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057. 站在月明裏
趙孟成從前說過, 人生的戲碼裏,唯有這有驚無險最溫情。
今日蒙老天爺眷顧,他眼睜睜地等到了這有驚無險。王院是這方面的翹楚, 這幾年能讓他親自上手術臺的, 要麽是棘手再棘手的病案, 要麽……心知肚明的人情債。
下了手術, 已經淩晨時分了。昔年, 王院在牌桌上就打趣過趙家老二, 秀氣得實在不像話, 把好些姑娘家都比下去了, 活脫脫從你母親身上剝下來的皮,倒像是老趙的不肖子。
不肖子,而非不孝子。不肖的涵義, 不像、不似,文化人拐着彎地罵老趙, 你得了個隔壁老王家的兒子。
今天,王院再打趣老二, “嗯,破案了, 是親生的。你家老爺子生生把我從被窩裏喊出來的。”
趙父的原話是, 我那小子輕易不求人的,你今天無論如何也得賣我張老臉。
手術很成功。王院用了個意氣的很字,大有寬慰趙孟成的意思, 只是接下來的幾天,還是密切觀察術後有無并發症。
趙孟成聽到如願的話,即刻禮數地颔首,并喊顧湘過來, 示意她致謝。
王院打住了,開起趙孟成小女友的玩笑,“讓你家老太太多将養些日子再出院,一切花費叫他出,等于兩重丈母娘呢,他不孝敬誰孝敬。”
顧湘到底面子薄,接不住他們的世故話,趙孟成應酬道,“是的,我改日還要孝敬您,您選地方罷。”
王院也不拿喬,“行吧,叫你父親準備好茶餅等我吧。”
趙孟成送對方離開,等再折回來的時候,老太太已經安排到加護病房。看護不肯家屬全圍在這裏,只準留一個陪床。
唐文靜便主張她留下,兄嫂一家都回去吧,還有香香和趙孟成。
趙孟成沒管唐家那一家子,只招呼顧湘出來說話,“你母親這裏這幾天肯定是離不了了,我随你回去替她拿些衣服換洗用品來,外婆這裏暫且安穩,有情況特護會通知的,你明天也還要上班,先回去,全窩在這裏也不是個生意經。”
他還有下文,“家裏還有事沒完呢……”
顧湘整個腦袋像個碾米機一樣,有東西進來就又機械地碾掉了,她懼怕醫院的一切事物,怕外婆出事連同着媽媽也跟着難過,怕一條命沒了,好像能把她們全拽走的那種恐懼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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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外公去世,停靈在家裏,她眼睜睜地看着一個人躺在那裏,其餘人都在為了這條生命的咽息而忙碌,那時候她覺得是場悲劇,如今看,是場荒誕劇。
人沒了,還忙給誰看。
她忽地醒神過來,“什麽事?”哦,對,那什麽鬼吓人的東西。
今日這一遭,顧湘才真正意識到紀纭口裏說的趙家的人脈。
因為趙孟成母親桃李滿的緣故,因為趙家兩代仕途經濟的緣故,他們的子女多多少少能得益些什麽,人情往來上面。
白天還要上班,顧湘是自己開車回去的,她和趙孟成一前一後到家,準備上去的時候,他說等個人。
淩晨一點多了,“等什麽人?”
