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簡先生，你好
簡銳在自己的家裏吃過早飯後，就拿了主辦方送給他的VIP門票開車到市區看展覽。他近來過得愈發地悠閑了，秦異笑稱他已經初步步入老年狀态，簡銳則嘲笑他沒有自己的個人時間，每天勞心勞力地照顧老婆孩子。
雖然嘴上這樣說，但簡銳心裏是羨慕秦異的。他前面的三十三年，每一天都在為家族的利益活着，為了不給父輩抹黑，他用自己的汗水和天賦，爬上了一個普通人永遠無法企及的高度。很多人說，簡銳的家庭環境注定了這一切。然而，分系旁出的簡家沒有第二個簡銳。他的童年和青春，全部都是空白，他從來不敢想象和其他小朋友一起出去玩的樣子。也正是因為如此，簡銳的性格孤僻，這麽多年來，也只有秦異和方漸晴兩個真正關心他的好朋友。簡銳所有的感情都用在了珠寶和金屬材料上。
這樣的一個簡銳，怎麽會談戀愛呢？他不會愛，也不懂愛。只是此時此刻，簡銳內心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渴望愛。
他已經孤單了三十三年。
簡銳走進展覽會場，這是A國今年以來最大的藝術品設計展，來自全球各國的尖端設計都會在這裏展出，很多珍貴的設計品只有複制品，比如，簡銳設計的皇後吊墜。
一個穿着樸素，留着齊耳短發的女孩正背對着簡銳，站在這條皇後吊墜的展臺前。幹淨的球鞋，深色的牛仔褲，和沒有花紋圖案的白色襯衣，讓她看起來和整個會場格格不入。簡銳皺了一下眉。他看到女孩正在拿着寫生用的紙和筆寫着什麽，于是故意沒有打擾她，反而走近了她，想要看清楚她的本子。
女孩正在畫簡銳的皇後吊墜。簡潔粗曠的筆法竟像極了簡銳自己的初稿。
簡銳的眉凝得更深了。
女孩畫完畫稿，在紙的右邊用鉛筆寫了兩個字，孤獨。然後落下了今天的日期。
簡銳的身體僵了一下，一股酸酸的感覺一直從身體裏湧到鼻子和頭頂。這條受到英國皇室青睐的皇後吊墜，每一個人都認為她寓意着光輝、榮耀、高貴，和美麗。但簡銳在作畫稿的時候，心裏只有一個念頭，孤獨。因為，即使光輝、榮耀、高貴，和美麗，也沒有人分享。
“為什麽？”簡銳沒有控制住自己的聲音，他用極輕的聲音在女孩身後說。他渴望聽到回應，然而，女孩像沒有聽見一樣，合上了自己的畫本，朝另一個展臺走去。
那一瞬間，一向優雅和冷漠的簡銳，竟然伸出了手，緊緊拉住了身前的手臂。女孩手腕吃痛，才輕輕轉過了身。接着，簡銳看到了一雙眸子，一雙清澈而明亮的眸子。而這雙眼眸的主人，竟美得像一張白紙！
是！那些绫羅綢緞，禮服長裙，根本配不上這個女孩！她是透明的！
是！那些金銀珠寶，翡翠鑽石，根本配不上這個女孩！她是玻璃的！
是！那些落葉飛花，陽春白雪，根本配不上這個女孩！她才是風景！
簡銳的腦海裏突然有一根弦斷了，手也一時間沒有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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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
“秦勉？”簡銳聽到對方的聲音，連忙松開女孩的手，看向他的眼裏盡是不解。秦勉是秦異的親生弟弟，比秦異小八歲，大學畢業以後就進了刑警大隊，現在是重案組的副隊長。因為簡銳和秦異關系好，又比秦異小幾個月，秦勉便一直把他當自己第二個哥哥，加上簡銳在家族裏也排行老二，所以秦勉一直叫他“二哥”。
秦勉走過來沒有說話，只是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然後拍了拍站在簡銳面前的女孩的肩膀，女孩抿了一下嘴角，說不上來是微笑，還是努力着在掩飾什麽情緒，沒有說話便走了。
