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見見之時見非是見(8)
走出後門,立身頓住,眼前沒有一絲人氣的暗街小巷,提醒着青雅如今是何等的孤獨,蹲下身傾側在牆壁上,雙臂環住自己的身子。
十餘年前家破人亡,上天給自己安排的殘忍命途讓她踏上漫長而又痛苦的複仇路,在這熟悉又陌生的世上度過艱難的歲月,自身的遭遇讓她開始變得寡言少語,久而久之形成了對周遭人事物皆冷淡異常的性子,直至遇到福全,若說以她這性子,能打動她的福全定是個與自己性子有着天差地別,如火般人物,卻是完全相反,他的性子如水般安穩,波瀾不驚,無論遇到什麽事都是以面不改色,不驚不詫的态度對待,永遠不會自亂陣腳,卻深知水非一般事務,只有一種性子,水可以風平浪靜亦可波濤洶湧,這樣與自己毫無二致的人究竟是作何讓自己如此動心?
自小被秋娘帶回京城後,她便心知,長大成人後相夫教子對自己來說是遙不可及,加之每日來胭脂樓進進出出的男人在遇到嬌軟豔麗的花娘後露出的本性讓她對男人從不抱任何希望,就因此,她從未将自己的心房關上,自信的覺得世間不會有任何一個男人能夠走入心底,卻在猛然發覺福全已然光明正大的站在心房正中央時,才急着想關上房門,與自己內心交戰,卻發現越掙紮,心卻是越不可遏止的往下沉淪。
終于,她明白了。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到最後不過是徒勞力氣。
在那年驚蟄時節,自遇到那男人,便是自己的劫數。
罷了罷了,既已逃不開,躲不掉,便接受。
卻沒想到早已根深蒂固在心中的複仇信念在知自己有了身孕後居然能全數抛之腦後,甚至于放棄報仇,明白自己是因在相隔十餘年後,終于有了親人要來世上陪伴自己,才能夠突然放開。
偏偏老天就是愛戲弄凡人,他讓你壞,你便好不起來,孩子沒了的同時讓她明白仇,不可不報,罪,不可不受,雖知仇報完後她一定不會好過,也知冤冤相報何時了的道理,卻依然過不了心中那一關,忘不了與她血脈相連的家人慘死之狀。
小巷外馬車路過的踢踏聲喚醒了沉在思緒中的青雅,站起身,裹了裹身上的披風,懷着沉甸甸的心走出暗巷,刺眼的光芒迎面而來,青雅輕合雙眸,待覺已适應那光芒後張開眼睛,融入嘈雜的市集之中。
似是走了半生之長的路,青雅鼻尖嗅到一股糞臭味,擡眸一看,原來是在不知不覺中遠離市集,走到了空曠的賣馬的地兒來。
走進院內,兩名小厮正在棚內洗刷着馬身,青雅四處轉了轉,福全有匹汗血寶馬,他極為珍愛,他所說的話青雅似乎總是能夠紮根似的記在腦海,時而出來盤旋,看了看,欲要轉身離開,聽到屋內傳來聲音。
“怎麽?老夫這院內的馬兒沒有能讓姑娘入得了眼的?”蒼老卻帶着幽靜的聲音讓青雅停下腳步,卻沒回頭觀望,再次向門口走去。
“姑娘留步,老夫內院裏有匹上等好馬,姑娘若真心要取馬,便小挪步子進來瞧瞧。”老人依然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無意買馬,便不久留。”青雅道。
“人人愛馬,姑娘為何不愛?馬兒可代步,可換銀兩,再且說,如今無論是養在閨閣裏的千金小姐,還是賣與別人的姑娘,誰不是有着一身好馬術,自然,也是對寶馬尤其鐘愛。”老人道。
