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051. 吊不死個茄子
眼見着香香半張臉都腫了起來, 唐文靜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
顧文遠想攔也來不及,再想說什麽的時候, 已經比草還賤的不值得了。唐文靜叫他滾, 連同他的女兒,
“這個家早在二十年前就破了, 我當初怎麽忤逆父母的, 天道好循環。我的女兒, 我養了二十六年的女兒, 有朝一日也來誅我的心了!”
說話間聲淚俱下, 她望着香香,臉上的情緒比自己挨了一耳光還要劇烈,“顧湘, 怪我們把你寵壞了,寵到你目中無人, 寵到你把我們待你的好全當理所當然。我和你爸的不如意,一輩子也輪不到你作子女的指摘, 他再怎麽混賬,是他的事, 還輪不到你一個女兒當着我們二人的面來扯遮羞布!”
“你今天這樣嬌縱, 是家務事,我認了;倘若你真真為了一個外人和我們這樣,那你走吧, 好壞全由你去!”
“得那趙家青睐,是你的造化;入不得人家眼,結果比人家原配還潦倒,也是你該。”
唐文靜說, 她早該想通的。她明明才是那個最最德不配位的人,有什麽資格和女兒在這争得烏眼雞一樣,“或許你從頭至尾聽不得我勸也是這個道理,你覺得我是最失敗的婚姻者,有什麽資格來說教你!”
“我沒有!”顧湘無比懊惱的形容,呼吸牽扯着一顆顆豆大的淚,簌簌落下。
那頭,外婆依舊沒鬧明白是怎麽回事,但是極威嚴地磕着手杖,讓都閉嘴,“氣頭上說的話,怎麽能當真!”
唐文靜不聽會老母親,伸手指指門口,發難顧湘,讓她滾!
“媽,我……”顧湘翕動幾下嘴唇,是想道歉的,她不該的,不該這麽沒理智,不該這麽任性妄為。明明之前,她最明白這事不能告訴唐女士,無論後者對顧文遠還有沒有留情,這樣的事情一旦揭破,就是二次傷害,饒是媽媽明白,這些年顧文遠不可能沒有別的女人。可是,有些事情,天聾地啞,反而是最仁慈的。
“滾!”唐文靜斷喝一聲,面容死灰一般,仿佛在告訴所有人,今日的局面,再無轉圜的餘地。
從小到大,顧湘沒見媽媽如此過。今日算是母女倆第一次聲張,她還記得有學期期末考前,初夏的晚上停電了,顧湘一覺睡醒,媽媽坐在蚊帳裏給她拿蒲扇打風,她自己熱得一身汗,僅僅想女兒睡個好覺,明天好有精神好好考試。
從老公房裏出來,天灰蒙蒙地,隐隐地滾着春雷聲。巷子裏有小孩在玩掼炮,掼到路過的人身上,超市裏看店的媽媽走出來,叉着腰罵人,要死的,你炸到人眼睛,我把你頭擰下來!
下一秒,又喊,回來喝水,半天沒喝水啦!
顧湘枯木屍首般地坐進車裏,良久,才發現擋風玻璃上密密起了層水珠子,下雨了。
Advertisement
而她漫無目的,仿佛哪裏都不是她的歸程。
她停止思考的唯一辦法就是随波逐流,把自己歸入這座鋼鐵森林的機械洪流裏,起碼這樣,她一直在行駛着,或許這樣不必思考的停靠,更簡單些。
憑着眼裏的直線走,不問始終。
顧湘不知道就這樣開了多久,油表就在提醒她加油了,她還在只走直的路口。
車載電話響起時,她甚至在猶豫,猶豫接不接。幾秒後,還是揿了通話鍵,那頭,趙孟成問她,“還回來嘛?”
