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017. 有心贈你金鈚箭
洗手間臺盆上水養了一瓶鮮切花, 是芍藥,沒幾支。這花鮮豔矜持,花瓣一碰, 就零零落了。
都說“大都好物不堅牢”, 但要分怎麽看, 好物那麽堅牢、挺苦, 你就未必認可它的好了。物如此, 人亦如此。
燈重新亮堂起來, 先前堵在門口的人和被堵着的人, 換了個走位。趙孟成生生把顧湘抱挪了開, 如何抱的,就那樣前襟貼前襟地,抱小孩般地, “抱”開了她。
眼下,他手還在照明燈開關的面板上。顧湘又氣又惱, 偏羞紅着一張臉,“趙孟成, 你的風度呢?你的避嫌品格呢?你憑什麽抱我?”
“是抱嘛,小姐, 我只是搬開障礙物。”他的手從開關處移開, 再把那移門不輕不重的力道開到最大狀,目光再轉回顧湘的臉上,冷漠又鄭重, 鄭重地質問女士的顧湘,“怎麽,性轉版的耍流氓就不是流氓了?姑娘,衆生平等, 男女平等,不是嗎?”
顧湘難堪得咬牙切齒,“趙孟成,我讨厭你!”
對面的人聽去她的話,不甚所謂的樣子,手從門框上撤下來,背到身後,最終淡淡二字作別,“再會。”
在玄關處換鞋的時候,趙孟成再看了那幅骷髅圖,他記得原畫上有字對幅:
沒半點皮和肉,有一擔苦和愁。傀儡兒還将絲線抽,尋一個小樣子把冤家逗。(注1)
推門、出了小樓、庭院,有人吸了幾口鮮冷空氣,像是沉澱到肺裏一般。上了車,沒有及時點火引擎,而是摸出一根煙,男人轉嫁情緒的方式或許過于單一,大抵不是煙就是酒。
久久,車裏的人看不遠處燈火通明的屋子,它始終閃耀着,不曾有熄燈的念頭。
趙孟成按滅了手裏的煙,點火撥檔,車子掉頭,百米加速沖了出去。很多年了,從書惠去世後,他很多年沒有開過快車了。
顧湘沒有說謊,她當真是第一次追男人。
她給陳桉打電話,告訴好友,她被拒絕了。
氣歸氣,總不至于哭,她們早過了為感情流眼淚的年紀了。只是不服,或者不平,難道真的是她單了太久了,感覺出了錯。從第一次見趙孟成,顧湘就很清楚地區分開他和別的男人的界限,也很清楚,他就是自己喜歡的那一類。
二十六年來,她敢說她這份認真比得上讀書那時的勤苦。她原以為他該是受用的,就是她的那些殷勤熱絡認真,他該是接受的,起碼明白是因為你,我才這麽積極。換作旁人,絕不會。
Advertisement
這就是區別,顧湘好長時間沒有這份怦然、發自內心地想和一個人相處,哪怕什麽都不做,只是面對面坐着,彼此聊聊細枝末節的東西,稀松平常。
但就是感覺出了錯。或者,她夠不到他的鐘意度。
哪種情況都不如意,都叫人氣餒。
偏偏口嫌體正直,顧湘告訴陳桉,這個老男人就是故意的,故意消遣她,故意一拍兩散前還撩撥她一下。這算什麽,可恥可惡!
陳桉在那頭氣喘籲籲地,回應她的話也顯得敷衍,心不在焉。
這頭的人福靈心至般地領悟過來,“陳桉,你身邊有人對不對?”
“啊……”電話那頭的人驚呼了聲,然後男女的聲音一齊漏了破綻,“香香……”
“陳桉,我現在就把你拉黑,友盡!你沒有心,我這麽難過的時候,你們還一起欺負我,do你的i去吧!”說罷就挂了電話,手機扔得遠遠的。
這是個什麽世道,好像全天下都圓圓滿滿,就她一個單身鬼。然後吧,好不容易遇上一個,那個鬼還是個瞎眼的,來來回回後,跟你來一句:逗你玩!
顧湘氣完再氣,卸妝、洗澡,頭發沒幹就躺下了。一來氣累了,二來酒精作祟,她倒是難得沒摸索地熬夜,不多時就睡着了。
一夜萬花筒般的夢,七拼八湊,顧湘夢到了高考,考場上她信誓旦旦地停筆,老師提醒還有最後一刻鐘了,檢查之際,卷子一翻面,整整一面空白。
她這才哭了,因為這才是一場努力換公平的競争,她做不好的話,就該自責就該懊悔該流淚……
夢裏的轉場好詭異,一場大考不了了之。她擡頭,負責審閱她卷子的竟然是趙孟成,她問他,
“我是不是完蛋了?”
