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035. 報失盜的就是賊
趙孟成學前的名字叫趙韞成, 到他們這一輩,是韞字輩。
只是家譜從男不從女,趙家一雙兒女, 六歲前, 女兒叫孟晞, 兒子叫韞成。
有一天, 趙孟晞聽到親戚裏有人搬弄是非, 說爸爸更疼愛弟弟, 回家哭着就要改名字。
為什麽弟弟可以用家譜裏的字, 而我就不可以。
韞成的名字是爺爺取的, 老爺子也疼孫女,但是頑固傳統,愣是不肯定好的事随便改, 也沒有哪家女孩輕易從家譜裏的字的。
趙父拗不過老爺子,終究去了兒子的名字, 要麽一起從韞字輩,要麽一起都不叫。從前孩子不敏感也就罷了, 這才疙瘩大的人,就和他們生嫌隙, 将來可怎麽好!
于是, 趙韞成改成了趙孟成,這下大家安生。
從小,老二就争不過姐姐, 他也懶得和女生争。不過是換個名字罷了,又是在學前改的,其實後來戚友圈內很少有人還記得住他原先叫什麽。
這一樁家務官司直到馮洛時常來趙家才又被掀起來。
趙孟晞這個人任性慣了,不合她脾氣的人事, 她總要亂置喙幾句。看到馮洛清高地耍個性,看到趙孟成那麽處處由着女友矯情,老小姐就氣不打一處來。
某回,馮洛喊趙孟成從前的名字,當着趙孟晞的面。說還是原先那個好聽,好好一個名字說改就改,也不怕犯了忌諱,轉了命格。
趙孟晞更加瞧不上馮洛了,說她連骨帶皮都小家子氣,上不了高臺盤。
趙孟成出交通事故那年,兩個女人更是在醫院吵得不可開交。馮洛不肯人探望,說是趙孟成心理壓力太大,已經連着幾夜沒合眼了;而趙孟晞質問她,你不肯誰,不肯我還是不肯我父母,別說你還沒成他太太,就是成了,又能剝奪誰看望他的權利。
那頭書惠去了已經過頭七了,趙孟晞原本心情就很沮喪。個個都在氣頭上,馮洛與趙孟晞積怨已久,這個檔口趙家還拿名正言順來發難她,馮洛幹脆拿趙孟晞煞性子,也借機敲打她父母。說你弟弟今日這個情況,安知不是你當日鬧着改名惹下來的禍!
趙孟晞揚手就要打人,被父親斷喝下了。但是撂狠話誰不會,“他早就不喜歡你了,呵,是你死皮賴臉地賴着他。其實一個男人心在不在你身上,自己最清楚。”
那一年,馮洛幾乎停擱了她的工作。她是做廣告傳媒的,各處飛是再尋常不過的通勤。但就是因為想陪着趙孟成,她說什麽都可以不要,只要他能好,只要他能敢重新摸方向盤,重新回歸自己的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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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父親執拗地勸退了他的公職,而趙孟成自己一年以後也沒有回歸公職的意願了。
他是死過一回的人,書惠臨死前的願望就是想回去教書。趙孟成說,如果那天他坐的副駕,早沒他了,所以,當他心死也好,當他還報也罷。他不想再回公職了,他接受了S外的聘書,年薪加職務津貼,收入只會比從前多。
但馮洛後來說,也許那場事故,注定是我們的轉折點。她還是愛從前的趙孟成,愛一個人的時候他真的會發光,不愛的時候,他身上的光也就像秋後的螢火蟲,漸漸微弱、熄滅。
他們談分手。馮洛說,趙孟成你別不承認,于你是解脫。你早就過夠我了,一個男人面對你,只有了恩情,這是多可笑的下場,多狼狽的滿盤皆輸。
趙家沒有虧待她,正因為她陪着趙孟成那一年,馮洛回去後反而因為趙父的緣故跳槽了家更好的公司,她前幾年業務上的人脈,九成都是趙家給她輸送的。
即便他們從結婚證上剝離開來,馮洛依舊只說趙孟成的好,他是真的好。不然能圍繞在他身邊的女人一個個都天大的脾氣,說白了,就是他慣出來的。
他母親佛爺一般的不管事;他胞姐說一不二的刁蠻任性;馮洛從前大半夜要吃糖炒栗子,趙孟成為她可以開車在城裏兜着轉地找……
他第一次見馮洛母親,馮洛就開玩笑介紹他是趙韞成。以至于馮母老是記着他這個名字,當小名一樣地喊着他,從前是女婿,現在早沒了幹系。