不多時,薄冥的夜色裏,有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從巷子盡頭走過來,身後披露着陰郁的影子,光這一面的相貌硬朗端正,但也透着足夠的城府與計算。
趙孟成介紹對方姓孟,是他母親那頭的叔伯兄弟,早年是幹刑偵的,因傷壞了一條腿,幹脆辭去公職自己出來做生意了。
他們這一輩從日字,對方單名一個晗。
孟晗小時候跟着姑姑後面上語言課,小隊伍裏也有趙孟成,彼時大家都喊他孟成,仿佛這樣他也是孟家的了。這些年過去,孟晗還是戲谑他為師兄,就是因為補課那會兒,趙孟成比他早進去三天。
“說吧,什麽樣棘手的事?”孟晗開門見山,大半夜吆喝他來查勘。
趙孟成抛煙給母家兄弟,“我聽着太邪乎了,又怕對公查不出什麽所以然,他們要按章程辦事。你曉得我的,我不要章程,只要結果。”
兩支煙在夜色裏飄忽地燃着,繼而,三個人一齊上了樓。
唐女士說得沒錯,饒是好生生的人,十分的心理準備,看到那腌臜東西也即刻生理不适起來。
太可怖了,黑森森,就是詛咒,像棺材一般地詛咒。
孟晗跛着腿走近蹲身下來,煙吸得急,一簇長長的灰掉在地板上,回頭跟師兄說,“不是血,是食用紅色素,但皮毛是真的,”孟晗帶着手套,查看一番,“上好的兔毛,裏襯也是緞子的,這鞋子不便宜哦……”
說話人诘笑一聲,“師兄,經驗來看,是小把戲,上不了臺面的玩意。”玩意是指人。
趙孟成卻寡着一臉,“你就說你能不能告訴我結果吧?”
“你什麽時候報警?”孟晗反問。
“你走之後。”
“行吧,反正我比他們快一步告訴你就可以了。”
趙孟成淡漠地點頭。孟晗告訴師兄,這盒子是個假物流,查不到底單信息的,想必是托人送上門的,即便查到人也未必查到元兇,這種恐吓物件他經手的太多了,有些追星的孩子也是這路數,給明星寄一些惡劣的東西,圈內叫私生飯。
孟晗的意思是,追究到了,也別計較。這種瘋人,你去較量,只會白費熱氣。
趙孟成的煙還在唇上,他緊咬着煙蒂,朝孟晗說話,“要是有人因此搭上性命,也不較量,也任由白費熱氣?”
家族兄弟一時無話。因為事不攤在自己頭上,永遠難有感同身受。
事實上,趙孟成從聽到唐女士那般描述,心上就隐隐不好;這份鼓動在看到這下作的玩意後愈發地劇烈了。
他直覺這腌臜東西不是沖着唐女士或者外婆,而是沖着顧湘來的,或者追根到底,是沖着他來的。
可是他一時毫無頭緒,是什麽樣的人有如此簡陋且惡寒的心思。
對方根本就是想吓顧湘的,沒想怎麽樣,單純偏執地狹隘,但是他沒想到駭到了老人,沒想到這樣做會可能連累無辜的性命。
趙孟成目光戾氣得很,他無論如何容不下這份歹毒。試問要是今日老太太一口氣上不來就這麽過去了,也要他們不與瘋子計較?
是瘋子也得出來該怎麽樣怎麽樣。
孟晗走後,趙孟成第一時間要顧湘報了警,物件留給警方去取證,而他相信,孟晗會提前給他答案。
他之所以做兩手準備就是怕對方還有下文,以及這類事件,往往瓜葛着弱勢群體的輿論偏向。他自然懂孟晗說的意思,但這種在暗的感覺實在太糟糕了,對着他也就罷了,對着顧湘這頭,孤兒寡母的,他感覺活像把妻兒給別人當箭靶子。
無論如何,他要揪出那雙肮髒的手。
而相較趙孟成的嚴肅,顧湘就好比炸毛的貓,經過長戰線的冷靜,她已然不在乎是為什麽那般猖毛的了!
她只要外婆平安渡過,只要媽媽不跟着掉眼淚,只要趙孟成陪着她。
她替唐女士打點簡略行李的時候,很嚴肅地告訴他,“你這樣我有點怕?”