“……”
“你不回來,我就走咯!”他補課結束了,學生也都撤了。
“……”
“回來吧,我等你,因為不知道回家吃什麽。”趙孟成說他知道一家很道地的江湖菜館,江湖到他覺得沒四個人坐下來,老板壓根不稀罕招呼你,“你向來嘴饞,可以多點點,或者叫上你朋友……”
“趙孟成,我和我媽吵架了。我不知道怎麽了,一氣之下說了好嚴重的話,我長這麽大沒這麽氣過她……我不知道,不知道是不是她口裏說的那樣,為了一個外人……我只是不想她這麽騙自己又不放過自己……”
顧湘思緒雜亂地陳述着,越說越懊悔,才冷靜下來的情緒又沸騰起來,趙孟成聽到她那頭有車喇叭的聲音,他問她,“你在開車?”
“嗯。”
“湘湘,靠邊停車,發位置給我,等我到了再說好嘛!”
“趙孟成……”
“聽話,靠邊停車。”
趙孟成趕過來的時候,已經快五點了,雨天的夜色本就深沉些,天透着些熹微的藍光,他從對面的計程車上下來,撐着把黑色的直柄傘。
而顧湘因為随意路邊停車違章了,交警小哥沖她敬禮,示意熄火下車,駕照、行駛證。
她一身姜黃色的連衣裙,站在蒙蒙的微雨裏,半張臉腫着,哭過的痕跡尤為重。人本就瘦削單薄,在這些鮮明的線索跟前,交警小哥沒即刻開罰單,而是詢問她,你怎麽了?
顧湘略微局促地搖搖頭。
趙孟成再趕過來的時候,這份局促更劇烈了,交警小哥的合理懷疑就更加證據化,“小姐,你需要幫忙嘛?”
顧湘再次搖頭,可是交警小哥連帶着趙孟成的身份也要盤查了,她這才說了實話,“您誤會了,我是……和我媽吵架了,我男朋友來接我的。”
交警小哥聞言沒說什麽,目光只在顧湘身上逡巡,警告她,“這裏全路段禁停,情緒不好就別開車,三分鐘內挪走,不然回頭還是要吃罰單的!”
“謝謝。”
交警小哥沒再多言,知會他們抓緊挪車吧,說罷就騎回他的摩托上,嗚咽的引擎聲消失在雨幕裏。
趙孟成把傘罩到她的頭頂上,隔絕的雨,啪啪落在傘布上,而他形容冷峻到難以言表。
顧湘的樣子,連一個陌生男人都足以動容,何況她口中的“男朋友”。
他伸手去撥她的臉,顧湘不肯,往後縮縮身子,被他一把扽住了,扽住她站在傘下,“你母親打的?”
顧湘搖頭但卻氣餒地沉默,那份沉默是認識她這些時長來,趙孟成第一次感覺到她在微微熄滅自己。淋了雨的緣故,她站在傘下的幽暗裏極為地不熨帖,仿佛靈魂都是毛躁的。
“趙孟成,對不起,我昨天說的話是認真的,如果我媽死活不同意,我想我們就算了吧……”
她微微地抽泣起來,她說她實在太難做選擇了,“就像我媽說的那樣,我可以任性地沖他們發任何小孩脾氣,但是我為了個外人,這樣傷他們的心,我實在不知道……”
“好。”不等顧湘的話說完,趙孟成應承了下來。
顧湘淚眼看他,他也垂眸回應她,“因為我很确定,不和我有交集的顧湘,或許能過得更好。”
“湘湘,你該告訴我的,這一巴掌比直接打我,更叫我無地自容。”
下一秒,顧湘直接撲到趙孟成的懷裏。他手裏的傘落了地,兩個人相擁也一身的雨,顧湘把聲音全埋在他胸膛裏,她從來沒覺得自己錯過,這一刻只覺得委屈。是的,世人存在太多的偏見與原罪,我們都把自己束縛在一個套子裏,在活世人眼裏的自己;
他們都不會死,愛情從來死不掉人。可是她可以确定,就這樣放棄趙孟成,她會成為第二個書惠,或許她不及書惠在他心中的分量,但總歸是一份遺憾,一份自己明明在努力攀登,但就是無能為力的遺憾山。
“你說過你要搶親的?”顧湘擡眸看他,看他短發上眉眼裏透明的雨珠子。
“然後呢,殺光所有人,和你一起私奔到冰火島?”趙孟成猶記得她說過,最愛張翠山的劍膽琴心與軟肋,“湘湘,其他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我只怕你會後悔,所以你任何時候喊停,我都不怪你。”
“為什麽不怪,你不怪才不是真正的喜歡,真正的喜歡與愛就是排他的、占有.欲上前的!趙孟成這一刻你都在僞君子!”