趙老師:“徹徹底底。”
這個人哪怕在夢裏都是這麽不近人情。顧湘心想反正完了,那麽她也不想過了,她撲上去搶她的卷子,不考了,不玩了,……,短兵相接到最後她全然忘記了自己要幹什麽,哪裏還有她的卷子。
浮浮沉沉裏,她的聲音,吟.哦綿長,壓抑乖張;還有那具備記憶的男士香氣,都像一縷從唇際裏逸出來的煙,雲雲繞繞,跳升到感官之外,魂幻成了形,睥睨之态地站在雲端之上,看下面紅塵裏一對,風月無籌。
淩晨兩點,顧湘口幹舌燥得醒了,她癡癡盯着卧室的房頂半晌,然後,摸到自己的手機,從表情包裏翻出了個最醜最鬼的發給某人,
那人的備注也從長腳鷺鸶(別理),改成了:狗。
他是狗,理他的人更是狗。
清晨,顧湘早早的起床了,趕早會、趕出行早高峰。康櫻比她起的還早,他們七點一刻早讀,女孩六點就爬起來了,在廚房裏背單詞,輕悄悄的動靜。饒是如此,看到顧湘下樓還是尋過來問她,是不是吵到你了。
顧湘搖搖頭,“我失眠了,沒怎麽睡得着。”
短暫幾天相處,顧湘心疼大過歡喜眼前這個女孩,康櫻每天早上起來自己做早飯,煮粥或稀飯,趁着這段空檔,她便抓緊時間背書。
顧湘問她,學校食堂不是有的吃嘛?
女孩便文文雅雅地說,在家吃也是一樣的。
不一樣。顧湘心上立即領會,領會能省一點是一點的孩子是多麽隐忍苦澀,即便趙孟成和檀先生那麽熱絡地幫助她、資助她,但少女總有些惆悵是那些大男人難體會的,顧湘每次看到的康櫻都是怯生生的,她其實很怕給人添麻煩,但無奈自己又捉襟見肘。
就像阿甘腿上一直戴着的腳撐,沒有別的辦法,唯有向前,RUN.
孤勇這個詞,看似灑脫,其實最無他法了。
比一比,自己又算得了什麽呢。各人有各人的苦惱,小孩子忙着掉牙、長大,學生忙着奔跑、讀書,成年人忙着月薪、周旋,不過是各有各的營生罷了。
“康櫻,幫我一個忙好嘛,煮點湯圓罷,一起吃,我洗漱化妝慢。
今天元宵節!又是新的一天,沖呀!”
她們一起出門。康櫻步行去學校,門口換鞋的時候,也許是一起吃過元宵的友誼或者顧湘這個人還算鄰家姐姐,女孩總算敢和她開幾句玩笑了,
“昨晚,趙老師什麽時候走的?”
“誰知道!”
過完元宵節,S外高中部、初中部全線開學。
開學典禮一過,各班第一節 課統一是班主任執教的科目,方便各班主任查勤。
趙孟成一襲正裝,學校規定全員制服化,老師到學生,一周只有一日可以私服化。
講臺上,老趙按着議題講話,第一個議題就是這學期的實習代教老師,介紹給班上學生認識的時候,幾個刺頭只關心,“老趙,那麽你還在嗎?”
“我在,時時刻刻。”
衆人:我去。
第二個議題各年級督導随堂聽課,時間就定在下周,“一個個都給我把心收回來,過了正月半了,可以打孩子了,可我不想這麽做。”
……
最後一個議題各年級補考,“周六,我們班要補考的,先給我站起來,我不想拿花名冊看。”
“哦,還有一個追加議題。這周所有的體育課,上數學。”要命的,有人壓哨核武器,堂下衆人怨怼老趙,渣男語錄呀您這是。
章蘭舟同學:“艹,第一周呀,老趙,第一周你就搶課。”
趙孟成單手落在口袋裏,倚在多媒體講臺邊上,美人自有美人的派頭,他把領帶捎在襯衫縫隙間,明明歪着,倒也傲慢潇灑,“你們體育老師的太太要生孩子了,正經的陪産假,吵什麽吵。”
“行了,我就說這麽多,還有半節課的時間就交給宋老師了。”說罷,趙孟成拾起講臺上他的筆記本和手機,踱步到後面聽課去了,好巧不巧就坐在章蘭舟邊上。
周遭幾個人連帶着都不怎麽敢喘大氣了,臺上宋老師自我介紹完就急切切地開始講課,而章蘭舟同學半晌還沒開始翻書,趙孟成筆記本直接磕到他頭上去,少年即刻規訓地聽起課來。
數學課剛畢,章蘭舟就拖住趙孟成,少年說自己是來傳話的,“二叔明日晚上約了你去聽戲。”
趙孟成:“什麽由頭?”