馮洛還有個弟弟,不争氣,頭幾年在兒子那裏時常受兒媳的氣。還是趙孟成主張,那就把你母親接過來,是住養老院還是我們單獨辟房子給她住都行。
馮母鄉下過來,幾回燒菜想留女婿吃飯,女兒都沒肯。直言他吃不慣你那些的,事實也當真吃不慣,他們每次去看望她母親,都是自己帶着食盒過去,要麽就他們來煮。
趙孟成的廚藝就是研究生期間和馮洛同居鍛煉出來的,他比她大兩歲,短短幾年,從在家裏什麽活都不會到利索做出一頓飯來。趙孟晞和孟校長聽了都當新聞。
他們分開後,趙孟成就沒再會到馮母過了。她在市中心住得那棟房子還是趙孟成給她找的,前段時間去醫院做了個小手術,出來後馮洛就給她找了個住家保姆。馮母拉着趙孟成吐苦水般地形容,我要個保姆做什麽,成天地跟着我,兩個人像是坐牢一樣。洛洛也個把個月才來看我一回,我要回去罷,她又不肯。
從前在鄉下過得苦,老人也比城裏人顯老些。尤其一雙手,枯枝一般地抓着趙孟成,“韞成,是我們洛洛沒福氣。”
趙孟成被徒然地抓着一只手,面上有些過不去,撒開不好由她抓着也不是個事,再側頭看顧湘的表情,更是兩難,只能溫和地岔開話題,“您來這裏是哪裏不舒服?”
馮母這兩天胃不調食,來買點胃藥,“不然洛洛又要逼着我去醫院做檢查。”
“身體不适宜,還是去醫院的好,她也是緊張你。”
“她緊不緊張我,我也是個挨日子的人罷了。倒是你們……”馮母說到傷心處不免擡眸看看趙孟成身邊的姑娘。她心裏有數,從前他是女婿的時候,再生硬他也要喊她一聲媽,現如今,物是人非,想他也是重找了人,是的,擱他們趙家,擱他的為人條件,找個對象自然不在話下。
“韞成,這位是……”
“您要買什麽藥?”趙孟成問她。
顧湘聞言,丢開他的手徑直就往外走。手裏那個助聽器也摔到他的臉上去。
藥房出來,沒方向地就要離開,沒幾步才想起來陳桉還在他車上。
回頭就喊朋友,手才摸到車門把手,趙孟成追過來,扣着她的手腕,“你聽我解釋。”
“不用解釋,我知道是你岳母。你忙着去奉承,我也不打擾。”顧湘扒他的手指,叫他松開她,再喊車裏的人,“陳桉,下車。”
後座的人一頭霧水,這是怎麽了,不是去買助聽器的嘛。陳桉是下也不是,不下也不是。
趙孟成一只手死扣着顧湘的腕子,給她勒得火辣辣地疼,“你松開。”
“你先告訴我你氣什麽!”
“我氣什麽,我沒氣啊,”她都已經反複吞着一口氣了,還口口聲聲沒氣,“再說,我氣不氣又為什麽要告訴你,你是誰!”
趙孟成面上即刻一沉,但手上的勁沒松,“碰上了,我也總不能一句不應承,你說是不是?”
“關我什麽事!”顧湘才不去共情他,“是你岳母又不是我岳母。”
趙孟成顧忌着她朋友在,一直隐忍也一直磨不開顏面地和她辯,只很冷靜地糾正她,“從前是,現在不是了。”
不是才最糟糕。顧湘氣鼓鼓地擡眼看他,“都不是了,人家還那麽感懷地抓着你,可見你從前和她女兒有多好多恩愛;都不是了,你還要那麽好脾氣地待人家。我不走還待在那裏幹嘛,你甚至都不能坦蕩地介紹我。”
裏間買好藥的馮母也出來了,他們的車就停在路邊,很難看不到。趙孟成拉開車門,拽着顧湘的手,要她上車,鬧脾氣的人不肯,趙孟成聲音低低地,“你走吧,走了正好。我又得空了,送我岳母回家。”
顧湘本來氣得就頭腦發昏,聽到他這樣的話,幾乎要炸,就在她炸毛的那一瞬間,他才換了個口吻,“湘湘,當我求你……”他不想的,不想碰到不該碰到的人,可他們又實實在在存在,他沒有瞞她的意思。
聽到心軟的動靜那一秒,趙孟成再接再厲,“我送你回家。”
好不容易把人安置上車,陳桉這才提醒顧湘從前老勸她的話,“出息點啊,吵架回家關起門來吵。人前不教子,人前不吵架。”
這話是對香香說的,陳桉也拐着彎地提醒趙孟成。我才不管你是個什麽酷蓋,欺負我朋友,就等着被罵吧!果然離婚的男人沾不得,人際關系都比未婚的複雜一倍。
陳桉也清楚,這個時候有她這個電燈泡亮着,是吵也難吵,合也難合,幹脆有眼力見,就近地鐵口喊下車了。臨走前,給前面兩個人敲警鐘,“談戀愛就開開心心地談,很多人差一分一秒成不了就是成不了,想那麽多幹嘛!”
