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上林
衛崇榮自以為,他的表情應該是很深沉、很嚴肅的,但他忘了一件事,就是他的肉團子臉,配上這樣的表情,要有多詭異,就有多詭異。
衛昭在旁邊看着,就不禁“撲哧”笑了起來:“行了行了,你快下來,別老是賴在伯父身上,也不想想自己有多沉。”
衛崇榮“哀怨”地看了衛昭一眼,主動滑到地上站好,心裏卻在想,你是我親爹哎,不能以取笑兒子為樂。
衛明顯然比衛昭更富有同情心,他摸摸衛崇榮肉嘟嘟的臉頰,笑道:“榮兒長得好,你該高興才是,要是像茂兒那樣,體弱多病的,不得愁死你。”
衛昭斂起笑容,把兒子撈進懷裏,兩邊臉上各親了親,認真道:“榮兒跟着我,也是吃了不少苦的,稍微運氣差點,你可能就見不到他了。”舊事重提,衛昭非但不覺得輕松,反而感到後怕。
衛明擡手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阿昭,事情都過去了,你別再想那些不開心的。”衛崇榮學着衛明的動作,也拍了拍衛昭。
五日之後,皇帝起駕,前往上林苑。衛昭帶着衛崇榮,伴駕而行。
禦駕出行,規格隆重,速度肯定是不快的,衛崇榮坐在馬車裏,把先生新教的內容反複背誦了三遍,實在無事可做,就問衛昭:“爹爹,我能不能出去騎會兒馬?”
當初在扶餘,他經常自己騎着小馬出門晃悠,回到渝京,反而沒了這樣的機會,偶爾騎馬,都是衛昭抱着他一起,從未自己單獨控馬,很是懷念在馬背上的滋味。
衛昭看了眼窗外蜿蜒曲折看不到頭尾的隊伍,搖頭道:“現在不行,你的小馬在家裏,沒有帶出來,先到了上林苑再說。”
衛崇榮趴在衛昭身上,眨眼道:“我不要騎小馬,我想騎‘流雲’。”他的眼睛亮晶晶的,顯然是充滿期待。
當年,高昌公主送給弟弟兩匹烏孫神駒,衛昭分別取名“流星”和“流月”。流星跟着衛昭出征扶餘,并在他被俘時遭人射殺,流月生下一匹小馬,随後絕食殉情。衛明聽說此事,命人對小馬好生照料,并在衛昭歸來後,把馬兒還給了他,便是“流雲”。衛崇榮特別喜歡流雲,高大威猛,神駿異常,可惜衛昭不讓他單獨騎,任他如何央求也沒用。
“不行。”衛昭想也不想,就拒絕了兒子的無理要求。誠然,衛崇榮馭馬的水平遠遠超過常人,可他畢竟是個孩子,未成年的小馬也就罷了,流雲那樣的烈馬,他如何敢讓他單獨騎行。
衛崇榮早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并不是很失望,只是扯着衛昭的衣袖撒嬌道:“爹爹,你就讓我騎一會兒,流雲很乖的,不會摔到我。爹爹,好不好嘛?”
流雲生性暴烈,養在東宮的時候,除了衛明和衛萱,根本沒人騎得上去。但是它對衛昭和衛崇榮,似乎有着天然的好感,打從衛萱把它牽回來,就和他們親近得很,一改先前的暴躁脾氣。
衛昭哪裏看不出來衛崇榮的心思,捏捏他的臉頰笑道:“流雲肯定不行,你再撒嬌也沒用,等你長到有馬背高再來跟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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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崇榮就等着衛昭這句話,順水推舟道:“流雲不可以,別的馬兒該行了吧。”以退為進,好像是孫子兵法裏面提過的,那天衛昭給霍青陽講兵法,他在旁邊聽到了。
果然,衛昭沒有再堅持,他抱着衛崇榮坐起身,吩咐外面的随從給他尋一匹溫順的母馬過來。他是看出來了,不讓衛崇榮出去騎馬,他是一刻安寧都不要想有。
馬兒很快牽來了,衛崇榮從榻上跳下來,興奮地問衛昭:“爹爹,你要出去透氣嗎?”坐馬車不舒服,尤其是這種慢騰騰的,更不舒服。
衛昭擺擺手,表示不想去,衛崇榮就自己爬到馬背上去了。只見他輕勒馬缰,伸手在馬頭上一拍,馬兒就邁着歡快的步伐蹦出去了。
“殿下,小王爺他、他……”馬夫吓壞了,說話都不利索。他在宮裏養馬多年,像衛崇榮這個年紀的皇子皇孫,哪個騎馬不是讓人牽着馬走,自己騎的,真是前所未見。
衛昭不以為然道:“沒事兒,讓他去,榮兒會走路起,就會騎馬了。”說完放下車簾,留下外面的随從和馬夫面面相觑,秦王殿下的心,也太大了一點。
上林苑修在渝京城的北面,規模宏偉,宮室衆多,占地面積是皇城的數倍,因其景色別致,殿閣華美,是大衍歷代皇帝都喜歡的巡幸之地。
從皇宮到上林苑,有平直寬闊的禦道,由于皇帝年邁,禦辇行進極其緩慢,而且非常平穩,衛夙斜倚在寬大的禦座上,幾乎感覺不到是在行進中。
突然,有馬的嘶鳴從側畔傳來,驚醒了昏昏欲睡的皇帝。衛夙不悅道:“何人在此喧嘩?”
