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三日夜裏, 多方人馬已經離天銀山不遠。前方的宋遠則已經駐紮露營,估摸明日便能抵擋天銀山。陸逐川前去探查情況之後折回來,也帶着慕晚舟準備紮營歇息。
這幾日, 他們都宿在野外。陸逐川總是不嫌麻煩,硬是要弄兩只簡易的帳篷, 他跟慕晚舟一人一只。慕晚舟曾勸過他不必如此費事,兩人用一只即可,但陸逐川堅決不同意。
自冊封典禮那晚,慕晚舟主動強吻陸逐川之後, 陸逐川總是有意無意的避開他。交待任務的時候倒還是一如既往, 但平時很少再來承掖殿走動了。慕晚舟無事找他的時候,他總是獨自呆在偏殿,或是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
有一回慕晚舟想找他,找不到人,向宮人一打聽,得知他出宮去玲珑閣找無雙了。
“……”慕晚舟當即無言的拂袖而去。
然後, 也幹脆不再找他。
所以這一路上, 兩人大多以沉默為主。有種不知是別扭還是疏遠的氣氛在尴尬的流動着。
這晚,陸逐川還是跟前幾日一樣, 弄了兩只帳篷。這日白日裏下過雨, 到了夜裏氣溫便比往常涼, 也更潮濕。更何況,天銀山地處北方,這附近本就比京城更冷。三月底四月初的氣候時常反複, 最是容易讓人患疾。
陸逐川思忖了一會,将自己帳中那床厚實的棉被給慕晚舟送了過來,不聲不響的輕輕放在他的榻上。
“逐川, 你站住。”慕晚舟在他邁出門之前,終是出聲叫住了他。
陸逐川停了下來,但是沒有回頭,也沒答話。
“你打算何時動手?”慕晚舟幽幽問道。
他說的自然是去殺掉崔容之事。
作為李德田的眼線,崔容是獲得了聖上的首肯留在宋遠則身邊的。在大局已定之前,宋遠則并不方便親自動手除去他。
陸逐川沉默片刻,不鹹不淡道:“錦衣衛的傳書一般是在夜裏子時。我過了子時便動手。”
“我與你一同去,引他出來。”慕晚舟攏了攏身上的鬥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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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陸逐川淡淡道,“你只管睡,我回來自會向你通報。”
“……”慕晚舟十分膈應他那冷冰冰的疏遠态度,竟給他氣得一口氣堵胸腔裏說不出話來。
陸逐川不再開口,擡腳就往外走。
“你就放心把我一個人丢在這裏?!”慕晚舟怒道,“這可是荒郊野外,即使沒有財狼虎豹,若是遇到什麽心懷叵測之人,我可不會武功!”
陸逐川冷冷道:“即使真有那樣的人,我相信你應付他們的法子有一百種,我放心得很!”
“你!”慕晚舟三兩步上前,一把抓了他衣領将他扭過來,“你到底在氣什麽?!”
陸逐川的鳳眼一絲波瀾也沒有:“你想多了。”
“是因為那晚我唐突了嗎?!”一接觸他的眸子,慕晚舟的态度便軟了下來。他本就對他心存愧疚,更何況,二人生死相伴了數年,他怎會真的生他的氣?
他懇求一般的望着陸逐川的雙眸,急急的道:“對不起,逐川,那晚我喝多了,我本不是那個意思!我……”
陸逐川打斷了他:“也幸好不是,否則便被那暴君撞見了不是嗎?”
“……”慕晚舟被他怼得無言以對。
陸逐川接着道:“也是好事,他不是已經愛上你了?你的目的達到了。”
“是,”慕晚舟篤定的點頭,握住他手腕苦苦哀求道,“所以一切都快了,快結束了!你便不要再這樣跟我置氣了好不好?”
