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016. 燈
趙孟成終究還是下車了, 答應房東“寫一筆”給她。
他給車子落鎖的時候揶揄顧湘,“倒也不必拿自己的命發誓,”說着, 把車鑰匙落進自己的外套口袋裏, 垂眸看眼前的人, 像是玩笑又像是刻意的說教, “大材小用。”
他的影子在她的腳下, 顧湘得微微仰首才能看清他的形容。她是個絕對愛風度不愛溫度的人, 眼下其實穿得很單薄, 明明很冷, 依舊在冷風裏和眼前這個男人逗悶子。
“趙老師,你看金庸嘛,你猜老爺子小說裏, 我最愛哪一個武俠角色?”
“不想猜。”趙孟成看她凍得牙關都有點發抖了,“你凍死在這, 明天你爹媽來收屍,別賴上我。”
哈哈, 顧湘回嘴,“拜托, 還沒過正月半, 趙老師有點年關期間起碼的禮數好嘛,死啊活的。”
“少啰嗦,你還要不要寫一筆了, 不用了,那就再會。”
“要!”顧湘好不容易哄下車的人,她不會這麽輕易放過這次的timing。好友說得對,管什麽天長地久, 先管好此刻多巴胺的騷動罷。
瞧人多自私、狹隘。一個小時前,她對着那些男生,心裏毫無波瀾。而此刻,她扪心,很确定,跳得熱烈且積極。
玄關處,顧湘找了雙男士拖鞋給趙孟成替換,“新的。因為我爸會偶爾過來,我替他準備的。”
臺階處還有好多未拆封的快遞,她說她搬家搬得急,我媽那邊的生活用品我也懶得挪過來,所以就在網上買了新的。她話家常般地給客人解釋眼前的難落腳,也不管客人願不願意聽。
主人坐在玄關凳上換鞋,客人站着,站着早就換好了,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在摘自己腳上的高跟鞋。室內有地暖,顧湘脫了大衣,裏面穿着黑色毛衣和一步款的短裙,腿是光着的,只是為了穿鞋方便,穿了層絲襪,女人的審美是遮瑕,男人的視角就是光.腿。
她和上次一樣,坐在玄關凳上,給腳上套一雙棉襪。有人純屬好奇,“你既然這麽不怕冷,都進屋了,你反倒是保暖起來了,不是很矛盾嗎?”
“不矛盾呀。我穿皮鞋不喜歡穿厚襪子,也不好看,回家了就怎麽舒服怎麽來啊。”說着,套好一雙厚襪子,趿好拖鞋,蹦一般地站定在趙孟成面前,剔了高跟鞋,她又比他矮了一截下去。
因為她冒失的動作,趙老師不禁往後退了退,擠歪幾個快遞箱子。偏偏他面上還是一副波瀾不興。
顧湘莞爾,突然想起剛才在外面沒說完的下文:“是張翠山。張無忌他爹。我最喜歡的武俠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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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文能武,鐵畫銀鈎。忠孝節義但不迂腐,對同門、對恩師、對義兄,對妻兒,對六大門派所謂的正義圍剿,他實在兩難全,但也不忍心去追究發妻,才痛苦難當之下,選擇一人做事一人當,橫劍自刎了。”顧湘說,她喜歡這樣劍膽琴心又有軟肋的男人。這樣的人,得之視為知己,失之也能像天上的月亮,記一輩子。
趙孟成兩手抄在褲口袋裏,對于顧湘這般書外人生觀表示難得的認可,只是他勸她,“最好別輕易記一個人一輩子,過去的人不應該綁架你後來的人生。”
“所以趙老師的人生觀,一遇楊過誤終生是不值當的?”
“沒什麽值當不值當,有人打自然有人挨,如人飲水的事,強辯沒什麽意義。”他這話前後矛盾,前一句豁達,後一句又拘謹起來。顧湘其實很想順着這話頭,問問他,趙老師是有什麽現實感悟結論嘛?轉念,又作罷了,他這個年紀,當真一張白紙才可怕。
玄關牆壁上,顧湘才挂了幅裝飾畫,是陳桉送的。畫師應該仿得《骷髅幻戲圖》,總之很概念化的新中式工筆畫,前幾天唐女士來的時候,差點吓着,她怪香香怎麽挂個骷髅頭在門口啊。
顧湘便說,鎮邪呀。
眼下,趙孟成看了眼,沒說話。他非但沒被吓着,還細細打量這畫。顧湘請他進裏的時候,他伸手扶了扶那桃木裱的畫,有點歪了,
他應該有點強迫症。顧湘看他換下的鞋子,鞋頭也歸地齊齊整整。
主人下意識琢磨起來,她的房間絕對不可以讓這個男人看到,龜毛症男人沒準掉頭就走!
