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困境
故友重逢,若是堅持“食不語”的規矩,顯然是有點好笑,可衛昭和姜澈都不知該說什麽,就聊起了朝堂之事。這樣的話,他們至少不會冷場,更不會相對兩無言。
衛崇榮懷疑自己的存在有點多餘,影響了衛昭和姜澈聊天的心情,就匆匆扒完飯跑出去玩。誰知衛昭和姜澈還是老樣子,反而更不知該說什麽了,衛崇榮躲在門口,看着可着急了。
只見姜澈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故作鎮定道:“阿昭,你這些年,過得還好麽?”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自己簡直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衛昭聞言失笑,笑得前俯後仰,好容易止住笑,他看着姜澈,喃喃道:“阿澈,你是不是喝醉了?我怎麽可能過得好?”
“阿昭,對不起,是我說錯話了!”姜澈看着衛昭笑出來的眼淚,一臉的驚慌失措,再無人前的從容淡定。
衛昭搖了搖頭,漠然道:“你都看到了,我有個兒子,我和赫連濯的兒子……”
姜澈不等衛昭把話說完,斬釘截鐵道:“阿昭,這不重要,我知道他是你的兒子,這就夠了。”
“阿澈,你聽我把話說完。”衛昭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繼續道:“姜家的爵位需要傳人,而你也需要一個王妃,一個世子。至于我,我有榮兒就夠了,他很好。”
姜澈不相信,質疑道:“阿昭,你以前不是這樣說的。”起初,年幼的小皇子告訴他,他喜歡他,姜澈有喜有憂。
喜的是他愛慕的人有着和自己相同的心思,憂的是過于高貴的出身讓他們完全沒有在一起的機會,衛昭是得寵的嫡皇子,沒有下降的可能,他是世襲罔替的永安王獨子,也不可能進宮。
即便如此,衛昭還是服用了素雲丹,他說自己想要的東西,從來沒有要不到的。
服藥的前三個月,最是痛苦難熬,偏偏衛昭還是瞞着宮裏人的,除了在姜澈面前有發洩的機會,全得咬牙忍着。
有好幾次,衛昭痛到受不了,抱着姜澈直哭,邊哭邊說以後只生兩個兒子,一個姓衛,一個姓姜,剛好可以繼承王位。
面對這樣的衛昭,姜澈又是心疼又是得意,根本說不出勸衛昭放棄的話。他的小王子為了他,什麽事都可以做,什麽苦都可以吃,他還有什麽不滿足的。
但是現在,衛昭說他要放棄了……
衛昭唇角微翹,揚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阿澈,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已經明白,人活在世上,不可能每件事都依照自己的心意運行,要得到有些東西,就必須放棄某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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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澈直直看着衛昭,似要從他眼中探出究竟。不知過了多久,他站起身,走到衛昭面前,單膝跪地,拱手道:“無論何時,只要殿下用得着微臣,微臣定當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衛昭扶起姜澈,與他平視,道:“我不用你死,我要你好好活着。”衛崇榮越聽越困惑,正在皺眉思索,就被出門的姜澈發現了,然後就被生氣的衛昭拎回宮了。
半天出宮之行,衛昭發現衛崇榮有個很不好的習慣,就是喜歡偷聽大人說話,因而對他進行了嚴肅的批評教訓,還把他關了一晚上的小黑屋。
若是真正的小孩子,從小跟着乳母、丫鬟睡慣了的,突然間一個人被關在一間空曠的寝殿,肯定會被吓得哇哇大哭,但是衛崇榮不會,身邊沒人守着,他比平時睡得更香。
