阻擋,幾乎是寸步難行。
朱顏停下腳步,輕輕揮開陸明陽的手,轉過身。很多記者臉上還留着淚痕,每個人的臉上都有着沉沉的哀傷。見她轉過身,記者們也停下了動作。
“這個,我說的話全國都能看到嗎?”她看向其中一臺攝像機,微微一笑,“全國的觀衆朋友,大家好,我是朱顏。我爺爺沒來得及留下遺言,但是他一定不會希望大家難過。爺爺的一生都希冀着國富民強,如果大家和我一樣愛着那位老人,請一定要好好生活下去。“
轉過身,她的眼淚留了下來。記者們沒有再跟上來,警衛員護着那對兄妹進了禮堂。那一天的電視上都在說,他用生命成全了一個時代的開始。
老爺子輝煌了一生,榮耀了一生,最終進了烈士林園。朱顏想,她的騎士倒下了,她的天塌下來了。
賀老爺子參加完老爺子的葬禮,沒兩天就去了美國頤養天年,賀家也搬出了大宅。朱顏整日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拉上窗簾,沒有燈光,沒有陽光,也沒有眼淚。陸明陽每次進來她都在睡覺,呼吸平穩,是真的睡着了。
小孫請了一個月的假,他很自責,如果他沒有請假去結婚,一定不會讓老爺子出那事。紅奶奶很傷心,被小輩接回家養老去了。七月下旬長江下游全面爆發洪災,朱爸爸一直沒有回來。
朱家一下子變得很冷清。每一天都有政要或者政要的夫人子女來問候,朱顏從不見客,陸明陽一一禮貌應付。
陸明陽日日夜夜守着朱顏,除了偶爾被她叫起來吃飯,很難再見到她清醒的樣子。他常常在她床邊一坐就是一整天,她在夢中睡得極好,七月的天整個人窩在被子裏也不熱,一動不動地仿佛可以睡到地老天荒。
這一天陸明陽接來了吳阿姨和黑不溜秋,小東西在房子裏“汪汪”叫着跑來跑去,家裏瞬間就熱鬧了些。
傍晚的時候陸明陽去了超市,回來的時候被暴雨阻在了路上。他看着手中給朱顏買的顏料畫筆,放棄了冒雨跑回去的念頭。
朱顏在家裏睡了很久,老頭都沒有來入她的夢。半夢半醒之間她覺得臉上有團毛茸茸的東西輕輕地蹭着,揮不去抹不掉,終于睜開了眼睛。
眼前是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黑乎乎的眼睛無辜地看着她。朱顏微微皺了眉:“你怎麽在這裏?會打擾爺爺休息的。”她坐起身,抱起那團小東西,赤着腳下了床:“我給你找點東西吃,讓孫哥送你回去吧,不然爺爺會睡不踏實。”
走出房間卻發現整棟大宅安靜地可怕。朱顏迷茫地四處張望:“人都去哪裏了……”她抱着黑不溜秋走下樓梯,走到客廳時才發現外面正下着暴雨。隔着落地窗,可以看外門外兩個勤務員正在聊天。
“怎麽家裏的人少了那麽多。”
她覺得有些冷,走到門邊将門關上。轉過身,被突然而至的雷聲定在原地。那一天,也是在這個位置,她親眼看到爺爺在她面前倒下。原來爺爺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她手一松,幼犬落到地上,發出“嗚嗚”的聲音。
小時候她常常問爺爺,為什麽自己沒有媽媽。爺爺說因為寶寶太重要了,所以媽媽為了寶寶犧牲了自己。那時候她就一直想,人死了會不會以某種形态仍存活在這個世界上呢,還是灰飛煙滅,什麽都不剩呢?
又一道驚雷落下,陸明陽微微皺了眉,沒來由的覺得心神不寧。出門前囑咐了吳阿姨要看好顏顏,應該不會出事。這麽想着,卻在不遠處的街口看到拎着一袋東西撐着一把黑色大傘往朱家走的吳阿姨。
她在外面,那麽朱顏一個人在家裏。陸明陽心裏的不安更重,他猶豫了下,還是沖進了雨中。趕上吳阿姨,她笑着說家裏有勤務員看着,不會有事的,顏顏睡熟了,她出來買兩條魚晚上給她炖湯。陸明陽心裏定了定,卻又聽她說已經出來一個小時,立刻把手裏的東西遞給她,飛快往家裏跑去。
朱顏站在廚房裏,黑不溜秋在她腿邊一圈一圈地跑,好像永遠不知道疲憊。她從刀架上拿起一把水果刀,手不住地顫抖。可是爺爺不在了,她也活不下去了。
手腕上還留着一條細細的疤痕,那是十歲時為了阻止爺爺把明陽帶回家割的。那時候爺爺沒有教訓她,卻是不聲不響地把陸明陽送到了美國。從小到大都是這樣,不管朱顏做錯了什麽事情,爺爺永遠都以她的意願為主。
黑不溜秋在她身邊玩了一會兒,又跑到客廳去亂竄,最後跳到了茶幾上。那上面只有一個棋盒,爺爺最常用的一副象棋,棋子都是用上好的沉香木打造成的,那是他八十大壽時賀家老頭送的禮物,他愛不釋手了這麽多年。
怔忡間,客廳的門被人推開。陸明陽氣喘籲籲地走進來,原本就要往樓上走去,上樓梯前看到了站在廚房的她。朱顏一慌,手裏的刀掉到了臺子上,發出一聲清晰的“哐當”聲。陸明陽大步沖了過去,看到那把水果刀,握住她的肩上下檢查:“寶寶,有沒有傷到?”
朱顏垂眸,恍恍惚惚地搖頭,陸明陽将她一把扯進懷裏:“再也不要有那樣的念頭,一點都不要有……”
他身上的濕意沾到她身上,很冷,也很悲傷。朱顏哭了起來,眼淚透過他的襯衣溫熱了他的心。
“明陽,我好痛。”
“沒事了,沒事了,寶寶不哭……”
如果早知道會那麽難受,她情願一開始就不要生做他的孫女。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