廚房裏微波爐“叮”地一聲響,是康櫻在溫藥。她聽到趙老師的聲音了,從廚房裏出來,手裏端着碗,怯生生地要上樓去,嘴裏還不忘轉告顧湘,“香香姐,你媽媽晚上過來了一趟,冰箱裏給你帶了好多吃的。還有明天過節的元宵,要你記得下着吃。”
唐女士還有一句囑咐。
“說什麽了?”
“說要是你太忙就別回去過節了。”
“她這是拐着彎的讓我回去呢,哼,別理她。”說罷,顧湘要康櫻幫着吃冰箱裏的那些東西。
視線再回趙孟成臉上的時候,他目光很奇怪,像是注目更像盯人,顧湘只當他覺得她嬌縱了,二人一時無話,況且還有他的學生在,氣氛怪怪的。那什麽,哦,對了,簽增補協議。
她把人哄進來,是有正經事要辦的。
電腦和打印機都在樓上,顧湘說去樓上寫,“趙老師,你随便坐。”
餐廳邊櫃上有膠囊咖啡機,也有各種玫瑰花茶,綠茶只有一罐明前龍井,還是去年顧文遠給她的,新茶都放陳了,今年的還沒到時令。
她問客人喝什麽。
養生壺裏注進純淨水等着燒開,趙孟成要她不必客氣了,他喝杯熱開水就行了。
顧湘以為他怕天晚了,喝茶睡不着,“那喝這種玫瑰茶吧,我時常喝的,還不錯。”
對面的人,只能客随主便了。
其實這張增補協議可有可無,顧湘也曉得趙孟成哪怕口頭允諾了他也不會翻供一說,可她偏就要拖住他,拿一些所謂的生意或者儀式感。那句話怎麽說的,有些事情,假着假着就真了。
她在房間裏搗騰的時候,康櫻才告訴香香姐,今天她上早自習的時候,血糖過低差點暈過去。康櫻來S外借讀也是饒了趙孟成的面子,緊急聯系人學校更是第一時間通知了趙主任。
十七八歲的女生,備考壓力大,康櫻原本就有點營養不良,例假來了又遲遲不走。
校醫這才建議趙主任,帶這個孩子去醫院做一個系統檢查。
檀越有公務出城了,這樁老媽子事務才又落到趙孟成頭上。去醫院檢查是趙孟成托手下實習女老師陪同的,但是中醫院開了些調理的藥,趙孟成特地去代煎了些再給康櫻送過來。
顧湘聽到這兒,真是好奇極了。
打印機吐出那張增補協議,她即刻跑到樓下去了。帶着熱度的紙張給到趙孟成,她問的話卻和紙上增補的協議無關,“趙老師,我有個很嚴重的問題,問你!”
趙孟成的視線從白紙黑字上移開,手邊的玫瑰花茶還是他自己泡的,主人毫無待客之道。
“你喊檀先生姐夫,也就是說,你有個姐姐。你們待康櫻這麽好,莫不是,康櫻是你姐夫的私生女?你這麽做,你姐姐知道嗎?”
八卦是女人的天性。探究八卦更是女人的天性。
顧湘補充說道,別怪我多嘴啊,果真是,你們又果真瞞了你姐姐,那這樁生意有好多公序良俗上的不該啊,“我這房子已經被冤大頭過一回,你們可別再害我一回。”
顧湘一直給趙孟成是那種家裏寵慣了,衣食無憂的本地女生印象,眼下她一句公序良俗倒是叫趙孟成擱下手裏的紙筆了,“不是。”他回答她第一個問題。
至于第二個,他姐姐知道嗎?趙孟成卻息聲了。
“所以,你們為什麽要瞞着你姐姐?”