“過來跟任務。二哥，剛才那個女孩叫周曉一，她聽不見，所以你剛才說話，她要是沒理，你別在意。她平時都戴助聽器，今天來看展，不想受到別人打擾，就沒戴了。”秦勉輕描淡寫地說，眼神卻還跟着周曉一走。簡銳的心好像被什麽揪着一樣，一下子喘不過氣來，臉色也跟着差了起來。
“二哥，你沒事吧。我還得工作，先走了，有時間再約。”秦勉挂上衣領裏的對講機耳機，朝簡銳擺了擺手，似乎又去跟着周曉一了。但簡銳已經沒有心思和力氣再去關心秦勉的動态了。因為他感覺精疲力盡，捂着胸口坐在了一旁的沙發上。
他的心裏好難受。
一件絕美的藝術品，裂開了一道口子，但這條口子絕不是在破壞美感，反而，她使得所有的美更加的真實。簡銳的眼裏滲出一滴淚水，但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淚到底是在為誰流。
簡銳有很長一段時間再也沒有遇到周曉一，在秦異家偶爾遇到秦勉的時候，也不好意思再提起關于周曉一的事情。他總覺得自己似乎曾經窺視了周曉一的隐私，看到了周曉一心上的傷口。他愧疚，卻也珍惜這種感受。
簡銳走進秦異家前院的大花園時，思緒還停留在那天展覽上某人的驚鴻一瞥之中。秦家的花園雖然只是簡單地種植了一些綠色的植被，但已經顯足了生機盎然的氣息，讓簡銳覺得那麽親切和可愛。這裏的景致自然不如簡家的氣派和高貴，然而生活在這兒的每一個人，都讓簡銳從心底裏湧起一絲暖意。甚至，簡銳有時會想，如果自己是秦勉就好了，如果自己真的是這個家裏的一員，又是一件多麽幸福的事情。
秦家的大兒子，剛過十三歲的蘇稀晨已經在讀高中，不出意外的話，明年他就會申請美國知名大學的金融系本科生。雖然年紀輕輕，卻早已被學校的老師和同學當成天之驕子，當之無愧的天才。早熟的蘇稀晨全然沒有天才的傲慢和冷漠，反而，是一個平易近人，生活技能滿分，笑起來迷倒萬千少女的小帥哥。
此時，他知道自己的簡叔叔來做客，正在廚房幫母親方漸晴洗菜。
秦家的二兒子，秦言成，顯然是最讓秦異和方漸晴頭疼的孩子，不過鬼靈精怪的他被大哥蘇稀晨治得服服帖帖，省了父親母親不少的麻煩。簡銳走進來的時候，秦言成正在草地上做飛機模型。
“二叔你來了。”
秦言成舉起自己快完成的飛機模型，像哈巴狗一樣搖到簡銳身前。因為秦言成很清楚，自己的父母雖然很少給自己買奢侈的高端玩具，但簡二叔不一樣，一向是有求必應，從不猶豫，當真是花錢如流水。秦言成不知道的是，每次簡銳送完他禮物，秦異和方漸晴總要更費腦筋地把人情還回去。簡銳像往常一樣，拍了拍秦言成的肩膀，
“小成想要什麽，叔叔給你買。”簡銳知趣地問。
“得了，你別慣着他了，他前兩天剛把學校博物館裏的高級模型拆了。原本老師是帶來給他們欣賞的，誰知道他倒好，拿手裏沒幾下，就弄散架了。”秦異聽到他們二人的談話，連忙把簡銳攔下來。
“那是誰把高級模型修好的？”秦言成仰着脖子說，秦異身材高大，即使他二兒子梗着脖子，也望不到他的眼睛。
“是你。臭小子，還不進去幫忙收拾桌子，家裏來了客人也不安生。”方漸晴從門口走出來，一把拉了還在和他父親較勁的秦言成，一手拉住一旁的簡銳。
“快進來吧，都是自家人，秦勉今天也在，哦，對了，還有一個新客人得給你介紹，是我們小麟的助教老師。”方漸晴拉着簡銳自顧自地說着，就像拉着自己的弟弟。直到方漸晴停住嘴邊的話，才發現此時此刻的簡銳非常的失态。失态到讓方漸晴懷疑，眼前的這個人是不是簡銳。
“簡銳，你沒事吧？”方漸晴握了一下簡銳的手，竟然盡是汗水，“簡銳，你是不是生病了？”
“簡，先生，你好。我是，周曉一，不好意思，之前在展覽上，不好意思，對不起。”站在簡銳面前的，赫然是盤旋在他腦海中将近半年的失聰女孩，周曉一。由于失聰，她的語言功能受了一些影響，說話有些結結巴巴。她從秦亞麟的身邊走到簡銳的面前，純白的小臉上早已因為羞愧和自卑浸上了一層淡淡而柔和的紅色。