僞君子這樣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他低頭細細端詳她的臉,心疼懊惱一齊全支配了自己,全然不顧地去親吻她,再暴戾地企圖她回應他,是的,他不想結束,不想不怪她。
聽到她說算了吧,趙孟成甚至慶幸是三十幾歲遇到她,他有足夠的理智去挽尊。
祝福她也好,順應她也罷。
他還能怎麽做,殺人不過頭點地。
求而不得而已,能做什麽?
“先上車,我送你回家。”原本就是這麽打算的,是顧湘擅自行動了。
“不要,你不要去。”顧湘不肯,不肯唐女士說過的話,再倒一遍,尤其關于書惠,她知道那是趙孟成最最無助的軟肋。
他把她塞到副駕上,替她系安全帶,“不,我無助的軟肋是你說要放棄。”其他都不重要了。
無非是你父母從別人口裏聽聞了我,這些年,這些事情毫不新鮮了,“但倘若僅僅因為他們‘聽聞’了我,我就惱羞成怒些什麽,才叫那些小人得利了。湘湘,我從前是懶得與任何人交代自己,那也是因為沒我在乎的利益,而眼下,我很明白,我的積極或者努力能換來什麽,我又為什麽不去做?”
趙老師說,他天天督促學生的道理,沒理由他自己不懂。
回去的路上,他趁着給車子加油的工夫,給顧湘父親打了個電話,表示他想去拜會一下他們,以及把湘湘送回家。
唐女士在那頭不依,但聽到顧湘情緒不好一個人開車實在危險,也不再堅持。
回到車裏的時候,趙孟成買了幾聽冰可樂,給顧湘冰敷的,
至于其他,他安慰她,船到橋頭自然直。
既然想不通,就別想了。
大晚上地,一個男人送顧湘回家,不消言語贅述,就足以證明什麽。
所以,趙孟成正式與顧湘父母碰面的時候,客廳裏,唐女士先是發難他,“這也是你們大戶人家的禮數,不請自來?我以為按你們趙家的教養,不該辦出這樣莽撞的事的。”一來說他貿然登門,二來暗指他與香香來往。
“事出權宜。我知道您對我有許多誤會,或者不認可,湘湘此番我也不知情,事先知道的話,一定不讓她單獨回來,至于她說了些頂撞的話,我想我應該替她給您賠個不是。”
“我自己的女兒,要你替她賠什麽不是。你是誰?”唐文靜又氣又惱,她未成想,這個男人有如此傲慢的一面,或者說這份輕狂勁才是他骨子裏的東西。想來也是,有錢有勢的家庭,總要出幾個刁主的。
趙孟成端正坐在唐文靜下首,聞言倒也自若,“是的,就連湘湘也知道我是個外人,不該置喙您的家務事,但今天正是因為我這個外人讓你們母女起了龃龉,我才不得不來,也不得不說幾句真心話。此番能成,或許今日只是個插曲,母女倆沒有隔夜仇,但是不成,彼此心裏總要落個埋怨或不如意,到時候外人依舊是外人,不相幹罷了,說到底,傷得是母女情分。所以,我才說事出權宜,我要是任由湘湘跑到我那裏,或者幹脆留她過夜,對于您這裏冷處理,您更該揣測我的用意了。”
“其實您或者湘湘父親對我有不了解的偏見,我都可以理解,因為這些年我經歷過許多。事情可以分說,人心可以檢驗,但是,越是成年人的父子仇或者母子仇,一旦結下嫌隙,很難解,我這般說是有緣故的,因為我與我父親就是這樣,所以我一點不想看到湘湘為我與您争吵,旁觀者出發,可憐天下父母心;當局者出發,湘湘越和您頂撞,我越成為罪人!”
