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058. 父親
周五, 顧湘從公司過來醫院接替媽媽,說晚上她留在這裏陪外婆。
老太太一個都不要人陪,叫她們母女倆都回去。
掰扯到最後, 祖孫三人全留下了。
這特護病房好是好, 就是不肯點外賣, 顧湘只能去樓下便利店買了點餅幹吃。外婆看着不落忍, 因為過了飯點, 帶過來的病號餐又吃掉了, 一味地叫香香開車去正經吃點晚飯再來。
顧湘就着熱水吃幹糧, 哄外婆開心, “您有這個精氣神催我吃飯,我就是再餓三天也樂意!”
那個快遞盒子的事,外婆讓唐文靜摁下再也別提, 讓你哥哥嫂子曉得,又不得命, “就當沒這回事。”
而至于醫院這一頭,老太太清爽得很, 說患難見人心。尤其是這樣焦頭爛額的事,最能看出一個人的人品。
這兩天趙孟成下了晚自習總是來這裏看一眼再回去, 唐文靜也不怎麽熱絡, 饒是明白這裏裏外外都是趙家安排的。王院長連着早上查了三次房,言語間也是親昵稱呼“親家老太太”。
眼下,外婆問, “小趙今天會來嘛,來你就跟他回去吧,那個餅幹別吃了!”
“你要他來幹嘛,他是能伺候你吃還是能伺候你穿?”顧湘慧黠地發問, 目光不時審視唐女士。
媽媽始終沉默着。沉默地不參與她們的話題,顧湘悄悄挨過去,嘴邊還沾着奧利奧餅幹的屑子,把餘下不多的幾塊餅幹分一個給媽媽,後者不理會她。
顧湘一天還沒來得及跟趙孟成聯系,她不知道他那邊的情況。但是家裏發生的事,她還是告訴唐女士了,包括趙孟成找了兩條線調查的事,“他說這事蹊跷得很,也認定,可能和他有關。一旦水落石出了,會來給你個交代,哪怕你氣上加氣……”
“媽媽,你會怪他嘛?”
白天,顧文遠來了一趟。還是從唐文靜哥哥那裏聽到的消息,他問她,出了這麽大的事,你為什麽一聲不吭。
唐文靜反問他,是呀,為什麽我一點沒想起你來呢?
二人俱是面上一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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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提還好,他又提起那晚,她打香香的那一巴掌。顧文遠認定,她沒有過去。她始終還記着他們從前的情分。
“你也說是從前!”唐文靜說,“打女兒的那一巴掌,我事後有多懊悔,就有多恨你。”
可是正如趙孟成那天說的那樣,無論是她選擇回頭還是選擇放下,香香還是支持她的。
可是她不會回頭的。這些年,她早已跟不上顧文遠的眼見了,也融不進他的圈子,他們不過憑着一口意難平的氣糾纏着。要不是因為香香的緣故,他們早成陌路人了,陌路到同在一個城市裏,可能二十年都未必碰得上一面。
是的,愧疚不能算一份感情,同樣,怨恨更不是。
唐文靜感謝顧文遠來看她的老母親,但也只是止步在朋友線上,“你要是想你女兒過得好,不想你未來女婿也像你這樣流連過去情分,從今以後,就請以一份離異父母該有的身份各自同他們來往。”
顧文遠笑,笑得無邊冷漠,“唐文靜,你甚至沒香香活得通透,活得灑脫。”
可以,這麽多年都過來了,你無非是忌憚婚姻給你枷鎖了,不要緊,沒有那道枷鎖,我依舊可以管你們母女,
到底!
