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04. 三千米
夏蓉街去S外國語學校只隔一條馬路,十來年前這裏的房價并不咋舌,顧文遠又是存心彌補妻女,房子就是為了女兒升學考量的,二話沒說付了全款。
前後兩開的商住小樓,東臨街可以做門市,西臨街可以入戶住家,兩廂不搭噶。
這房子許是風水好,顧文遠買定沒多久,就敲開了幾個大客戶的入門磚。他并不迷信,但福蔭這方面,寧可信其有。他和前妻正式說過好幾回,這房子他要留給香香,早早過到她名下去。我倆過散了,但我同你一樣,都希望香香能好,且她一定會好的。
過來詢問顧湘的這個男人是S外的老師,他說明來意,“顧小姐的房子今後還租嗎?”
顧文遠打量這人,氣度談吐都很正派,哪怕被女兒噎回去也沒甚所謂,談交易的自持口吻,
“如果找到您頭家的租客後,對方确實不租了;我學生這邊違規的合約就轉嫁給我可以嗎?他們租這個房子是不該,事不解決家長那邊也難定心,保不齊還鬧到學校層面。正巧我個人需要一處離學校不遠的地方安頓課外教學及親戚家一個孩子,到來年高考結束,出于補償,我多付顧小姐一個月的租金。”
顧湘聞言,依舊情緒不高地站在原處。
顧文遠只當女兒和他不對付,人家老師也是誠懇來問,出于對讀書人的尊重罷,顧文遠裝模作樣地申斥了顧湘幾句,“好好說話,別鬧情緒。”說着還把鑰匙還給了顧湘,匆匆交代幾句就上了助手的車,他是逃,逃女兒在外人面前給他難堪吃。
喂了一嘴尾氣的顧湘,不言不語地聽完某人的訴求,再站在風頭裏等他口中的,“稍等。”
他的車子就停在不遠處,趙孟成去到自己車前,從車裏翻出個記事簿,寫下了他的手機號碼,重新遞回到顧湘面前,“你考慮看看。”
外面太冷了,顧湘出來得急。身上的衣服扛不住,她匆匆坐回自己車裏的時候,忙不疊地點火并盼求着暖氣能快快升溫。
至于她手裏那張從趙孟成手裏接過的紙條被她漫不經心地夾在遮陽板上了。車子得倒車下臺基,變速杆挂到R上,顧湘一面盯着路況,一面再掃一眼車前玻璃的人,他重回學生身邊,談些什麽自是不知道。
車裏的人扭頭問好友,“我的樣子看上去是不是很糟糕?”
陳桉:“你指哪方面?”
“方方面面。”顧湘懊悔,為什麽出門不好好化個妝,為什麽披個馬甲,糙糙地就出來了。
誰能想到派出所裏還能遇到搭讪未遂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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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終究你不還是把手機號碼給我了嗎?
顧湘開心得忘記自己來幹嘛的了。
昏頭幾秒後……哦,他只是想租房子。
趙孟成執教第一年就說過,他脾氣不好,犯到他手裏就沒有法不責衆這一說。
今天違規租賃房子這事,一個是自己班上的學生,一個是同級的學生,于公于私他都得處理。先擱“早戀”在一旁,這是個屢見不鮮的事件問題,恕他力有不逮。凡是有家長找他聊到這個話題,他全是西施捧心般地美人苦惱,無能為力,也別找我,我又不能滅人欲。
原話就是這麽說的,他們每周的行政會,總年級督導主任的負責人馮校長時不時拎趙孟成出來念,批評趙主任說話要注意方式方法,你過于主觀的言行容易構起教學會與家委會的矛盾。
得,這麽個刺頭般的人物,偏偏被學生家長奉為傳奇。理由無二,就是趙老師班上的升學率在說話。
趙孟成從前還允許家長加微信,之後全面禁止了,實在是加不過來;學生也不許加,凡事在群裏說話;家長群之類的存在也絕拉不到趙老師進入。總之就一句話:有事會話、會面溝通。
女學生姓沈,隔壁班的,父母皆在機關工作。
男學生叫陸鳴,父親是某重工集團的高層,也是趙孟成姐夫的發小。
S外這些或富或貴的幾代目比比皆是,趙孟成時常在講臺上“诋毀”學生:“恕我直言,你們一個個在我眼裏全是狗崽子的模樣,沒有例外。”班上幾個歡脫的時常實名舉報:老趙你這是妥妥地職場PUA,我們要去督導部那裏投訴你!