“康櫻媽媽不只是檀先生的朋友,是很要緊的那種朋友,……,比如戀人?還是初戀!”顧湘坐在趙孟成對面,她雙手托着腮,十個食指在臉上“彈鋼琴”的不安分,憑着女人的直覺梳理清他們的關系。
“有人好像說過,過去的人不該綁架後來的人生。那麽你們所作所為在幹什麽。呵,男人。”
“我是你姐姐,頭一個要對付的就是你,你是幫兇!胳膊肘往外拐。”
“別跟我說什麽孩子是無辜的道理哦,既然無辜,那麽你們就直說啊!瞞着女主人,還不是你心虛、”
“是他不是我。”趙孟成打斷了一句。
豈料顧湘嗤之以鼻,“幫兇連坐。你們一個都跑不了。”她巴掌大的臉,塗着櫻桃色口紅的嘴巴一張一合的,說話的腔調像極了十年前的趙孟晞。
趙孟成這才發現,她其實很門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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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麽,要是你知道了,會怎麽樣?”
“離婚!”顧湘張嘴就來,“騙我的男人不得好死。”
“你有沒有想過,就是因為在乎才騙你。不是騙,是瞞,或者他覺得這裏的事只是善了,從來也不會為了個不是自己的孩子而去動搖現有的婚姻。”
“那是你們男人的思維。上帝之所謂分性別,就是人是不同的個體呀,你要別人尊重你,你就得尊重別人呀,為什麽光明正大的事,你們男人回回要搞複雜化,陰謀化。”
只是簽個租房增補協議的,眼下兩人就兩性思想博弈起來了。
趙孟成端起手邊的玻璃杯,潮一口唇邊,右手食指曲了曲,在桌案上閑敲了幾下,話鋒一轉,“行了,簽好了。”
他把那張紙推送給顧湘,後者看也沒看,也在上面學他龍飛鳳舞地簽好自己的名字,随即,把這張增補協議拿圖釘釘在了牆上的卡片相冊圖中間。
“就放這?”某人跟随她的動作轉過身來,架腿而坐,看她也問她。
“啊。”
“弄丢了,我不再補給你了。”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趙老師人格這麽矜貴,我不相信你會騙我一個升鬥小民。”
“……”
杯子裏的玫瑰花瓣還沒真正吸附飽滿水份,客人起身要說告辭了。
臨走前,他問顧湘,“能借一下洗手間嗎?”
顧湘給他指方向。
原以為他是真要上洗手間,結果趙孟成進去只是洗手。是她給的那支圓珠筆,筆尖有點漏油了,蹭到他手裏了,龜毛的男人,要洗手!
顧湘看他沒有關門,就殷勤地跟上去,告訴他水龍頭往哪頭扳出熱水。
趙孟成:“你幹脆替我扳好罷!”
顧湘恨他一眼,嘴裏嘟囔,“你是不是從來不去海底撈?”
“?”
“嫌人家太熱情啊。”顧湘倚在門框上,笑得沒心沒肺,然後自顧自話痨,“其實我也不喜歡去,有次和朋友去,談話間,他們知道我們有人過生日,推了個車舉了個牌來唱生日歌,真是又尴尬又感動……”
“哈哈哈哈,我不能想象,要是趙老師面對那些員工可怎麽好!”
趙孟成:“不能想就別想。”說罷,他關了水龍頭,随手抽了一張紙巾揩手。
顧湘提醒他,“這是我的洗臉面巾。”
“有什麽區別?”直男發問。
好吧,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走了,她還有事沒和他說,最重要的一樁事。
“你為什麽要送我那個珍珠耳環呀?”
“……”
“即便沒找着,也不該趙老師賠的,是我自己弄丢的。”
“……我賠對給你安心點罷。”某人難得歉仄的口吻。
“謝謝,我很喜歡。”她的黑色毛衣束在裙腰裏,整個人站在燈火下,比之前看她像是小了一號。
“……天不早了,我先告辭了。”
“趙老師,我有件事要跟你說。”一樓的洗手間是橫向移門,顧湘說這話的時候往衛生間裏走了走,手把着那道移門,
“賠你車漆的錢,是我自己的意思,和我老板無關。我媽那天叽裏咕嚕一大堆也是關心則亂,我還不至于做別人的第三者。”
“總之,就是他們誤會了。”她期期艾艾說完一通。
“嗯,我聽到了。你說你不會做別人的二婚太太。”
“當然。”
“……”趙孟成緩緩出了口氣,“那麽我現在可以走了嘛?”