而簡銳，自從周曉一進入自己的視線，身體就緊張出了一身汗水，又激動又覺得手足無措，簡銳沒辦法解釋自己的失态。因為他從來不知道自己也有這樣的一面，他以為自己沒有感情，像機器一樣死板和冰冷。
“你們，認識？”秦異發現了氣氛的詭異，連忙插了進來，一邊帶簡銳坐在自己身邊，一邊安撫周曉一坐回秦亞麟的身旁。
“咳，是這樣，我解釋一下吧。”秦勉給哥嫂使了一個顏色，一家人先坐了下來。簡銳坐在秦異的左邊，方漸晴坐在秦異的右邊，接着是蘇稀晨、秦言成、和老三秦亞麟，周曉一坐在秦亞麟的另一邊，也就是說，其實簡銳和周曉一中間只隔着一個秦勉。
“我之前有兩個月因為案子的緣故，一直負責保護一一，那天正好一一去看展，遇到了二哥。當時一一沒戴助聽器，所以二哥和她講話，她沒有聽到，事後覺得挺不好意思的。”這一段話是向所有人解釋，簡銳認識周曉一的經過。
“一一姐，這有什麽不好意思的，我們二叔寬容大度，對着你這麽個美人，他生不起氣來。”多嘴的秦言成一邊插話一邊眼巴巴地看着桌上的菜，身邊的蘇稀晨适時地給了他腦門一記暴戳，示意他閉嘴。但秦言成的話還是同時讓簡銳和周曉一都紅了臉，簡銳低着頭，連呼吸都屏住了。
“剩下的我來講吧，”方漸晴倒了一杯水，讓秦異遞給簡銳，在她看來，簡銳今日真是大大的不妥。“一一在小麟上課的畫室當助教，和小麟關系好。有一次小麟忘帶了雨傘，我和秦異剛好沒有時間去接他，是一一特地送他回來的。一來二往，大家也都熟悉了。最近周末的時候，一一都會來家裏陪小麟，今天剛好就留下來吃飯了。大家都認識，也不用這麽拘謹，快動筷子吃飯吧，我們家小成哈喇子都快流出來了。”方漸晴給饞嘴的老二加了一塊鴨肉。秦言成先看了一眼自己大哥，蘇稀晨搖了搖頭，起身給長輩們倒了酒水，順便摸了摸秦亞麟的小耳朵，又給簡銳從遠處夾了兩根辣黃瓜，端到他面前，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秦言成癟了癟嘴，給秦異和方漸晴象征性地夾了幾根菜，又倒了飲料給自己的弟弟。然後又看了看蘇稀晨。蘇稀晨把秦言成最喜歡的黃金豆腐放在他的碗裏，這才點了點頭。
“終于可以吃飯了！”秦言成幾乎是眼淚汪汪地舉起來飯碗大吃特吃起來。一直沒有什麽表情的秦亞麟，突然小聲笑了起來。他覺得這世界上，沒有比大哥教育二哥更讓人開心的事了。秦異、方漸晴、秦勉，甚至簡銳，都對眼前的一切自以為常。
蘇稀晨，似乎天生就有着貴族的修養和兄長的氣質。
“晨晨，很懂事。小成，很聰明。小麟，很漂亮。秦先生，你們一家人，很幸福。”拿着筷子的周曉一突然慢慢地說，簡銳的心一顫，擡頭望向周曉一時，二人竟都是滿眼的淚水。
“一一，你怎麽哭了？”秦勉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女孩子流淚，即使別人用再難聽的話諷刺她的生理缺陷，即使再沉重的輿論壓力壓在她年輕的肩膀上，即使一遍又一遍地陳述艱難和曲折的成長經歷，周曉一也從未流淚。但是，這既普通又溫馨的家庭場景，居然摧毀了周曉一堅硬的外殼。
“沒，什麽。只是覺得這種，幸福，原來真的存在。謝謝小麟，讓我有機會，認識你們一家人。我很開心。”周曉一強忍着眼淚，聲音因為哽咽而更加緩慢，但所有人都在認真聽她說話，甚至連秦言成也停止了咀嚼。秦亞麟摟住周曉一的胳膊，用小腦袋輕輕蹭了蹭她。
“一一姐，你常來我們家，我有哥哥有弟弟，就缺一個姐姐。要不，嬸也行？我兩個叔叔，你喜歡哪個？二叔有錢也有才，長得也帥。小叔孔武有力又聰明，我覺得你真的可以考慮一下。”秦異和方漸晴滿臉的黑線，真不知道秦言成這多嘴的毛病是跟誰學的。秦亞麟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秦勉和簡銳，然後在周曉一手心裏用英文寫：Uncle Rui is fine.