黃門令蘇文跪禀道:“回陛下,是秦王殿下的小世子在外面騎馬……”開始看到的時候,他們都以為是自己眼花了。
衛夙輕哼一聲:“秦王上折子請封世子了嗎?你們就叫上了……”原來是那個小鬼,他不想見他。
蘇文連忙請罪道:“奴婢失言,還請陛下責罰。”話音未落,嘶鳴聲去而複返,吓得蘇文臉色都變了。
衛夙順手掀起簾子,卻見快速奔過的馬背上,只得衛崇榮一人,不由神色一動,随即道:“傳秦王過來,朕有話問他。”
蘇文不敢擡頭看皇帝的表情,忐忑道:“陛下,是否要讓秦王的小公子去別處騎馬,以免……”
“不用,就讓他在這裏。”衛夙擺手,表情似笑非笑。那只小狼崽子還不到五歲吧,衛昭像他這樣大的時候,尚不能單獨馭馬,有點意思。
衛崇榮下車後,衛昭有點困了,就躺在榻上補眠,剛要睡着就有小黃門來傳話,說是皇帝召見。
衛昭瞬間清醒,稍微整理了下衣物,忙跟着過去了,心裏卻想,父皇為何突然召他,莫非是榮兒跑馬太過放肆,驚了聖駕。
進入禦辇,衛昭稽首參禮道:“兒臣拜見父皇,父皇長樂未央。”
衛夙下颌一擡,示意衛昭免禮。衛昭從容起身,垂手而立。衛夙又道:“過來,坐下。”
衛昭挪步過去,在禦座前的腳踏上坐下。衛夙擡手,輕輕落在他的臉上,半晌方道:“比起在宮裏的時候,又瘦了些,端木惠怎麽說的?”他對衛昭出宮後的行蹤,顯然是很了解的。
衛昭不敢隐瞞,如實回道:“筋脈受損,需得仔細調養,若是方法得當,能恢複八成以上。”說完把頭枕在皇帝腿上,就像小時候那樣。
衛夙垂目看他,沉吟道:“阿昭,你不必太勉強自己,領兵打仗,重要的是運籌帷幄,并不需要事必躬親。”姬家世代領軍,也不是每一任長寧王都很能打。
衛昭輕聲應道:“兒臣明白,多謝父皇關懷。”
衛夙摩挲着他的臉頰,半晌方道:“過罷年後,朕讓太醫院幾個老家夥給你會診,若是他們都說沒問題了,你就回東城大營去。”
衛昭仰首道:“兒臣謝過父皇。”他的聲音,透出輕微的激動。
大衍的軍制承襲神川皇朝,分為京師兵和地方部隊,京師兵又分為禁軍、東城大營和西城大營三部分。
禁軍乃是守衛皇城的部隊,長官為統領,其下主兵的有南宮衛士令、北宮衛士令、左右都候等,因駐守城北,又被稱為“北軍”。
東城大營和西城大營是大衍軍隊的精銳部分,按照太祖皇帝的意思,東城大營由平親王和靜親王掌管,西城大營則是永安王和長寧王負責。
由于靜親王的爵位無子國除,永安王一系又改走文官路線,所以多年以來,東西兩營的兵力,基本上都是掌握在平郡王和長寧王的手中。
第一代平親王衛商是太祖皇帝的叔父,為大衍開國立下不世功勳,他的爵位原本是世襲罔替的,可惜後人不争氣,幾番犯錯,爵位升升降降,目前停在平郡王的位置上。
衛家的皇子從軍,向來是去東城大營,衛昭自然也不例外。只是他的母家是長寧王府,有人對此提出異議,說西城大營一直由姬家掌管,都快成他們的私兵了,姬家所出的皇子再去東城大營,似乎對皇帝不利。皇帝看到折子大怒,把上折子的大臣痛斥一頓,連降三級,貶到邊關牧羊去了。
彼時,君臨已逝,姬清父子亦不在世,姬辛尚且是個不懂事的孩子,姬家空有在軍中的影響力,卻沒有領軍人物,衛昭的出現恰到好處,那人簡直是一巴掌拍在馬蹄上。
衛昭十二歲進入東城大營,他在軍中的根基都在那裏,衛夙肯讓他回去,他的複仇計劃,就算是邁出了第一步。
“阿昭,你想把小狼崽子立為世子?”衛夙對衛崇榮仍然沒有好感,這種厭惡,來自他的血緣本身,與他個人是否優秀,并無關系。