外面的雨不知何時停了。雨刮器沒關,等意識到艱澀的撥片阻力的時候,他們才明白了,雨停了。
開車的人這才徐徐開口,解釋剛才是馮洛的母親。他其實沒正式地跟顧湘說過馮洛的名字,但二人卻默契地明白這個名字是個雷,尤其趙孟成,他懂能不提就不提的重要性。
偏偏今天撞見了。
“她母親身體一直不好……”
“我不想聽。”顧湘打斷了他,不想從他口吻裏去聽他從前的人或者故事。
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情緒,趙孟成也不敢輕易招惹她,一路無話。
顧湘母親住的地方原先是縣,撤縣并區後,這裏行政位置上了一個臺階,但是新落成區行政規劃保持原先十年自主不動搖。這個區發展始終還是滞後些,尤其這片城鄉結合處。
勝在交通,地鐵通,各路營生就有了根腳。
趙孟成告訴顧湘,從前随領導下鄉視察的時候,他來過這裏。顧湘這才知道,他原先在政府工作,幹秘書處的。
她有點怪他,“你從來沒和我說過。”
趙孟成也歉仄地看她,“一來你沒正經問過,二來,湘湘,如果可以,我一點不想回顧我的過去,我希望你明白。”人始終是向前看,他能這樣說教他的學生,自然更明白,憐取眼前人的道理。
不到下午,周天的緣故,陰天無雨。臨街的馬路邊亂糟糟地停了許多車子,都是拉客的。
還有小攤販:小皮卡賣水果的,鐵板燒的,擺個馬紮蹬賣手工品的,沸反盈天的一個地方。
趙孟成小心翼翼地審視也打趣她,“也許我那時來這裏還見過你。”
唐文靜在家裏包小馄饨,給香香發短信,說家裏的辣椒醬沒有了,你回來的時候自己買一瓶,不然不是你中意的牌子,又不行了。
顧湘感受着老母親的催促,又慢悠悠地怼趙孟成,“見過我又怎樣,你反正有女朋友,哦,不對,是有老婆。”
說完她就要下車了,不肯他開進去,這裏面巷子窄,生意攤子又多,主要是唐文靜的牌友搭子也多。
巷頭有家賣鍋碗瓢盆的,至今沿用最古早的商鋪門板,早上卸晚上上,從前香香來這裏打醬油,就問那個爺叔,這麽多門板,哪個上哪一處,你怎麽記得呀?
傻囡囡,後面有號碼的呀。東一西二這樣。
顧湘吃小馄饨的時候總愛放點辣椒醬,最最普通的本地牌子,記憶裏就是小時候吃臭豆腐沾的那種最樸素的辣椒醬,出了S城,這個牌子就找不着了。
她又來老爺叔這裏買了。店主見到她,開心得咧,說香香好久沒回來了。
他家的孫子好像又長大一點,穿了件老虎花樣的連體衣,帽子摘下來了。顧湘等着老板拿辣椒醬的時候,蹲在小孩跟前逗他玩,要他把帽子戴起來給她看看。
小孩在吃棒棒糖,不睬她,顧湘就繼續,“肯定不可愛你才不肯戴的,哼!”