“……”這次換陸逐川無言了。
慕晚舟從來沒有這般楚楚可憐的求過自己。
看到他那副心焦又難過的樣子,陸逐川哪裏還舍得責怪他。
其實,也早就沒有怪他了。
躲他躲得遠遠的,并不是因為在意那晚差點發生的事,也不是因為對後來居上的蕭駱北心懷嫉妒,而是……
他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
那晚那個吻,于他來說太過于美好、太過于強烈,幾乎令他構築多年的理性全線崩潰。他本來因為聽到慕晚舟喚別人的名字離開,走到一半卻忍不住又折回去,想要不顧一切的順從自己的心抱緊他。那一刻,簡直什麽禁欲功法都不管用了。
——他根本不是因為瞧見了火光才回來的。
自那以後,他害怕再與慕晚舟單獨親密相處,他怕自己會真的跨越那條線,與慕晚舟的關系變成與蕭駱北那樣。
他不是不想,只是本能的覺得,那樣對他和對慕晚舟都絕不是什麽好事。
兩人多年的默契會分崩離析走向潰散,而他也将永遠得不到慕晚舟的心,最終與他漸行漸遠。
他不要那樣,絕對不要。
但此刻,看着他低聲下氣溫言細語的懇求自己,自己又還能怎樣?還能把他冷冰冰的推開老遠嗎?
做不到。
陸逐川長嘆了口氣,微微別開了眼睛:“我沒氣你。”
“那你、那你……是讨厭我?”慕晚舟支吾着,不安着。
陸逐川咬牙道:“我怕我傷害你,晚舟。”
慕晚舟愣了一愣,一雙美目閃動盈盈淚光。
他本以為陸逐川是厭惡自己了,結果不曾想到是這樣的原因。
被深重無比的愧疚困住,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淚汪汪的看着陸逐川。
“好了,別胡思亂想。”陸逐川見不得他這副心神紊亂的樣子,輕輕拍了拍他的臉頰,柔聲安撫他,“我走了。”
慕晚舟呆了一陣,才追出去幾步:“你、你真不要我幫你?……”
“不必。”他聲音還萦繞在四周,人已經如鬼影般融入無邊夜色,看不見了。
慕晚舟還想叫住他,又聽見他遠遠的聲音:“夜裏記得蓋那床厚些的被子,晚舟。”
·
這天夜裏慕晚舟哪裏能睡得安穩。他熬到半夜,縮在陸逐川留給他那床溫暖的被子裏,思前想後,整顆心都被不好的預感占據着。
按說,陸逐川武功天下第一,收拾區區一個錦衣衛,應該不成問題,但他就是覺得擔憂到了極點。
而他的第六感一向都很準。
撐到三更時分,慕晚舟實在是困倦了。他并非習武之人,無法像陸逐川一樣長期保持清醒和集中,終于慢慢熬不住,開始恍惚起來。
迷迷糊糊的,聽到耳邊有許多過往的聲音,像瀕死回放一樣,嘈雜而來,又嘈雜而去。
慕晚舟知道這些都是夢魇,但卻醒不過來。他這魇症本來每個月就會發作,尤其是當蕭駱北不在身邊的時候。
影影綽綽之間,蕭駱北在說:“我愛你,晚舟。天上人間、天邊眼前,我只愛你一人。”
陸逐川在說:“我不是他,晚舟,我不是。”
陶煜在問:“所以今生今世,你的心再也不會為任何人或者事起波瀾了嗎?”
還有蕭翊,驚怒的吼道:“你……你……你難道是……對蕭四……”
“蕭四”兩個字讓時間的回溯陡然加快了,突然奔回至許多年前,黃沙漫天的西域,風姿綽約的四皇子蕭沉影執了自己雙手,雙眸中暮霭沉沉的皆是情深意重:
“晚舟,死生契闊,與子成說。我會一生守住這句話的,為你。”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慕晚舟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是啊,說好的,生死都絕不分離,為什麽自己卻茍活到了今天?真那般痛苦的話,自尋了斷便好了,到底還有什麽執念放不下、勘不破?
蕭沉影的面容變得愈發清晰,幾乎要吻上來,與他氣息交錯,難舍難分,卻在快要貼近的瞬間灰飛煙滅,被燒成了茫茫灰燼。慕晚舟大汗淋漓,掙紮着想要從夢中醒過來,奈何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從前,蕭駱北如果在他旁邊,能夠叫醒他,将他從無限深淵中拉出來,但是現在他身邊一個人也沒有。
他知道一切的掙紮只是徒勞,他注定要在這無止境的噩夢中翻騰沉浮,直到晨曦來臨。
——直到一個人影跌跌撞撞的闖入了帳篷內,撲通一聲撞倒在了他身上。
突如其來的打斷終于拯救了慕晚舟,使他徹底清醒過來。他一個激靈彈坐起來,大口喘氣,方才夢裏的千萬場景如同走馬燈一般在他腦中飛過。
然而,他來不及去細細品味那些片段,便一把扶住了跌倒在他懷裏的人:
“逐川!逐川!”
