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方振手裏攥着吃了半個的饅頭,身上穿着的還是那天的衣服,髒污不堪。一張臉勉強是幹淨的,複雜眼神落在于暢景身上,像帶着戒備,也帶着期待。
其實這個人再髒再污,放在于暢景眼裏也是讨人喜歡,天下無雙的。于暢景只是很想見他,可見到了也不知道說什麽好,兩人面對面沉默半天。
游飛雪對他确實不算好,于暢景決定回去要批評一下游飛雪。
“……你吃完了嗎?”于暢景開口寒暄。
方振搖搖頭,拿着饅頭繼續嚼。
繼續兩廂無語。
方振将個幹巴巴的饅頭吃完了,把剩下的鹹菜拌進粥裏一口氣喝光。“你為什麽騙我?”方振終于将這句耿耿于懷的話問出口。
于暢景對他的開門見山很喜歡,因為他不用再找話題了,松一口氣。
“說了你就不會理我了。”于暢景在院子裏走來走去,把游飛雪放在這裏的機關暗器一個個拔除,“而且說了你會信麽?我告訴過你靜池山沒有金蓮蓬,但你還是要來。況且……況且你覺得教主應當比右護法更美,我說不出口。”
方振:“……”
于暢景一根根地收線:“和你談天很快樂,我也……我也不讨厭你。雖然你我是殊途之人,但我從未想過害你,你知我是靜池山上的人,也并不脅迫我。能與一位正道人士這樣交往,是于某內心願望。結交的是你這樣的人,我自然更不……不舍得把實情說出。”
他手上纏着線,指間叮叮當當挂着許多枚片狀菱形的暗器,站在滿院清風暖陽中,平靜看着方振。
“那時候你跟我說,要帶我到你們雲霄谷去,要……要一輩子住在一起。”于暢景眼神有些恍惚,随之微笑起來,“我知你只是說笑,但心裏仍是很歡喜的。”
方振別過頭不看他,心裏有怨怒,有不舍,也有急于解釋的不安。
“并不是說笑。”他生硬道,“誰講那是說笑了?你若見了我那院子,不舍得回來的肯定是你。”
于暢景心裏已經想将他放走了,但聽他這樣一說,那已經決定好的念頭又浮蕩在半空。
“你到靜池山來,真的是為師妹攢禮物的麽?”于暢景問他。
方振幾乎沒有任何猶豫:“是的。”
話一出口,心中怦怦直跳。
于暢景騙了他,他既氣且怒。可他仍要将自己的謊話繼續維持下去,說到盡頭。他害怕于暢景知道自己也在騙他,至于這個害怕是出于什麽緣由,他一時還沒有理清楚。
于暢景卻默默笑着看他。
前一晚上,左閑在靜池山腳下掌斃了一位雲霄谷的弟子。左閑的功夫厲害,那弟子受不了瀕死時的折磨,把雲霄谷這次派出十人探路的事情都說了出來,但他死得太快,還沒把那十個人的名字說齊。
方振也是這十人之一,于暢景隐隐約約明白了。
他心頭當時一片茫然,随後便寬慰自己:一報還一報,你騙了他,他也騙了你,正好合适。
要進靜池山很簡單,過了石梁便是了。但若将石梁損毀,方振即便帶着信息離開了,也絕對無法跨越山間深淵。放他走便是放了一段相思走,走了也就走了,于暢景之前二十多年孑然無牽挂,也照樣安然快活地過了下來。
但方振又提起他那院子,于暢景突然之間就不舍得了。
方振是不讨厭他的,那不如就把他囚在這裏。靜池山很大,絕不比雲霄谷寒碜,霞光春水也不見得比雲霄谷糟糕。
這念頭好像一直蟄伏在他心裏,趁着這個機會瘋狂地生長起來,再也沒法壓下去。
于暢景沉默良久,對方振說他自由了。他可以随意在靜池山活動,弟子們能去的地方他都能去。
方振聞言終于擡頭盯着于暢景:“哪些地方可以見到你?”
片刻後,一直在周圍轉悠的喬清終于看到于暢景從那個小院子裏走出來了,手裏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
他氣定神閑地走過去,誰料于暢景竟然徑直越過他往前,像是沒有看到他一樣。
喬清一下愣了,忙轉身喊了聲“暢景”。
于暢景慢慢回頭,看到是喬清,腼腆地笑了一下。
喬清眯起眼睛看他:“你怎麽了?那姓方的又欺負你?”
于暢景将手裏幾串游飛雪制品甩地嘩啦亂響:“沒有沒有。”
喬清和他并肩行走:“那你準備讓游飛雪什麽時候捅他?我昨兒晚上和左閑一起,給游飛雪的千裏行又浸了一遍毒,現在毒性還新鮮着,效果特別好……”
“喬清。”于暢景打斷了他的話,“不會捅他,不會殺他的。我要把他留在山上。”
于暢景目光炯炯,閃得喬清眼睛疼。
“什麽?”他一時沒法維持平靜,聲音都岔了,“留着他作甚?腌菜麽?”
于暢景想了想,笑了笑。那笑很不一般,裏面都是喬清看不懂的內容。
這一日之後,靜池山的弟子們就知道,教主有了一個知己。
那知己長得比右護法還好看,但只願意沖教主一個人笑。那知己很不讨左右護法和喬大夫的歡心,偏偏弟子們很喜愛這三位,于是同仇敵忾,決心也不給教主的知己好臉色;但教主他們也十分喜歡,而那位知己又長得太賞心悅目,弟子們怒視的眼神不知不覺就變了質。
游飛雪發現有弟子将他的畫像放在箱底,繼而拿着私下流傳的方振的畫像揣兜裏之後,勃然大怒,半夜裏抄起自己一兜子毒針尖刀要跟方振拼命。兩人在院子裏打得乒乒乓乓,最後是游飛雪捂着胳膊退出來,手臂上好長一道口子。
于暢景知道游飛雪傷心了,拉着方振給游飛雪道歉。游飛雪礙着于暢景的面子勉強接受了歉意,暗地裏将方振的飲食盤剝得更加厲害。
方振一點都不在意,他天天沒事就跟着于暢景山上亂跑,去看弟子們給于暢景留着不摘的桃子,去看啃了聖樹之後長得溜肥的羊,跟于暢景學習怎麽打獵挖寶,哪裏顧得上那幾碗清粥幾個饅頭。
于暢景說不讓他走,他就賴着魔教教主找樂子。這魔教和他在師父口裏聽到的太不一樣,方振玩得有了樂不思蜀的意思。他在雲霄谷裏地位不低,但修煉到了頭,功夫練到了頭,也不過是一座山頭的小當家。他現在跟着于暢景,覺得自己和靜池山也一天天熟悉起來了,更覺得以前那些沒什麽意思。
雲霄谷裏的人很多,但能和他玩得起來的不多。方振天資聰穎,很受雲崖子重視,因而也就很受同門排擠。十個人出來,居然無人願意與他同路,方振倒也習慣了,不覺得有什麽不舒服。只是以前一個人優哉游哉地過,很開心,現在每天能見到于暢景,和他親親熱熱坐在溪邊釣魚,更加開心。
方振覺得,自己就快要叛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