激将的套路總是那麽惡俗地能成功,小孩把糖給姐姐拿,好費力地才把老虎頭的帽子戴起來,圓滾滾的臉埋在虎頭帽裏,給顧湘萌得呀,她即刻就笑得好開心。
以至于有人站在店門外看了她許久,她都沒察覺。
她結完賬拎着東西再出來的時候,趙孟成把助聽器遞給她,開口的聲音有點哀怨,“我原以為你會很生氣。”生氣到周遭都不能叫她複原。
起碼,他不開心是這樣的。
地上有許多小鞭炮放過後的紅色紙皮,就在趙孟成站的腳下。她沒好氣地接過忘了拿的東西,也報複他,“是,你可以維持你的風度,我也可以暗搓搓地小家子氣。但你不會成為我的全部。”顧湘才不會成為那種因為男人就要死要活的女人。
從前不會,以後也不會。
她繼續往家走,趙老師竟然跟着她。“你的東西送到了。”顧湘提醒他。
“可是你還沒原諒我,因為我沒跟馮洛的母親介紹你?”他還是不确定,不确定是不是生氣的點在這上面。
二人再一次停下來的地方是間小超市,門口有那種小孩坐的搖搖車,晃晃蕩蕩地放着尖銳的兒歌,幾乎要蓋過他們的聲音。超市對面還有家專供這片租戶來打熱水的地方,烏油油的木板牌子上寫着大瓶、小瓶的價錢。幾個男人圍着張方桌在打撲克,喧嚣的市井人聲裏,趙孟成不得不提高點聲調:
“湘湘,我不需要跟她交代什麽,哪怕是我父母。”
“是不是你心裏清楚。”顧湘固執地認為趙孟成就是不願意正式介紹她的身份,“分明是因為她是你前妻的母親。”
“是,她是我前妻的母親。”不怕死的男人他學了一遍她的話。
“趙孟成,我讨厭你!”
“看到了。”
春節前門上貼的對聯,因着幾日的風雨,門板上一角被風撕豁開,終究抵不過風雨,剝落掉在地上,洇上污水,看不清原先的紅與祝福。
天空在陰冥色裏往藍與白之間過渡。
趙孟成說:“我抹不掉前妻的事實,所以她母親更是個不争的存在。你今天是氣我和她母親打招呼了,還是氣我沒正式跟她母親介紹你?
後者的話,湘湘,今天你遇到你前男友的父母,有必要信誓旦旦地跟他們介紹我嘛?”
顧湘:“你少來偷換概念。”
“頂多是換位思考。”他糾正。
還是那句話,“我和你的事,與她無關啊。”
“……”
“或者,多做多錯。我就該裝作不認識她,老太太過來了,我也讓她離我遠點,我和你女兒都沒幹系了,你過來禍害我幹嘛!也許,這樣你就滿意了。”趙孟成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勢,他算準顧湘會吃他這套以退為進。
豈料顧湘不依不饒:“是,我就滿意了。我才不要看到你在你前岳母跟前有多和善謙卑,你要你的風度教養去罷,我告訴你,今天是和陳桉一起,倘若是我媽,那就完蛋了,我媽肯定炸!”
“那你呢,湘湘,是很生氣對不對?”
“我氣,我氣,我氣!趙孟成,我告訴你,我是和你談戀愛,不是和你去扮聖人,我也沒有任何英雄情結。我才不要去顧旁人,我顧好自己就夠了!”她嚴苛地問他,“我又為什麽不能氣!”
“是。可以氣。我回去就打電話給馮洛:我交女朋友了,希望你和你母親知悉一下。”
“趙孟成,我恨你!”他偏要在她的雷點上反複橫跳。
假設題做完,答案很不對。彼此這才冷靜下來,趙孟成試着寬慰她,“那是多蠢的人才幹得出來的事。”
“是,我就是蠢。”
他來牽她的手,“不,你才不是。你比任何女人都聰明。湘湘,我一點不怕你生氣,我只是怕我自己,我感覺我不來和你說清楚的話,我今天到明天可能哪哪都不痛快。”這種感覺太糟糕了,明明她什麽都沒做,就是為難到他了。
尤其看到她逗小孩的那一幕,趙孟成甚至都不确定,他們到底有沒有開始。
“開始了嘛,顧湘,我可以跟別人介紹,你是我的女朋友嗎?”
顧湘氣得要把兩瓶辣椒醬全敲到這個男人頭上去,怎麽能忍得了他,他就是那種報失盜的就是賊!
怎麽氣半天,繞來繞去,他倒成委屈人,倒問她要準話了!
她幹脆擡腳踢他腿,“你走!我說不過你,你走,我就當被狗啃了咬了!”話音剛落,這種民巷子裏蹿出來貓兒狗兒一點不稀奇,稀奇的是趙孟成。
老公子一把扣住顧湘的手腕,說要他走可以,“你得送我回車上。”
因為他怕狗,并要顧湘看,那狗渾身髒兮兮的,肯定是條流浪狗,未曾防疫,被它咬了可還了得?
“趙孟成,你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