來的巧也不巧,韓家似乎在發落什麽家務事。
但是還是請他們進來了。
今晚韓先生歇在這裏,按趙孟晞的說辭,這老東西如今光明正大地養姨太太,正房卻一句話都沒有,可想而知活得有多矮。
韓父年紀與趙父差不離了,只會比他們父親更老相些,縱情聲色的緣故。
披着件黑色的睡袍,指間夾着煙,見客的地方,這老東西在泡腳。客人進來了,才由夫人撤去了腳桶。濕漉漉地一雙老态龍鐘的腳,沒有揩,徑直趿進拖鞋裏。
起身要來見禮趙孟成,一面說着,還要老保姆把窗戶開開,換些新鮮的空氣進來。
是的,外人都嗅得到,這屋子裏有震怒的餘威。
趙孟成意思地伸出手,表示這麽晚,委實叨擾了。
那韓太太四十歲上下,保養得很好,平日最能說會道的一個人,今日在丈夫後面,只言片語沒有。穿了條墨綠色的裙子,配着珍珠的耳飾,難為這樣深沉的配搭,人一點不老氣,反而相得益彰的典雅。
這樣的老夫少妻,絲毫不讓人豔羨,反而,空氣裏都能讀得到如履薄冰的家庭氣氛,二人不像夫妻,倒像雇傭關系,常年合法的雇傭關系。
到此,趙孟成心裏已經有答案了。
德不配位的富貴偏門從來有外人難以想象的軟苦,這女人十八.九就跟着他韓某人,到頭來,正房太太過得不如外面的野雞體面,
有些男人永遠是得利者,權利者,他們天性不會共情女人,更不會共情弱勢。
趙孟成開門見山,表明今晚的來意,他說韓先生在家便是更好,不然他晚上來這趟更顯得失禮了……
簡明扼要地說明了始末,并表示,想見見韓露。
當初韓家的女兒是被韓太太硬塞到趙老師補課隊伍裏去的,為人父母的在親子教育這條路上,随着孩子愈發地大了,總是被動的那一方。
韓太太吐苦水,說請了好幾發家教,都不中露露的意。
年紀大的吧,她嫌人家嚕蘇;
年紀輕點的,她又不服人家……
甚者,還鬧出難聽的話,說那在校的大學生勾引她,總之,哪哪都不好。
直到送到趙老師那裏聽課,這牢騷才算止住了。
韓太太從前只是趙小姐的老主顧,也曉得他們趙家的出身,幾發示意要請趙老師,都被對方回絕了。他的補課原本就是無償,全是戚友圈裏的孩子。這事和老韓提過,老韓笑她眼皮子淺,他們這種人家會稀罕你一頓飯?和你吃白瞎一頓飯的工夫,誰不曉得趙家那兒子最最個眼睛長在頭頂上的人。
他的傲慢是打娘胎裏就帶出來的,說好聽點是無償給戚友家的孩子指點功課,說不好聽點,不外乎是籠絡人心罷了。
不缺物質的人家,也就剩人心可圖了。
這是老韓這樣銅臭商人的勾心鬥角。他也曉得,沒點根基沒點殷切的人脈,他也攀附不上這樣所謂的清流人家。
索性不攀也罷。
廳裏雅雀無聲地,老保姆在給客人上茶,落地窗外一輪明月倒扣在天幕上。韓父良久才蹊跷出聲,“趙老師是懷疑我們家露露和你說的恐吓事件有關?”
不等趙孟成回應,韓父手一指,沖着韓太太,恫吓的口吻,“去,把你女兒叫下來!”
樓上,旋轉樓梯口已然有了聲響,父親的威嚴之下,韓露是生生被韓太太拉扯下來的。
當初八個高考補習學生中,屬她最乖巧最恬靜,去夏蓉街之前,每周都是去趙孟成家裏的。正是考慮到有女學生,他後來才同意了檀越的化緣。
平心而論,趙孟成已經很注意了,注意避嫌、注意與女學生的界限感。
這些年的教學下來,他不是沒遇過這種情況,年輕孩子的芳心愛慕,發乎情止乎禮便罷了。即便他能感受到,他也很嚴肅地規避了許多。沒想到,他實在沒想到,會出現這麽惡劣的結果。
韓露穿着素淨的睡袍,趙孟成不便長久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只問她,“為什麽要這麽做?韓露,你知不知道,你差點害死一個老人!”