顧湘擡頭看他,這個長老師傅當真一點沒所謂的樣子,她那麽認真跟他說,他偏就冷漠地要走。
下一秒,趙孟成擡腳要出去,顧湘憑熱血下意識行為,她把門一拉,也不說話,把人給堵在衛生間裏。
手還把着門把手,趙孟成哭笑不得,這是遇到什麽活土匪了。
趙孟成試着去摘她的手,顧忌着房子裏還有他的學生,便低低的聲音問這“高衙內”,“你是酒還沒醒嘛?還是現在才開始發作?”
“趙孟成,你很沒意思!”顧湘怪他,怪他,她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不給她一句痛快話。
痛快話就是,“我拒絕,”
“我并沒有顧小姐想得那麽好,換句話來說,顧小姐值得更好的。”
怪人家不給痛快話的是她;
給了,被發好人卡了,下不來臺的又是她。
顧湘氣得要哭,沒有比她更慘的了,第一次追男人被拒絕就罷了,還是在洗手間!
這個男人太過分了!
她死死把着門,也不知道不依不饒是為哪般?
再炮制一個回合,兩方依舊死結。
被堵在裏面的趙老師好像真得有點氣不過了,“女流氓是不是?”
話音剛落,洗手間裏的燈就被他揿掉了。
視線掉進一片黑暗裏,顧湘下意識失神了下,然後整個人被人托抱了起來,腳離了地。
窸窣間,她能聞到淡淡的煙草味和須後水味。視覺暫停後,感悟的氣息很陌生,
但她清楚知道屬于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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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趙孟成陪校長周從森去分校巡視工作。周從森同趙父是戰友,也幾回話裏話外滲透的意思,他要舉薦小二去分部了,無論是繼續教研還是管行政,你家這位都能勝任。
你也別舍不得他,要我說,他到底還是襲他母親多一點。誤打誤撞,算是迷途還蹤了。
當年周從森去一中友校訪問,聽了趙孟成一節課,回頭就挖他過來了。他跟趙父說笑,這小子哪是被發落後的樣子啊,他們公開招聘成績第一的老師也沒他那股寸勁和靈氣。
事實也替周從森證明了這一點,這幾年趙孟成前前後後獲得的職稱、榮譽稱號,各期刊上發表的數學、教學論文,參編的教材、讀物。周從森怪罪老戰友眼不明、心不淨。才老糊塗地一味想兒子重走仕途,繼他的衣缽。
公務話敘完,接起了家常。“你當這麽盤正條順的年輕中層好得的啊!”周從森說,他們黨務書記姚書記的家屬啊,是見一次小二想一次,想得這個姑爺,也想和趙家結這門親。
說了這麽久,都沒見趙孟成回來。他們周校長過來串門子,電話通知趙孟成回來的,他說馬上。
這馬上馬上,馬到明天了。
老爺子發火,姑姑不敢吭聲。只悄悄和趙母說,“他下班帶回來些中藥,煎好的,一袋袋封好的那種,到了晚上又拿走了。”姑姑時常去趙孟成那裏幫他收拾屋子,鄉下人還是喜歡彈棉花胎做被子,姑姑給孟晞檀越他們送了一條,又給了趙孟成一條。這個活祖宗嫌棄那些棉花絮子掉掉的,說掉了他地板一地都是,姑姑今天才抽空去給那棉花胎上绗一層防塵布。
“我偷偷張了眼那藥,像是女人喝的。”因為藥房代煎上有醫院科室的名目,姑姑再不識字,婦産科還是認得的。
趙母一貫佛系,倒也狐疑起來:“你是說他有來往對象了?”
素日裏趙家談論的事體,大大小小,姑姑從不插嘴,她做她老保姆的本行。也只有這些兒女債,才敢多幾句舌,“他說是一個學生病了,給學生幫忙的。”
“我看着不像,學生的藥,你明天帶去學校嘛,用得着晚上親自跑一趟?”姑姑越說越覺得自己的理站住了腳,“他那麽怕煩的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