“太爺爺請梁家太奶奶,大概率是商量二叔的婚事。”
“他結婚,喊我去做什麽,幫他搶親啊!”趙孟成一徑往自己辦公室回,蘭舟跟着他小追着。
“你去問二叔啊,我哪曉得他葫蘆裏賣什麽藥。”
“你不知道才該死。章郁雲像你這個年紀已經開始勾心鬥角了。而你,混賬玩意,你會幹什麽,你除了拿幾個錢租個房子,做束什麽鬼車厘子花。我看你們章家的氣數也要盡了。”
章蘭舟才不氣,他沖老趙打哈哈,“我不是二叔親生的,他那副擔子自然也不會交到我手裏,我要像他那麽累幹什麽!”
“滾去罷。”趙孟成回過身來,作勢踢他一腳,“你記在他名下,就是他的兒子,即便不接他的擔子,半大個男人了,就一點沒骨氣?”
章蘭舟難得耷拉個腦袋,倒也受教。
趙孟成再喝他一聲,“你母親把你舍到這頭,只為了好吃好喝不餓死?她那邊就做不到了?今天你這話在我這裏出也在這裏散,再讓我聽到,給我滾出我的班。小小年紀,生出這般剖腹藏珠的脾性,我是章郁雲得活活氣死。”
好友的養子,趙孟成的說教自然另當別論。這一學期跟着他,章蘭舟也沒少挨罵,但少年依舊與他沒大沒小,嘻嘻哈哈,相比二叔,他更自在和老趙相處。
為什麽呢?
“自然趙老師英俊潇灑,幽默風趣,人格折服呀。”
南栅會館,章家這對“父子”一起給趙孟成戴高帽。章郁雲親自給好友斟茶,包廂隔壁間就是章梁兩家會面談結姻親的事,這個檔口間,章某人三催四請,要請趙孟成過來喝茶。
方才趙過去與章仲英問好,言談契口間也算明白了章郁雲的如意算盤。
章家的生意碰上個牽頭人,那頭需要趙孟成父親幫忙引薦一下,其實個中關節章郁雲已經打通了。今日談姻親的日子,他還要在爺爺面前賣這個乖,叫老爺子盛他這個辛勞的情,答應婚事才更順暢些。
這就是章先生的算盤,他要給爺爺看到,哪怕我在結婚的桌上,也在不辭辛勞的忙呀,不是忙人就是忙事。
趙孟成白他一眼,“臭不要臉。”
眼下,他們另劈了一個包間,章家老爺子以為章郁雲在為了公司找趙孟成疏通人脈,熟不知他在他跟前假模假樣的“教子”。
夏蓉街那起租房的事,趙孟成自然要給章郁雲知道,這位爺知道是知道。呵,事情過去差不多一個月了,年都過完了,大少爺才想起來在趙老師面前假模假樣地教訓兒子起來。
章郁雲的意思是,讓蘭舟周末都到趙老師補課那裏報到。
瞰臺上聽戲的趙孟成聞言到此,快快打住他們,“夠了,你們爺倆少抓馬了。哦,你兒子犯了事,回頭連累我多一樁事,替你看孩子,我他媽冤大頭是不是!”
“這樣吧,你那處租房的費用我來出。”章郁雲賠起笑臉來,說無論如何,趙老師得多擔待呀。
“少來,誰不知道你章某人的錢最好別沾,沾上就甩不掉。”趙孟成的補課圈內都曉得的,他本就是無償,沒人敢置喙。夏蓉街那裏的租房費用也是姐夫化緣來的,他因着父親的關系,鮮少和人有金錢上的瓜葛,休說嫌疑了。
老友見面,章郁雲裝模作樣訓斥了蘭舟幾句,就放小子去隔壁間了。
一對南官帽椅各自坐下,趙父是戲迷,偶爾興致來了也會串一下。論戲,章郁雲不如趙孟成精,後者自幼被父親拘着聽了不少,堂下今日唱得是《四郎探母·坐宮》。
章郁雲問好友,精神面貌不佳,不至于真得是蘭舟給你氣的罷?