“我沒有!”突然,素淨單薄的女孩驟烈地呼吸起伏,她矢口否認,沒有,她沒有做!
是的,從頭至尾,那個包裹她就沒有沾手,是于昊,那個蠢人他要替她出口氣罷了。
衛若口中的韓露與眼前怯懦軟弱的女孩判若二人,他說于昊很喜歡韓露,追求了好幾年,才答應交往,沒多久又甩了他,
二人拉鋸時,這個大小姐萬般地作踐人,說你求我啊,你跪下求我,我就再考慮看看……
真依她願了,她非但不領情,還拿耳光招呼對方,罵他下賤、活該!
這事在男生堆裏傳瘋了,個個罵韓露是個瘋批。
趙孟成再問她:“為什麽是鞋子?”
顫抖的肩頭與隐忍不發的唇角情緒已然洩露所有心機,真正的答案已經不重要了。
他之所以沒有直接把事情反映到學校層面或者等着警方披露合法的證據結果,就是想給彼此一個機會,聽聽當事人及家長的态度。
可惜,目前為止,韓家并沒有想善了的樣子。
甚至詭辯,巧言詭辯。
因為韓父滅了的煙重新點起來。他質問趙老師,捉賊拿髒,您所說的證據指向的并不是我們露露呀,你也聽到她辯駁了。
這事捅破天,是那該死的男學生惡作劇,不能因為他喜歡我們露露,就賴到我家孩子身上。
還要高考還要出去留學的,十八歲的姑娘家背上這樣龃龉官司的罵名,趙老師面上過不去,我們姑娘更是過不去。
趙孟成冷笑一聲,“是的,韓先生,您的女兒已經滿十八歲了。”他提醒什麽。
對方面上一怔,煙上一截灰沒來得及彈,掉到腳下地毯上去,頃刻間,焦出一塊難看的黃斑,像極了一個污點。
這是他韓某人不允許也不肯發生的。
兩方僵持不下,最後客人自行起身,趙孟成說,他囑咐兩件事:
一,韓露從他的補習隊伍裏停課。哪怕他那裏只剩下一天的課程,韓露也必須從我的學生名單裏剔除掉;
二,我給過機會的,既然學生本人及家長都沒有及時悔改歉意的态度,那麽我會将此事件如實上報學校保安處并移交警方立案處理。
不等趙孟成移步離開,韓露突然急言開口,“趙老師……”,話沒真正袒露,就被韓父上前一個巴掌打斷了。
這一威嚴用力的巴掌下去,二十歲都不到的女孩子,活像個蕭薄的紙片被刮開了。趙孟成眼裏心裏都是一恸,一瞬間,他甚至想到了顧湘那天是不是也這樣被母親無情地掌掴的。
不一樣,唐女士那是氣湘湘口不擇言置喙了父母的陰私;
而眼前這個與他父親一般大的男人,絲毫沒有體恤幼女的心情,或者他的體恤是建立在家族、他個人榮耀之上的。
他不允許他的孩子有污點,即便有了,也不是教導孩子正視,而是遮掩甚至試圖抹去。
韓父是個縱橫商場的老狐貍,他能周旋幾處女人而這幾個女人也乖乖不和他鬧,就能揣測出這樣的人,再會鑽研人心不過了,
他勸趙老師留步。說這事一旦剖開了,說不得要質疑您幾句,師德架到高處被盤剝那是肯定的了,因為您招惹女學生的風流債,甚至招惹到為您拼命的地步了,這話怎麽也不會好聽的;
二者,這事根結到底,就不是我們露露做的,即便對簿公堂,也還是這麽個結果,誰也別想往我女兒身上潑髒水;
最重要的一點,我聽聞趙老師不日就要升職去桐城分校挑大梁了,這個關頭又何必因為個人陰私去招人話柄呢?
我想您父親也不肯的,趙家的兒子跌過一個跟頭的,不能再重蹈覆轍了。
不愧是生意人的口條,條理清晰,層層遞進,最重要的談判砝碼就得壓軸,可惜,他談判的對象是趙孟成,後者兩手落袋,輕慢地腔調,“那麽,韓先生覺得我今晚來這一趟是為了什麽?”