“怕什麽?”顧湘在裏間,房裏只揿了盞床頭燈,而趙孟成站在門口,身後是廳裏通明的燈火,逆光裏,把他影子襯得愈發地高大。
“或許就只是惡作劇。”顧湘試着建議,建議他聽他族兄弟的,寄這些下作玩意的人可能心智上多少有點病态,她不想外婆和媽媽有危險;同理,更不想趙孟成涉及其中。她甚至有一瞬間,冒出一個極為荒唐的念頭,但也僅僅是瞬間,即刻就被她掐滅了,因為她确定,确定趙孟成不會肯她這樣想。
“湘湘,不要有事後僥幸心理,或者未遂饒恕心态,惡就是惡。”
出勤的片警,如趙孟二人所言,勘察現場,帶走物證,其餘地就是等他們進展,饒是受害者家屬強調有老人因此涉醫了,但是他們還是得按章程辦事、追查線索。
“不,我沒有饒恕,”顧湘走到他身邊去,抱住他,也仰頭看他,“我只是不想趙老師和這些官司牽扯在一起,你也說了,職務背調審核期間,我不想你出任何差池,你明白嘛。趙孟成,你今天在我媽跟前忙前忙後,她沒有趕你走的意思,你難道還不明白這意味着什麽嘛,我不想查出點什麽,與你有關,到時候我媽又得怪罪你。”
唐女士私下見趙孟成的事,前者不肯告訴香香,趙孟成也只得君子協議了,所以顧湘才覺得唐女士的松動那麽難得,她不想節外生枝。
糊塗有糊塗的好。
趙孟成任由她圈抱着他,身高差落下來的目光,是再尋常不過的戀人對視,他兀自搖搖頭,“不,湘湘,倘若真和我有關,那麽我更得清算自己。你以為我的工作我的名利是圖什麽,就是圖能更好地福利我愛的人,那我愛的人都為我背難了,我還有什麽圖頭呢?”
趙孟成拿指腹去摩挲顧湘涼絲絲的臉,不無自嘲地笑,“倘若水落石出,真因為我害外婆這般受罪,你母親發難我,或者堅持不肯了,那我也認了……”
這與方才輕佻章程只求結果的趙孟成判若兩人。眼下的他,原則極為深刻,他不肯糊塗,因為他不能容忍有人怠慢了性命還不知。
三日後,孟晗那裏有了結果,而警方那頭還在摸排閉路電視。
證據最終指向S外的一個學生,趙孟成聽到這,其實沒有多大的意外,但是“元兇”是個男生,這讓一切狹隘的情緒突然失去了立腳點。
孟晗那厮在電話那頭笑,男生怎麽就證據鏈不成立呢,師兄你向來男女通殺的。
滾!趙孟成罵人。
下午他的一節專業課上完,筆電連同講義資料全擱在多媒體講臺上,他要去高三獨棟樓轉轉,臨去前,被章蘭舟絆住了,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小狗砸也知道學習了,問問題了。
趙孟成問他怎麽了,少年說,我媽過來了,過來陪讀他一段日子,吃完二叔的喜酒再走。
趙孟成極為不厚道地笑,笑話少年,你且會安分一段日子了。多好,有媽的孩子就是好,對不對?無論什麽年紀的我們。
題給他點撥了,榆木腦袋只能敲,敲完,老趙問他點私事。二人趴在講臺上,亦師亦友、亦兄亦父。
什麽事?
趙孟成問少年,高三國際中加班上的于昊認識嘛?
蘭舟旁餘不說,只問老趙打聽那誰幹嘛?
“你只說認不認識。”
章蘭舟如實陳述,“我不認識,但是有人認識。”
“誰?”
“衛若……”
少年禿嚕開的關系網,瞬間叫趙孟成認同了孟晗的話,就是群不識愁滋味、上不了臺面的玩意。
是日晚上八點,趙孟成以趙孟晞的名義敲開了韓家的大門,
韓太太的丈夫是他們學校一項獎學金的捐助人。之所以這麽拗口的太太的丈夫,是因為韓家夫妻早不在一處生活了,老夫少妻。韓太太也不是韓某人第一任原配,當然,也不是最後一位,那老頭在外面還有情人,情人生的是兒子。
趙孟晞說起這些情報,口吻向來刁鑽,視角也很辛辣,“想是那老東西擡不起來了,如今外面那野路子反而過得如魚得水的,就仗着生了個老來子,老來老來,老到太太圈裏都不相信是那老東西的種。他當個寶呢!”
管他呢,趙孟晞只問,“你找韓太太做什麽?拉外聯贊助哦?”
趙孟成兩手落袋,站在月明裏,冷落眉眼,“家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