陸逐川臉色蒼白,死死的咬緊薄唇,平日清冷如冰的眸子裏充滿了痛苦之色。慕晚舟剛剛抱住他,又迅速擡起自己的手掌,望向掌中那一捧鮮紅的血:
“逐川,你怎麽了?!”
陸逐川咬緊牙關:“沒……我沒事……”
慕晚舟一刻也不願耽誤,連忙将他扶好,細細一看,只見他右肋下有一處撕裂開來的傷口,正往外汩汩的流血,看上去像是刀傷。傷口很深,一眼看過去并不知道有沒有傷及肺腑。
慕晚舟心中驚懼:“是繡春刀?!”
陸逐川點頭:“是。”
繡春刀是錦衣衛專用的兵器,結合了東瀛武器的特征,比較短小但無比鋒利,使用起來也相當靈活,常常能起到出奇制勝的效果。
“那崔容……”慕晚舟咬牙,眸中隐隐閃動寒光。
“他死了。”陸逐川蒼白的嘴唇邊閃過一絲冷笑,“我要殺的人,還從來沒有殺不了的。”
“那你怎麽會傷這麽重?”慕晚舟聽到他已經除去了崔容,稍稍松了口氣,連忙扶他躺下。陸逐川捂住傷口,依然有源源不斷的血不斷滴落。
陸逐川喘息道:“事情有些奇怪,我趕到宋将軍駐地後,守了片刻,便見崔容偷偷出來放傳書。我将計就計放走了信鴿,便打算去他帳中動手……”
慕晚舟緩緩點頭,逐川不識中原文字,雖然無法讀取信的內容,但他大體猜得到,無非是告訴李德田已經來到天銀山下,然後說自己會想辦法拖住宋遠則的腳步。
“然後發生了什麽?”
陸逐川苦笑道:“黑暗之中,突然有個戴面具的人出現,不讓我動手。他武功十分高深,雖然比我略微遜色一籌,但我也一時之間無法脫身去殺崔容。”
“是什麽人?”慕晚舟喃喃道,“這世上武功與你相當的,沒有幾人。從前的臨安王蕭翊算一個,聖上和宋将軍也勉強能與你動手。剩下的,只有你師父……”
陸逐川的武功,師承世外高人雲陽真人,也正是當初預言鳳月華會成為鳳凰才子的那位。
雲陽真人武功登峰造極,奈何早就不問世事,雲游四海去了。
陸逐川搖頭:“絕不是師父他老人家。那人是個年輕男子,出招更狠辣,內力卻遠不及師父深厚。他似乎有什麽話想對我說,但我不管怎麽低聲詢問他,他也不肯開口。很快,崔容被我與他的打鬥聲驚動,逃出了營帳。”
慕晚舟一面聽他說,一面打來熱水,悉心的替他清理傷口。
陸逐川的傷口被觸碰,微微皺緊眉頭,繼續道:
“我見崔容要逃跑,便一路追着他進了山中密林。那蒙面人也追了過來。我一面與他纏鬥一面追蹤崔容,重重樹影中,崔容的繡春刀又快又狠,我在黑暗中看不清楚,全憑聽覺和內力來分辨方向……”
慕晚舟只覺得心驚肉跳,雖然沒有親臨那樣的場面,依然能夠想象當時險象環生的局面。
“我心知無法一直拖延下去,否則以崔容的身手,定會給他逃了。只好博了一把,用了兩敗俱傷的打法,割了他喉嚨,自己也被繡春刀所傷……”
慕晚舟急急追問:“你既然受傷,怎麽不先去宋将軍營帳中求傷藥?”
陸逐川略一沉默,低聲道:“我怕你一個人有危險,何況我這傷不算重。”
慕晚舟又氣又難過:“怎麽不算重?!你、你還要不要命……”
到頭來,他嘴上說着不在乎自己一個人遇險,其實比誰都着急回來看護自己。
慕晚舟忍住淚,岔開話題問:“那蒙面人呢?”