韓某人才欲張口,趙搶斷了,搶得傲慢無禮,“承蒙您如此留心我的生活,不才,我的吊兒郎當是圈裏出了名的,正如您所言,我也不是沒因為私事丢過功名過,一回生二回熟。所以,您說的前兩條或許我還受用,升職的事,誅不了我的心的。”
言盡于此,趙孟成知會趙孟晞走,随即,對韓家一行人,颔首,“再會。”
踏進庭院,明月溶溶,細細的春夜柔風,
韓露追出來,哭聲連連,喊他,“趙老師……”
趙孟成很難不動恻隐之心,這一刻他甚至更明白要如何做好一個父親。父母永遠是孩子的因,也是果。
很矛盾的一個社會結合體。從她出生那一刻起,生命就在儀式化地告訴我們,親子關系終究走向剝離,可是就是這份剝離,我們很多人一輩子都沒明白父與子的界限在哪裏。
我們該如何教善我們的孩子,成為一個好人,一個有品格的人,一個有擔當的人,一個有血有肉但要對社會有貢獻的人……
小時候,趙孟成問母親,碰到你教不會的學生你怎麽辦?
孟校長說:老師只是個職業,你當我們是聖父聖母嘛?
這世上除了宗/教能治人心,其餘任何一個行業都不行。別綁架人心,我的小子!
于是,趙孟成一言不發地離開了韓家,
偏偏這一沉默,倒塌了一個病态女孩最後的尊嚴與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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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露一直有在看心理醫生,只是韓家人對外瞞着。韓太太那麽要強的人,也輕易不敢讓丈夫知道女兒的毛病,
事情敗露後,韓父說無論如何,他的女兒不準有這麽醜陋的污點,更不準韓露承認這件事是她教唆的。
他說他來料理,他總有辦法叫趙家按下這事不表的。
不過就是個小孩過家家的把戲罷了。
夜裏,韓露就吞服了安眠藥……
消息走漏開,傳得不是韓家孩子妄行犯罪未遂,而是,韓露因為愛慕趙老師,被對方上門家訪了,人走後,韓家女兒就羞愧差點尋了短見……
那姑娘有多癡心,電腦裏錄音筆裏轉出來的,有上百條趙老師上課的錄音筆錄。
趙家,趙父得知消息後,氣得在書房裏來回踱步,
找不到趙孟成人,幹脆發難女兒,質問她,“為什麽肯陪他登這個門?”
趙孟晞知悉事情始末,“那個姓韓的老東西,他反咬一口,他女兒犯了錯他還姑息,他們差點害死人,你知道吧!”
“我不知道!”父親大動肝火,沖她拍桌子,“我只知道,你們的上門,差點害死人!”
“沒準這就是他的一步棋……”
“住口!”趙父斷喝。
這種口水官司向來比白紙黑字的罪過更難一筆勾銷,趙父怪他們太意氣行事了,混賬東西,兩個人被一個孩子牽着鼻子走了。
趙孟晞不服:“那是因為他們下作啊。”
“你懂個什麽!”父親凝神在想什麽,背着手,冷臉看着窗外,時隔這些年父子才剛剛破冰,這個關頭,他不想再和老二正面對峙,這事也只能私了,他跟趙孟晞說,“這也是韓家的對策。”
趙孟成升職期間,這盤髒水潑下來,想洗也洗不清。“你難道想看他因為別人再跌一次?”
想了想,父親說,解鈴還須系鈴人,“你替我打電話給他那個對象!”
“誰?”老小姐當真沒明白是誰。
“你說是誰?”
哦,顧湘。趙孟晞不肯,不肯打,“你要見人家幹嘛?老趙,你才和你家老二緩和點,我求你了,你就尊重他的意見吧,是他娶老婆又不是你……”
趙父漫不經心地訓斥,“你也知道他是娶老婆,不是養女兒!這點臺面都上不了,以後夫妻倆還怎麽同進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