“所以,我今日才不得不送湘湘回來,也不得不做一次您眼中的無教養者。”
“其餘的道聽途說,我都不想第一時間去正名,唯獨一點,我希望您與湘湘父親能聽我澄清一下:我父母是正經的讀書人,無論仕途或者事業編制,都是他們一點點經營奮鬥走出來的,說信仰托大了點,操守也好,珍惜羽毛也罷,他們都不是矯枉過正或者颠倒黑白之輩,我那起事故,多少人言可畏議論過來的,事故判定為交通意外,但輿論壓力頂不住,即便佟家父母出面聲明,可是陰謀論從來不斷。我父親這才勸退了我的公職,因為我後來的不願回歸,父子倆龃龉到現在,他都不太願意與我溝通。”
趙孟成說只這一樁,因為涉及我及家庭的名譽,旁人我或許不在乎他們怎麽想,但你們是湘湘的父母,我看重她,自然希望你們能夠認可我也認可我的家庭。
唐文靜聽他說了許多,怠慢地态度,只輕飄飄回他:“你既然曉得人言可畏的壞處,自然要體諒我們做父母的不舍。你也有個姐姐,或者你回去問問你母親,天底下有幾個當媽的舍得自己女兒去涉險,去蹚渾水,不能因為你們家世好,就瞧不上我們小門小戶的尊嚴,你可以喜歡我們香香,自然我有不滿意你的權利。”
“退一萬步說,你通身的沒毛病,只一條,我女兒好端端地頭婚變二婚,有幾個當媽的能受得了,單單我們這條街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
“她們才不看見香香多上心你,多在乎你,只會說,我女兒貪圖你們趙家的富貴門楣,不然清清白白的姑娘憑什麽嫁給個二婚的……”
這就是偏見,這就是世俗。
一直躲在房裏偷聽的顧湘躍躍忍不住要來打斷的架勢,談不攏就是談不攏。倒是外婆一把拉住了她,老太太幾個回合下來這才聽出個大概,她戴着助聽器,吓唬香香,“你不讓你媽出了這口氣,這輩子你都別想有下文……”
顧湘狐疑地看着外婆。
老太太戳囡囡的額頭,“人家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還沒嫁呢,已經潑出去一大半了!”
“外婆,我是怕我媽又說難聽的話。”
“能有多難聽!”外婆有句俗話,哭不死個孩子,吊不死個茄子。
孩子怎麽哭鬧都不必多緊張,他哭累了自會停;
那茄子挂在藤上,沉甸甸地,也不必焦心思,掉下來自然是它熟落了。
“小趙這點軟苦都舍不得吃,更別指望你媽能同意。”外婆說,當初你媽和你爸,我們也不同意,顧家連個長輩都沒有,她做母親地還要多反對,最後他們有了你……
偏生沒個好結果。
輪到自己的女兒,又攤上個離婚的男人。
哎,世事都能從錯處裏反省出對來,人就好活多了!
怕就怕,錯裏來依舊錯裏去。這才是你媽最不肯的道理,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世人都是這麽過來的。誰也逃不過,“指不定若幹年以後,你們倆比他們還嚴苛!”
外婆突然拄着手杖出去,原本下午說好送老太太回去的,快清明了,唐文靜兄嫂打了幾發電話說這頭要辦家族宴,說什麽也得老太太回來幫忙定定軍心。
這一鬧,天都黑了。老太太還是堅持回去,唐文靜不肯,說太晚了,明朝送你。
老母親不依,“我聽了半天的經,頭都疼了,我就要回去,你不送我,我自己走,”說罷就要回頭拿自己的體己匣子。
那頭,顧文遠殷勤,說我送您,您可慢點,別跌跤。
老太太不肯,不肯這前姑爺送,四下一打量,目光落到趙孟成身上,“小趙,你送我罷!”
唐文靜第一個不依,“你讓一個外人送算怎麽回事啊!”
外婆老糊塗般地頑固,“他不是香香男朋友嘛,成不了姑爺,也還是男朋友,我差遣一回不過分吧!”
說着,拄着手杖,顫巍巍地來問趙孟成,“你願意送我老婆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