陸逐川搖頭:“他見崔容一死,便果斷的丢下我離開了。”
“……”慕晚舟想不通,這實在是很奇怪。
他喃喃道:“這人絕不可能是聖上的人,也不可能是宋将軍的手下,更不是沖着你來的。他的目的,只是想阻止你殺崔容,但見阻止失敗又迅速離去,感覺也不像是廠公的人……”
到底是什麽人?
慕晚舟心中狐疑到了極點,卻發現陸逐川的傷口,血怎麽也止不住。一盆又一盆的水被染紅,毛巾上依然星星點點一片猩紅。
“逐川,你怎麽樣?”慕晚舟如臨大敵,立刻去取來止血丸給他服下,又将随身帶着的草藥往傷口上敷上。但淺綠的草藥一敷上去,立刻又被染得殷紅。
傷口太深,如果要止血,需要京城最上等的藥膏血肌丸。但出發之時,慕晚舟并沒有想到會遇到如此變故,沒有帶上。
畢竟,在慕晚舟心中,陸逐川天下無敵,他從來都不知道他也會傷得這麽重。
“這怎麽辦……怎麽辦……”他焦急不安,再這樣下去,逐川會死,是真的會死……
陸逐川轉過蒼白如紙的臉,額上都是密密的汗珠,卻還是伸手輕輕的拍在慕晚舟的頭上,愛憐的撓了撓他的長發:
“晚舟,別怕,我死不了。”
“你……”慕晚舟的眼淚忍不住,撲簌簌的滑落,“你別逞強了……”
這個人為什麽都到這樣的時候了,還滿腦子只想着別人?他不知道自己已經命懸一線了嗎?
陸逐川聲音微弱,卻很堅決:“我還要保護你的,所以我絕不會死。”
“逐川……”慕晚舟絕望又徒勞的抓起藥箱裏的草藥,明知是杯水車薪,還是輕輕的往陸逐川的傷口上撒去,再眼睜睜的看着它們被染成鮮紅。
怎麽辦?他還能做什麽?事到如今了,還能做點什麽來挽救陸逐川的生命?!
慕晚舟霍然起身:“我去宋将軍那邊求藥,他常年行軍在外,一定有血肌丸。”
但他又清楚,他們二人與宋遠則的營地相隔至少有十裏,這一去一回,陸逐川的性命……
但已是生死一線之間,怎麽也得試一試。
“晚舟……”陸逐川沙啞着嗓音,“你別走……”
“逐川,等我。”慕晚舟堅定的咬唇,往門口走去。
結果正好撞到門口的一人。
這人身材小小的,眉目若畫,清秀可愛,但此刻眼中滿滿都是期待和擔憂。
“無雙?”慕晚舟認出了他,卻是玲珑閣的小倌無雙,傾心于陸逐川的那孩子。
“慕大人,”無雙見了他,微微一愣,“我、我、我是來找陸公子的。他怎麽樣了,還好嗎?”
邊說邊往帳中望去,卻是一眼望見了倒在榻上的陸逐川。他大驚失色,立刻奔入了帳中,伏在陸逐川肩頭:“陸公子,你怎麽傷成這樣?”
說着,聲音竟是哽咽了。
陸逐川見到他,只是微微一笑:“我沒事。”
慕晚舟見他對陸逐川一片癡心,居然不遠千裏的偷偷跟到了此處,也不知是怎麽樣躲過玲珑閣閣主的追蹤的,心裏百般滋味無法言說。只覺得連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倌,都比自己更看重逐川,而自己只能一次又一次的負他深情……
心裏揪緊般的疼痛,愧疚和難過一起翻湧不停。
但不管怎麽說,現在多一個人照看逐川,總是好的。
慕晚舟強作鎮定,對無雙說:“你來了正好,幫我看着他,我去找宋将軍拿血肌丸救命……”
“血肌丸?”無雙愣了愣,卻一把抓住了慕晚舟的衣襟,“慕大人,等等!等等!我有,我這裏有!”
“你有?!”慕晚舟的雙眸燃起了火光。
“是,”無雙篤定的從随身包袱出拿出一只長盒,“我從京城帶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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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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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阿北的一章,下章回來哦
但是有逐川hhhh
下章或者下下章大婚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