盡管不怕衛昭的懲罰,衛崇榮仍然對自己的所作所為進行了深刻的自我反省,得出的結論就是,牆角以後還是要聽的,就是功夫要練到家,不能輕易被人發現,這樣衛昭就不會嫌他丢人了。
翌日,衛昭早起,看到衛崇榮已經在院子裏練功了,無語望天。他有種感覺,衛崇榮根本不怕他,但願只是他的錯覺,不然四歲就管教不了,長大後如何了得。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衛昭沒有再帶衛崇榮出宮,這并不是衛昭在處罰兒子,而是他催促多回,莊钰終于同意給他拔除體內未淨的藥性了。
莊钰并非故意拖延,不給衛昭診治,而是扶餘的秘藥,自有它的獨到之處,需得內服外敷雙管齊下,才能将其拔淨。
先前,衛昭重病初愈,還需調養,他如何能夠下手,便是現在,莊钰也覺得有些勉強,只是衛昭不肯等了,催得厲害,他才硬着頭皮上的。
內服簡單,再苦也不過是幾碗湯藥,捏着鼻子喝下去完事。倒是外敷,讓莊钰很為難,因為最重要的那劑藥,必須達到一定的溫度才能起效,可是藥都敷上去了,如何還能加溫。
莊钰絞盡腦汁,終于想出個法子,他改良了藥方,把原來的外敷改成了藥浴。這樣一來,溫度就不成問題了,只是苦了衛昭,每天要在味道古怪的浴桶裏泡上三次,每次至少半個時辰。
衛崇榮對衛昭,向來是最親近的,哪天不纏着他親上幾次,抱上幾次。可自從衛昭身上沾染了揮之不去的藥味,衛崇榮見到他,就會避讓三尺了,那個味道,實在是讓人受不了。
衛昭見狀很不爽,讓莊钰也給衛崇榮整了個藥浴的方子,泡了有助于根骨生長,對他練武很有好處。衛崇榮自然是不情願的,但衛昭軟硬不吃,撒嬌沒用,反抗也無效,只能委屈地接受了。
從此以後,衛昭每天泡藥浴有人陪了,不至于太過無聊,而衛崇榮身上的藥味比衛昭還重,也沒理由嫌棄他了,父子關系恢複如常。
日複一日的治療枯燥無味,好在夏天結束秋天到來的時候,莊钰總算宣布,衛昭體內的藥性已經清除完畢,剩下就是長期調養了,畢竟他被下藥的時間,有差不多五年,總是有些後遺症的。
最倒黴的是衛崇榮,莊钰給他開的是長期方子,日日堅持,不可懈怠。想到未來至少有十年時間,天天要跟苦哈哈的藥汁打交道,就是不用喝下去,衛崇榮也是煩得要命,可惜就是不能反駁。
與此同時,衛昭早就修建完成的王府也裝飾一新,随時可以入住。對于衛昭出宮開府的事,衛夙和姬婉并無過多不舍,衛昭好歹是在京城,常年都能見到,比起就藩的衛曉,不知好了多少。再說衛昭早已成年,自己開府才是正理,沒得說一直住在宮裏的道理。只是衛夙也說了,就算衛昭出了宮,永福宮照樣給他留着,逢年過節可以回去小住。
衛崇榮對出宮這件事充滿期待,大衍的皇宮實在太大,宮裏的人也都隔得太遠,兼之前世不愉快的記憶,他住在裏面,渾身不自在,只想盡快搬出去。
九月十九,黃道吉日,宜嫁娶、祭祀、開光、出行、搬家、安床,衛昭便在這一日,帶着衛崇榮搬進了嶄新的王府。由于衛昭失陷扶餘多年,永福宮大多數伺候過他的宮人都已被放出宮外,或者是被皇後調往宮中他處,只有綠衣、青袖、藍裳、紫紗四位大宮女随他出宮。除此之外,王府的其餘下人,都是皇後讓少府的人精心挑選的。
在永福宮,衛崇榮是跟着衛昭住的,雖然不像在扶餘時睡在一張床上,也是一個裏間,一個外間,晚上能夠照應到,只有被罰那回,衛崇榮被衛昭扔到了無人的偏殿。
搬到王府,衛昭給了衛崇榮一個單獨的院子,說是他明年就要到宮學讀書了,因他沒有基礎,怕他屆時跟不上進度,打算過幾天給他請個先生來,先惡補下基礎知識,自己有個院子方便點。
在大衍,無論皇室宗親,還是世家貴族,未成年的少爺小姐,日常生活都是乳母負責照料,少有當家主母親自照顧兒女的,她們主持中饋,料理家務還忙不過來。
秦王府沒有女主人,衛昭縱然關心衛崇榮,衣食住行這些細節,也不是他能想到的,至于衛崇榮的乳母,不提也罷。于是,他把藍裳和紫紗給了衛崇榮,讓她們照顧他的飲食起居。