趙孟成揭蓋碗喝茶,不談自己,只是囑咐幾句好友,“兒子不是你自己的,但也得認真教。別娶了正妻,當真把這便宜兒子給冷落了。”
章郁雲聽後些微一滞笑,表示這話從何說起,“別人不知道我,你難道還不知道?我是那種背信棄義的人嘛?”
“說不定。”趙某人關鍵時候放陰槍。
“我去你的!”
二人皆知彼此玩笑,但趙孟成還是警醒幾句,“你要結婚了,蘭舟到底有點不适宜的。別管養子養父,他跟了你這些年,還是有感情的,沒有哪個孩子可以眼睜睜看着父親娶別的女人,生正經的孩子,心裏不吃味的。”
章郁雲知道好友的規勸自有道理,或者有痕跡出來他才會如此說。趙孟成向來心細如發。
鄭重應下,“蘭舟記在我名下,我自然當長子看待。圓圓你也見過,她不是那種會刻薄的人。”
既然說到這裏,趙孟成就當話趕話罷,“梁小姐對于蘭舟的存在,就一句沒怨言過?
也對,他到底不是親生的。”
話音才落,趙再問,“你說是你親生的,她還會接受你嘛?”
“不會,她家老太太頭一個不肯,有兒就有娘,老太太斷不會肯圓圓蹚進這原配、二婚的大戰裏來。圓圓也不是這塊料。她跟着她那奶奶學得清心寡欲的,真受了前妻或繼子的氣,不和我離還有鬼呢!”章郁雲就事論事。
那頭,趙孟成悶悶嘆了口氣,
堂下被擒易名的楊延輝聽聞老母佘太君親押糧草随營前來,闊別十五載,思親情切,想夜探母親苦訴衷腸,這廂結發妻鐵鏡公主一面感懷他孝義一面又怕郎君去了不還:
有心贈你金鈚箭,
怕你一去就不回還。
便叫他對天表一番。
楊延輝(白):
我若探母不回轉,
罷!
黃沙蓋睑屍骨不全。(注2)
章郁雲只當趙孟成聽入了戲,繼續和他扯閑篇,他和圓圓商量過了,想請趙老師做傧相。
趙孟成聞言,看戲的目光移過來,觑好友一眼,不言但勝過多言。
章郁雲知道他介懷什麽,“你知道我不迷信這些的,結婚未遂也算未婚。”
堂下到了精彩的“叫小番”,衆人叫“好!”
趙孟成在沸沸掌聲裏說了句什麽,章郁雲沒有聽見,再問他,他不肯說了。
你不說我說,章郁雲跟好友倒苦水,說結婚從來不是句號完結篇,他眼下就一樁煩心事,說他無論多晚回去,圓圓都不找他,這讓他很氣餒。
“一把年紀的人秀恩愛,你厚顏無恥!”
“我在和你倒苦水呀。”
“她是信任你。”
“可我不需要信任,我要她在乎。”
一句話點中某人心腸裏的……不可名狀的,或狹隘,或惡劣。趙孟成面上毫無破綻。
“我去告訴告訴她,在梁小姐之前有多少女人坐章先生腿,保管有效。她保管和你鬧!”
“趙孟成,那是你,好吧!”
年少氣盛時的趙孟成,因着趙父的關系,自己又一副好皮囊的便利,回回在酒場上都能招惹到桃花,一次烏龍,有個不開眼的女生果真“投懷送抱”了,趙孟成無動于衷,兩手攤開,只說了句,
“下去,咯得慌。”
就這一句酒後失言,惹得當時的馮洛醋壇子打翻了。
你叫那個女的當着我的面,坐一次給我看看,我倒要看看,多沒臉沒皮的人,才敢去坐別人男人的腿。
那一回鬧,圈子裏走得近的都曉得了,曉得趙孟成那女友是個河東獅。
章郁雲許是喝多了,越說越開,有人手裏茶蓋一落,冷冷地,像是聽了則前言戲文一般:
“我有個事想問問你。”
到此,章郁雲才覺察好友些微的不一樣,“你不對勁。”
哪裏不對勁,擱從前,他要麽反感別人提過去,要麽任由你說他始終不言語。今日,漠漠聽完,漫不經心地給岔掉了。
“我有個同事……”
章郁雲:“如果我沒猜錯,你同事和你一樣,姓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