衛昭擡起頭,與皇帝直直對視,随即點頭道:“是的。”皇室慣例,親王郡王的嫡長子年滿十歲,便可請封世子,若是無嫡子,庶子就要等到成年,通過宗正寺的考勳,才能封為世子。
衛夙皺眉,眸光深邃莫測,反問道:“你不打算娶親了?”世子之位沒了,哪有世家貴族肯把女兒嫁給衛昭,大衍的皇後王妃,歷來是非世家女不得其位。
“暫時不考慮,以後再說罷。”跟赫連濯的恩怨沒有了結,衛昭哪有心思去想兒女情長的事,何況他喜歡的那個人,他們已經不可能了。
“宗正寺不會通過你的請求。”單是一個名字,宗正卿就跟衛昭對上了,要立衛崇榮為世子,就是衛昭沒有別的兒子,也要等他成年才有可能,具體成不成,端看他的本事。
衛昭唇角上揚,篤定道:“榮兒沒問題的,天賦和努力,他都不缺。”他早就已經想好了,能繼承他王位的,只能是衛崇榮,不會是其他人。
看着衛昭明顯透着驕傲的炫耀表情,衛夙莫名感到心塞,以前都是他在別人面前炫耀兒子的,如今衛昭竟然炫耀到他的面前來了,看來那只小狼崽子,還是有可取之處的。
“是麽?”衛夙眯了眯眼,面無表情道:“那朕就再看看吧。”他和皇後不一樣,衛昭不想成親,他是不會逼他的。
衛昭心頭一喜,又把腦袋埋回衛夙腿上,還輕輕蹭了蹭。這一招,是他從衛崇榮那裏學來的。果然,衛夙對兒子親近自己的行為很滿意,絮絮叨叨和他唠起了家常。
衛崇榮撒歡夠了,就放慢了速度,他原想等着衛昭從禦辇下來,跟他一起回到車上。
誰知左等右等,就是不見衛昭出來,衛崇榮冷得瑟瑟發抖,只得裹緊衣服爬回車上,一邊發抖一邊想,衛昭在禦辇上做什麽,想着想着,他就睡着了。
衛昭陪了衛夙很久,直到皇帝午休,才從禦辇退下。回到馬車一看,兒子已經呼呼睡成一團,像只可愛的小豬。衛昭啞然失笑,把衛崇榮撈進懷裏,抱着他一起睡了。
上林苑距離皇城不算遠,不過兩百餘裏,快馬半日可到,但是禦辇沉重,車駕緩慢,走上兩天也是不稀奇的。
因着衛夙一路上都讓衛昭相陪,有關秦王失寵的傳言,不知不覺間消失殆盡。只有衛崇榮,對衛夙成天霸占衛昭的行為很不滿,他除了晚上睡覺,都見不到爹爹了。
到了上林苑,皇帝照例宿在林光宮。林光宮位于上林苑東側,是太宗皇帝所建,每日首享山林曙光,故而得名,其內外陳設裝飾,絕不遜于皇城中的紫宸宮。
衛昭和衛崇榮被安置在離林光宮最近的骀蕩宮,在旁人看來,這意味着無限的恩寵,可衛崇榮,卻是摟着衛昭的脖子,一步也不肯下地走了。
骀蕩宮,那可是衛陽前世賜死他的地方,要說衛崇榮一點陰影都沒有,絕對是假話。
衛昭以為衛崇榮是白天騎馬累了,就抱着他進了骀蕩宮,他對這個住處,倒是滿意得很。因為上林苑足夠大,宮室也很多,除非是皇帝最親近的人,否則骀蕩宮寧可空着,也不會給人住的。
骀蕩意為舒緩、怡悅,以此為名的骀蕩宮是上林苑春日的景勝之地,所謂“春時景物骀蕩滿宮中也”。
既是以春景為勝,冬日裏難免就要蕭瑟些,衛崇榮一進骀蕩宮,就覺得此處的寒意比別處更盛三分,不由地把衛昭摟地更緊了。
察覺到了兒子的異常,衛昭柔聲道:“榮兒,今天是怎麽了?身體不舒服麽?快讓爹爹看看……”
衛崇榮搖搖頭,撒嬌道:“爹爹,今晚我能跟你一起睡嗎?”回京之後,他們父子少有再同塌而眠,也不知衛昭是否願意。
衛昭拍了拍衛崇榮的後背,連聲道:“好好好,爹爹陪你睡。”是夜,衛崇榮的睡姿格外糟糕,手足并用,全部纏到了衛昭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