衛昭三歲習武,從此勤練不綴,直到落入赫連濯的手中,被他禁制住全身武功。自從莊钰為他解開了藥性,衛昭就想恢複練武,但是莊钰再三提醒,此事不可操之過急,秦王的身體尚需調養,短時期內不能承受太過劇烈的活動。綠衣她們幾個奉了皇後的诏令,對衛昭盯得很緊,他稍有異動就會傳到未央宮,因此衛昭再是心急,也沒敢在宮裏就開始練武。
搬家第二天,技癢難耐的衛昭早早就到了練武場。他嘗試着去拉弓,但是兩只手抖得不行,根本拉不開。
衛昭瞬間愣住了,滿眼寫着難以置信。常年被人下藥,并且傷病不斷,衛昭能夠想象到,縱然自己解開禁制,武功也不可能恢複到最佳狀态。可他沒想到的是,自己的體力和功力,竟會退化到如此地步,就連王府最輕的弓也拉不開。要知道,這是他不到十歲就能運用自如的弓,還曾在上林狩獵的時候,親自用它為父皇射殺過白虎,從而被衛夙贊道:“此子頗有昭陽遺風。”
現如今,他卻連這張弓都拉不開了,他還有可能重新回到戰場,親自手刃仇人嗎?衛昭抱着弓箭,一臉似笑非笑,欲哭不哭的表情。
說衛昭在笑,他的眼裏卻是凄厲之色,好像下一秒,就能落下淚來,哪有半點笑意;若說他在哭,他的唇角又是微微上揚的,仿佛噙着一抹嘲諷的冷笑,若隐若現。
綠衣和青袖自小進宮,都是從小宮女時候就開始伺候衛昭的人,曾經的四皇子是何等的英姿勃發,她們都是見識過的,見到此時的衛昭,難免傷心抹淚,還得躲遠點,免得被他發現了。
衛崇榮練功的地方和衛昭相隔不遠,自然看到了他的異常,心下也是膽戰心驚,衛昭的心理素質不會這樣差吧,他這些年不是病就是傷的,拉不開弓怎麽了,很正常,慢慢練習不就好了。
衛崇榮很想上前安慰衛昭,但他知道,現在的衛昭肯定是不願見到自己的,所以他遠遠瞧着,不讓衛昭發現自己的存在,只是他自己,也沒練習的心思了。
霍青陽不知什麽時候也來了,他拍拍衛崇榮的肩膀,輕聲道:“小王爺不必擔心,殿下只是一時不能适應,他會調整好自己的。”他的腳步很輕,走到身後衛崇榮都沒有反應。
衛崇榮轉身,訝然地看着憑空出現的霍青陽,只見他的眸子亮晶晶的,對衛昭是全然的信任,心裏不自覺就安定下來,衛昭肯定不會這樣脆弱的,因為他是衛昭。
沉默半晌,衛崇榮後知後覺道:“青陽哥哥,你什麽時候來的,我如何不知道?”有客上門,估計還是沒帖子的,門房不該知會衛昭和他一聲麽。
霍青陽凝神看了衛昭一眼,挑眉道:“我昨天半夜就到了,有人睡得跟小豬似的,當然不知道了。”
衛崇榮氣急,跟他睡得熟不熟有何幹系,秦王府比永福宮大多了,他和衛昭的院子說是挨着的,兩邊的正房也隔了老遠,除非有人過來傳報,不然誰能知道院子外面發生的事。
這樣的理由不好道出,衛崇榮幹脆問道:“青陽哥哥,你怎麽半夜三更過來,有什麽急事麽?”他們還在長寧王府的時候,霍青陽就跟着姬辛去了西城大營,此後一直沒有見過面。
霍青陽嘆了口氣,無奈道:“殿下搬家,我要道賀,如何不是急事。再說我只得一日假期,若是今早出門,到了王府恐怕只能趕上午飯,豈不是很浪費?”
其實,霍青陽早就想看衛昭了,只是西城大營管得嚴,他每個月只有一天假期,偏偏衛昭住在宮裏,他有時間也見不到他。前幾日,聽姬辛說,秦王要出宮了,霍青陽便把這個月的假給請了。
衛崇榮想想也是,遂點了點頭,把視線重新投回練武場上的衛昭。霍青陽也不再說話,動作和衛崇榮如出一轍。
果然,正如霍青陽說的那樣,衛昭很快就冷靜下來,他繼續練習,一遍又一遍,毫不氣餒。
不知練了多少次,衛昭終于能把弓拉滿了,可射出去的箭卻不聽話,不是高了就是低了,沒有一支射在靶子上的,他不放棄,繼續張弓。
見此情形,饒是霍青陽早有心理準備,也不禁扼腕嘆息。當年的秦王殿下,可是能拉開最重的弓,還能三箭連發全中靶心的,如今這樣輕的弓,這樣近的距離,他都沒有辦法……
聽到霍青陽的嘆息,衛崇榮仰首道:“你不是說,你相信爹爹能做到嗎?”
霍青陽颔首,肯定道:“我自然是相信殿下的,我只是……有點心疼……”衛崇榮沒見過最好的衛昭,他卻是見過的,如何能不心疼。
衛崇榮抿了抿唇,不說話。從他們逃出扶餘那天起,命運的軌道就和前世發生了分離,衛昭的路,必須他自己走,他自己的路,同樣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