周曉一沒有看簡銳，急急地搖了搖頭，然後趕緊喂秦亞麟吃了兩口菜。而蘇稀晨盯着神情複雜的秦勉，和面色潮紅的簡銳，心裏早已經有了答案。秦言成或許真的在開玩笑，但是秦勉和簡銳卻可能當真了。
一頓飯好不容易吃完，秦異攔住了想要去送周曉一的秦勉，而讓自己的私人司機送周曉一回家。秦勉雖然不明就裏，但也不敢違背自己的大哥，暗搓搓地留了下來。簡銳待在客廳去留不定的時候，蘇稀晨把他帶進了方漸晴的工作室。雖然秦異和方漸晴沒有把秦言成的玩笑話當真，但是他們兩個都看得出來簡銳的失态和秦勉的殷勤。
“大哥，你把我留下來做家務啊？”秦勉幫秦異收拾了一下桌子，然後垂頭喪氣地和哥哥走進了書房。
“秦勉，你尾巴一翹，我都知道你想做什麽了。自從周曉一當了小麟的助教，你自己說說，你多跑了你哥哥家多少趟。你哥一不是瞎子，二不是傻子，你追女生這些花招，我追你嫂子的時候都用爛了。”秦異一坐下來，就揭穿了秦勉的小心思。
“大哥。”秦勉拖着尾音，有些撒嬌地說，“一一人美心好，我喜歡她怎麽了？”
“我對周曉一不了解，但我相信你嫂子看人的眼光，況且小麟這麽喜歡她，我知道她是一個好孩子。我擔心的不是這個。”秦異點了點頭，示意弟弟坐在自己對面，二人慢慢談。
“大哥，你不會嫌棄一一她聽不見吧？”秦勉緩緩擡起頭，皺着眉道。秦異擡了一下眼皮，秦勉馬上又低下頭，“我知道你不是這種人，不過你擔心什麽？”
“好，我就問兩個問題。第一，周曉一喜歡你嗎？第二，周曉一為什麽會和重案組扯上聯系。”
秦異的話讓秦勉的眸子瞬間暗了下來，第一，他确實不确定周曉一對自己的感覺；第二，周曉一和重案組的事，真是一時間說不清楚，他都追查了大半年了，一點線索都沒有。
“大哥，說真的，我現在只能确定一一和我們的案子一點關系都沒有，但是，為什麽涉案人員會用她的地址和信息作掩護，我們一直沒有頭緒。我想，可能是因為一一有聽力障礙，所以嫌疑人才會借用她的信息掩人耳目。”
“我問這兩個問題不是質疑周曉一的為人，而是想告訴你，第一，談戀愛是兩個人的事，不能一廂情願；第二，如果你做了決定，要和這個人談戀愛，甚至是過一輩子，請你對這個人負責，對你自己負責，對你的親人和身邊的人負責。你要清楚，周曉一身邊有沒有危險，如果有危險，你能不能和她一起承擔。如果承擔了，會不會給你身邊的其他人帶來危險？這種後果，你可以負責嗎？你可以承擔嗎？如果可以，你就去愛吧。既然決定承擔，那麽日後遇到什麽都不能再放手。這才是作為一個男人的尊嚴。”
“大哥。”秦勉攥緊了伏在自己膝頭上的雙手，
“去吧。”秦異點了點自己手上的一打資料，嘴角帶起一絲淡淡的微笑，他相信自己的弟弟已經做出了決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