“此乃身外之物,小女子不出遠門,亦不缺銀兩,對馬兒的喜愛也是可有可無,又何必給自己多出個累贅來。”青雅頓住,開口道。
四周一片安靜,只聞小厮在為馬兒刷背時傳來的聲響。
驀然,屋內傳來笑聲,随後又傳來一陣馬蹄聲,青雅回頭,見一匹棕紅色駿馬從籬笆後向自己走來,到達身邊時停下,眼神溫馴。
“好一匹世間罕見的寶馬!”青雅走向前看了幾眼便笑道,屋內再次傳來笑聲。
“姑娘好眼力,老夫自姑娘走進院內時便覺與姑娘甚是投緣,既然姑娘如此識貨,老夫便将這馬兒贈與姑娘,望姑娘好生照料。”屋內的老人笑道,聲音中帶着愉悅。
連面都未見着,只說上三兩句話的彼此,又何來投緣之說,青雅心有所想,卻未道明。
“小女子謝過老先生,恕我不能接受。”青雅道,心中卻無一絲對不能得到難得一見的寶馬而有的惋惜之情。
“為何?”屋內老人平靜的道,話語中沒有不解之意,似是早料到青雅會這麽說。
“自身該有的防備不可少。”原是不打算回答他的青雅,走了兩步,還是回答了他。
“姑娘似乎将老夫的美意當成了嗟來之物?”老人忽然大笑幾聲道。
“我與老先生素昧平生,先生卻對我如此殷勤,若是老先生向來待人如此,便也罷,但小女子向來不受生人之禮。”青雅說完又向前走了幾步,回頭一望,卻見那匹馬兒緊跟着自己的步子。
“這匹馬兒已認定姑娘是它的主人,姑娘不妨就收了它,這匹畜生非同一般,它通曉人性,日後會為姑娘提供莫大的助力。”老者道,聲音中透露出老人正在眉開眼笑,也似乎多了幾分正氣。
“老先生的美意小女子心領了,但平白無故受人之禮,小女子恕難從命,還望老先生見諒。”青雅皺着眉頭道,屋內卻不再有任何聲響。
看着眼前的馬,思索了片刻,走到馬棚內放下兩錠銀子,終是縱身一躍而上,扯動缰繩,馬兒噴了口氣,向前小跑着,青雅在馬背上轉身向後看了眼,空蕩蕩的院內無任何人。
“那就謝過老先生了。”說完轉身傾向馬背,不待身後有所回答,一夾馬肚,馬兒向前奔馳。
青雅策馬奔騰許久,在一座豪宅門前停下,擡眸望去,裕親王府四個大字赫然出現在眼前,青雅下馬,扯着缰繩,似未發覺門口小厮正疑惑的盯着自己。
多年來,都是福全主動到她的住處來,因認清現實,明白自己與他之間的關系,身份,從未讓她主動尋找過他,或許說,從來不敢奢望,今日心中突發奇感,讓她不由自主的來到他門前,卻在真正到達時開始迷茫,迷茫到讓她不敢上去詢問,只得站在原地。
突然發覺幾年時光倏忽而逝,起先接近他的目的到現在都未完成,究竟還要拖到什麽時候?從最初對秋娘次次詢問的次次肯定,再到爾後便三緘其口,以不願再提此事的态度面對秋娘,知秋娘心下疑惑,在見她也不多加為難後,秉着自欺欺人的态度來面對。
暮色蒼蒼,薄霧冥冥。
青雅偶然轉頭卻看見宅長着一棵梅樹,擡步走上前,不知何時已到了梅花盛開的季節,滿樹的紅梅争相盛開,一陣晚風吹來,幾縷發絲落到臉上,青雅卻不伸手撥開。
目不轉睛的看着因風吹而離開枝頭,看着花瓣在半空中翻卷,飄浮,款擺,再緩緩落下。
似是不甘心,又似是認了命,落在青石磚上與曾經在那發芽吐萼,盛開的枝頭不舍的遙遙相望。
青雅走上前,連着幾腳踩爛那些花瓣,既然不可再在一起,無需在遭受這時間最痛苦的折磨,執着于不可阻擋的命運。
再看一眼自己從未踏進過,卻裝載着最深愛的男人的房院,心中已有一番決定,這次,她不會再心軟,亦不會再回頭!