當然,從來未果。刺頭老師遇上刺頭學生,一個比一個道理都懂,就是難改。
他們本部的校長周從森回回看到趙孟成都語重心長地,小趙啊,最受歡迎老師是你,最不滿意班主任也是你,你要反思啊!分校那邊我是和你父親拍了胸脯,點名要你去的啊!
趙孟成還是全校最不準時交教案的老師。無論是教研組、年紀組長、班主任手冊,學期末稽查,他總是最拖沓的那個,S外一學期不備課教學的老師,一屬數學組的趙孟成,其二是一個歷史組的齊老師。
二人是S外出了名的老大難,術業好但也帶頭不守規矩,學生家長是恨也難恨,愛吧……算了。
眼下,女學生沈欣瑤的父母求趙主任給個說法。或者,他們做父母的辦不到的,求老師利用職務之便能替他們解開這難題。
最緊要的就是:不得早戀。
沈家父母一口咬定,陸鳴大手筆地租這房子沒安好心,你住你的,別騙我們的女兒。
陸鳴立規矩般地在一旁向父親保證,就是想找個離學校近點的地方,什麽都沒有,至于同學來他這裏,無非就是一起學習進步而已。
天已不早,全在風頭裏站着也不是個生意經。才放寒假沒兩天,趙孟成可沒閑着,被學生家長一個電話喊到這裏之前,他還在忙下學期師徒結對資料。
以及,手裏一攬子的七堆八堆的業務、非業務的事體。驅車來派出所之前,他經過夏蓉街那棟小樓時草草泊停看了幾眼,眼下他亦是同樣的疑問,這房子租金并不便宜罷?
陸父随即檢讨,是的,孩子雖然零用錢給得富餘,但這樣的小樓動辄一年的房租還是萬萬拿不出的。也不能經濟放寬到如此田地。
所以陸父問陸鳴,哪來得這麽多錢?
如今做家長的未必有做老師的了解孩子。十六七歲的男生最最血氣方剛的時候,做點離經叛道的事,在所難免極了。趙孟成離這個年紀很遠了,但這個年紀做下的荒唐事并不比他們少,又因為他一年年地都在和這個年紀的孩子打交道,所以他很洞悉他們,洞悉這些少年郎們最最拙劣的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下的沖動與反抗。
是年六月,趙孟成才送走一批高三學生,新學期生源裏就有兩個人情債丢到了他眼前:
一為陸鳴,礙于姐夫的顏面,趙孟成破格在內部調劑下,把原本不是他班級名單內的轉到了自己名下;
二為章蘭舟,好友章郁雲的養子。這其中展開又是篇長家務,不提也罷。總之,好友托付到趙孟成的時候,是這樣說的:很難教,看在我倆幾十年的情誼,你或打或罵別當着我的面,怪難受的。章郁雲賤兮兮的自诩最護犢子,自己的人怎麽罵都可以,外人欺負就是不能夠。
今天這起事件,最先給趙孟成透信的就是章蘭舟。這位小爺最最狐貍狡猾,不幹他的事他絕不插手。牽連到他,又是最最賣乖識相的那個,他跟趙孟成投誠道:老趙,陸鳴那裏出了點事,但無論如何你得相信他,你不保他,他會被他爸給打死的!
趙孟成:這其中有你什麽事?
章蘭舟哼哼唧唧,叽叽歪歪。
眼下,陸父詢問租房子的一筆不少數目的錢從何而來,他們家長捋不清,趙孟成卻及時破案了。
蔫壞的人其實還沒露面。陸家可能經濟管控一時還不允許兒子拿出這麽多錢,章家可不同,實實在在的實業集團。三世子過繼來的養子,視如己出,蘭舟小兒租下個小樓太便利一件事了。
是的。這筆錢支出對于章家的孩子點滴入海般地不值一提,但是,趙孟成電話支配章蘭舟同學過來的時候,“你家老章現在人在外地,我給你半個小時,是滾是爬,你半個小時後不準時出現在學校南操場的跑道上的話,我就連夜急招章郁雲回城。說他的兒子年紀小小,學會了他金屋藏嬌的那套了!管還是不管!”
臘月三九天,冷風像刀子割在感官上。
隔着老遠就能看到猩紅一點的煙火在風裏,一縷縷急掣地消散。
趙孟成站在S外南操場的足球看臺上,黑色風衣裹緊前襟,風不住地把他唇上銜住的煙吹花開煙灰。月臺上的人啓口之前,不得不把煙蒂從唇邊摘開,夾在左手的指縫間。
章蘭舟同學一路疾跑過來,到老趙腳下的時候,直接癱坐在地上了。
“三千米。”趙孟成指指陸鳴和章蘭舟,“每跑完一圈到我這裏來檢讨一句,視答案而定,要不要再加量,去罷!”
章陸二人聽完老趙的話,同時喊艹,章蘭舟更是掏出手機拍趙孟成的現行,因為學校全面禁煙,任何教職人員及學生明燃煙火都是要記過懲罰的。
趙孟成:“記罷。今天,咱們仨誰都別無辜。”
大不了都被學校除名。學校不缺他一個老師,同樣,也不缺他們這一號學生。
別,沉沒成本一下場,誰舍得誰不舍得一目了然。兩個狗崽子即刻乖順,求老趙高擡貴手。
“跑。跑完跟我說話。”
年輕氣盛的精力,過分充餘就釋放掉些。趙孟成說,你們爹媽等着我在你們的操行評語上背書呢,大家都想過個好年,我不想我的學生年後缺個胳膊還是少條腿。
“今晚這事,你們給我個交代,我也好給你們父母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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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蓉街上有棟小樓不同于別的房子,西街入戶的庭院裏,玻璃圍出的小花房種滿了紅白兩色玫瑰。傳聞是屋主為自己的妻女種下的,房子也是留給女兒的嫁妝。
黛瓦白牆的江南屋宇,庭院裏圈一圍春色,花期不止,四季難休,豔羨多少經過人。
某日放學,幾個少男少女在公交車上隔窗眺望,兩個女生齊齊嘆道,這是什麽神仙父親啊,好想到裏面看看,感覺裏面心血更不會輸。
機緣巧合之下,陸鳴同學得知這小樓可以短租出來半年,這才和章蘭舟合謀了這個計劃。二一添作五的房租,公子哥的論調就是:一時興起,想賃一處秘密基地,大家周末學習見面方便。
沒有其他。沒有父母想得那些彎彎繞繞,章蘭舟跑完一半罰程,更是氣喘籲籲地朝趙孟成大放厥詞:“有又怎樣,老趙,你和他們不一樣,我知道,你比我二叔要仁慈得多,開明得多!你還比他年輕帥氣有體格有精力……”
“哦?”猝不及防的彩虹屁,偏偏有人不吃這套,俯在月臺邊的闌幹上,朝下瞰,“就這麽吹捧我,期末教師匿名測評榜上,我也是墊底的班主任!”趙孟成說,你們的勾勾叉叉,與我的年終獎金息息相關知道伐,“就憑我這麽低的評分,也得再加一圈!”
“淦!”操場上的兩個少年不想活了,如同那響鼻筋疲的馬,左右是跑不動了,撂蹶子了,大喇喇往紅色橡膠跑道上一躺,“事就是這麽個事,您老看着辦吧!”
“跑完這三千米,就這麽辦!”趙孟成在月臺上沒得商量的口吻,彼時他手裏還捏着那枚早就熄掉的煙蒂,就在他大好心情練學生的同時,
有人握着個手機,電量從35%生生握耗到17%,只短短編輯出一句話:
你是自己住還是你親戚家的孩子住?
30秒後,
哦,我是夏蓉街77號的房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