一個翻身,策馬揚鞭,孑然一身的向前奔去。
絲毫沒發現自轉身後便站在身後的福全,也絲毫沒覺到福全目光深遠的看着自己走開,久久不動身。
胭脂樓,秋娘坐在正中央的凳子上,聽着門外由遠至近的腳步聲,心中感慨萬分
這一刻,終于來了。
本該高興,卻是愁緒滿滿,這孩子,幹淨的雙手終于要因自己而污濁了。
門被推開,月光灑入屋內,秋娘放下酒杯,擡頭看向站在門前那自己一手帶大的絕色人兒。
“青兒,過來坐。”秋娘轉頭提起酒壺加滿兩個杯子,對着青雅道,青雅不吭聲,走到桌子另一旁坐下,杯中之酒一口飲淨,放下酒杯,接過放在秋娘面前的酒壺再給二人倒上。
“秋娘,你可曾後悔過帶我回來?”青雅的話讓秋娘正欲放下酒杯的手頓在半空中,而後再放下道。
“怎會後悔,自我将你帶回京城,在胭脂樓長大成人的孩子并不只有你,起初,你受人排擠,個中緣由,以你的聰明,不用細想便會心知一二,想來也無非二樣,一來你打小便有着無人可比的美貌,年齡雖小,卻一看便知是個美人胚子,二來你聰明絕頂,任何東西旁人學上三遍六遍,你只需一遍便能學個徹底,那些人自慚之餘,無任何他法,只得暗中對你施壓欺辱,卻沒料想你性子剛烈,有于一般柔弱女子,豈是她們所能任意宰割的人,有些事情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你不知,她人卻知,多年來你一直是秋娘的驕傲,又豈會後悔将你救出帶回。”秋娘悠悠的道,嘆口氣苦笑,自己怎會後悔,當年的因是自己種下的,以後的果自然也有她來承擔。
“青兒心中是何打算,想必秋娘心下有數,青兒也不再多說,就請秋娘安排一切,近日,青兒便在秋娘這住下。”青雅伸出蔥白般的手指在桌上輕劃着,旁邊滿着的酒杯再無人問津,秋娘盯着外面高空中挂着的殘月,不再吭聲,眼角卻微微濕潤。
最終,來了。
最終,到了。
白紗四裹,頂尖鑲滿金珠的馬車,微風吹起,借着白紗縫隙,依稀可見裏面坐着一位金紗蒙面,飄逸脫俗的女子,馬車的走動帶着讓人聽後心情愉悅的樂聲。
皇帝下旨,烈火言歡,這次冬狩讓皇帝極為滿意,在南苑大擺宴席,邀衆皇親大臣參與,歌女舞姬助興,一片火熱之景。
正當宴會人群豪氣大飲,或是小酌微醉熱騰時,四周火光熄滅,僅餘兩邊火把與中間一堆火頭,一陣不曾聽過的樂聲傳入所有人的耳內,緊接着叮叮當當的聲音跟來,眨眼間,不知何時中央的火堆旁已出現一名舞娘。
此女在寒風凜冽中身穿依然十分暴露,卻讓周遭的男人心中驟然升起幾把火,女子一頭烏黑卷發落在水蛇腰下,金片穿成的鏈子戴在額頭上,媚眼下被金紗蒙住,上身着比漢女肚兜兒還要短小的金色衣物,整個腹部加雙臂皆露在外,腰間挂着紗裙,一只臂上挂着與頭上相同的飾物,雙足僅在腳踝上綁着鈴铛,光腳踩在一旁地毯上。
仿佛是覺着已經被大家欣賞完了,聲樂漸快,女子跟着樂聲性感的擺動起來,四周一片嘩然,因女子舞姿大膽,擺動起來才發覺女子身下的薄紗從膝蓋以上三寸時是敞開的,若隐若現的白皙玉腿不時的出現在大家面前,樂聲越來越快,女子的擺動變化萬千,手臂擺動,腰肢快速扭着,眼花缭亂的動作吸引着在場人的視線,讓人目不接暇,性感嬌柔,妩媚神秘,婀娜多姿,樂聲越來越快,舞姿越來越極速,錯綜複雜。
驀地,樂聲停止,火把熄滅,四周一片黑暗,卻無一人吭聲,不知是在回味,還是在屏息等待,果然沒讓衆人失望,場內出現微弱的火光,漸漸大起,先前的舞娘手抓兩只火把,成為場內唯一的亮光,樂聲響起,舞娘似乎已與兩支火把融為一體,共同起舞,此番異域風味,牢牢抓住男人們的胃口,甚者早已有某些侍衛和大臣流出鼻血,滿臉通紅。
女子随着火把不停的擺動,如同一條美人蛇,似毒,致死,卻讓人心癢難耐,欲将其拿下,深深的被那勾魂的雙眼迷住,貪心的想撕下那面紗,瞧瞧面紗下究竟是怎樣的奇景。
青雅風情萬種的擺動着身體,雙眸不離最高位的那位身穿黃袍的男人,見他如同在場的其他男人一樣着迷的盯着自己,冷哼一聲,随着樂聲停止,退出場內,回頭望一眼,只是個開始!
衆人見舞娘如同出現時一樣不知何時沒了影,心中嘆息,四處張望着,尋找伊人方向,卻再也沒見着佳人蹤影,一齊望向場內最尊貴的男子,卻見他絲毫不在意的喝着酒,無人再敢吭聲,繼續着先前的歡樂,卻個個都心中有數,回去定要好好查查今晚那名舞娘是何人進獻到禦前表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