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陰暗滴水的筒子樓窄巷,樸素的少年光着一只腳一瘸一拐地落荒而逃,父親的怒罵還在身後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坐在樓下嗑瓜子扯閑磕的街坊們已經對這父子倆的追打畫面見怪不怪了,還笑呵呵地打趣,“鞋都跑丢啦,這次又要跑幾天才回來啊?”
慕舟舟臉上還留着一個五指分明的掌印,一條腿剛才被老爸拿凳子砸瘸了,他含着眼淚不敢眨眼,不想讓這幫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人看笑話,拼了命向穿梭着車流的明亮巷口跑。
慕舟舟覺得這個城市的天氣其實每天都特別好,就只有這個窄巷子,永遠照不進一束光,只能滋生臭蟲和老鼠,導致他這個在這裏長大的孩子也活得像個臭蟲,從小到大處處不如人,到了哪兒都擡不起頭。
踩着老頭鞋光膀子追出來的慕父站在巷子後面拎着凳子腿大罵,“慕舟舟!翅膀硬了!你他媽有種就走了別回來!老子養你這麽多年還他媽養出仇來了!養只狗都知道沖着主人搖搖尾巴!”
“不回來了!!”慕舟舟喊破了音,頭也不回地沖出了窄巷。
慕舟舟想,傻子才回來,哪兒不比這破地方強。
……
無星的城市夜幕下,慕舟舟光着一只腳裹着單薄的藍色運動外套饑寒交迫地蹲在高檔小區門口,被門衛警惕地注視。
每開進來一輛業主的豪車他都要探着脖子看一眼車主。
秋天溫差大,到了晚上氣溫降到了零度,慕舟舟把那只已經凍紅的腳踩在另一只腳髒兮兮的白色帆布鞋上,用袖子捂着已經失去知覺的腳背,突然聽見熟悉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慕舟舟猛地擡眼,他崇拜已久的知名網紅大主播下了豪車,一邊用手機開着直播一邊朝他走過來。
慕舟舟心想,可算見到了!他就要重生了!
大主播親切地蹲到他面前,當着直播間水友們的面問他,“小朋友,離家出走啊?需要幫助嗎?”
慕舟舟毫不猶豫地說:“哥,你當我師傅吧,我看了你的直播,你前幾天不是說你要收徒弟嗎?你看我行嗎?”
大主播打量了他一眼,玩味地問水友們,“你們說我收他嗎?”
慕舟舟緊張地看着直播界面,水友們都想看大主播收留流浪少年,給他刷了不少禮物,讓他給慕舟舟買雙鞋。
大主播插兜站起來,笑道:“走吧,先帶你去買雙鞋。”
慕舟舟激動得又哭又笑。
慕舟舟得到了一雙新款耐克,穿上那雙耐克,他滿腦子都是他以後就要走花路了,他一定能紅。
……
慕舟舟在大主播家住了幾天了,每天看見大主播現場直播內心都激動得不行,一直問大主播他什麽時候能開播,大主播總是讓他再等幾天。
一天晚上,大主播把他叫過去,坐在沙發上叼着煙對他說,“我就跟你直說了,我沒想收你,也不可能收你,這幾天你看我直播,你覺得我過得跟你想象中一樣嗎?”
慕舟舟茫然地看着他,“哥,我沒懂你意思。”
大主播彈了下煙灰,說,“你還沒成年,不好好上學,跟着我出來幹這個,你家裏知道嗎?”
慕舟舟不說話了。
大主播道:“這幾天留你住這兒,就是給你看看你想象中的主播現實裏過的都是什麽日子。你以為主播都那麽好當啊,每天扯着嗓子陪幾百萬人唠嗑,又唱又耍猴的,這個哥那個哥的哄,動不動就叫你出去陪酒,別以為你是男孩兒出去陪個酒就吃不了虧,吃人嘴短拿人手軟,人有錢人養你幹啥的,有的是辦法從你身上找樂子。你啊,趁早回家,給家裏認個錯,把書好好念完,該考大學考大學,聽明白了嗎?你不适合這行。”
慕舟舟拿着大主播給的路費錢紅着眼睛站在房價八萬一平的小區裏,把錢捏成一團,狠狠扔進了垃圾桶。
青春期的少年腦子都有點梗,大主播說了那麽多的話,全都打在他固執的防火牆上,只有最後一句刺中了他的自卑心,“你不适合這行。”
拐彎抹角說那麽多,說白了就是說他不行呗?
慕舟舟不甘心地咬着嘴唇,覺得他不行?
那他就證明給這些覺得他不行的人看看,他到底行不行!
……
慕舟舟在包吃包住的黑網吧裏當網管,晚上埋頭編喊麥的歌詞,終于寫了一首自己認為“沒誰了”的歌,抱着紅遍大江南北的期待開了第一次直播。
剛開播沒多久,他被本就少得可憐的直播間觀衆犀利嘲諷,說他長這麽普通,又沒什麽才藝,寫的歌也一般般,借鑒各種喊麥歌詞,寫得跟打油詩似的,怎麽有勇氣開直播的?
慕舟舟罵了人,被封了七天直播間。
當晚慕舟舟喪氣地躺在窄小淩亂的閣樓床上,喪氣地看別人的直播,他進了一個和他同期出道觀衆人數最多的新人主播的直播間。
一個特別帥氣的男生,看着和他差不多大,人家不用唱歌也不用搞笑,就帶着厚厚的偶像包袱往那一坐,随便陪水友們說兩句話,禮物和彈幕就耍翻了天。
慕舟舟把手機摔狠狠摔到了牆上。
手機屏幕碎得四分五裂,竟然還打進了電話。
慕舟舟喘着氣下地撿起手機,來電顯示是“爸”,猶豫片刻還是想着接電話聽聽這個破爹還要跟他逼逼點啥,這破地方他也住夠了,要是态度好點勸他回家,那他就回家去住,在家裏直播也方便。
屏幕被摔得不好使了,慕舟舟罵罵咧咧劃了好幾次才接通,心裏煩躁得不行。
好不容易接起了電話,劈頭蓋臉就被一通罵,“慕舟舟,聽說你搞什麽直播去了?在街坊面前丢我的老臉還不夠,現在還在全國人民面前給我丢人?!學習學習不行,工作工作不找,丢人現眼到這份上,你他媽有種就一輩子都別回來!你要敢回來,你看我這次不打斷你的腿……”
“回去我就是傻逼!我去你媽的!”
慕舟舟把手機直接順閣樓窗戶扔出去了。
……
慕舟舟決定最後再試一次,既然走尋常路紅不了,那他就不走尋常路。
他一定要亮瞎那些看不起他的人的狗眼!
慕舟舟約上一起辍學的高中同學找了個廢棄的學校老樓,在這裏直播怎麽搞都沒有人會管。
他們想了個“廁所蹦迪”的直播主題,又覺得還不夠吸引人,就加上了“死亡”二字,“廁所死亡蹦迪”這個标題總能吸引眼球了吧?
為了凸顯“死亡蹦迪”這個主題,慕舟舟前些日子剛看了電鋸驚魂,就搞了個電鋸,決定到時候就一邊蹦迪搖頭一邊用電鋸的聲音烘托氣氛,還能耍耍搞搞刺激的,表演個用電鋸理發什麽的。
慕舟舟信心滿滿地想,這次一定能行。
終于開播了,兩個辍學少年在廢棄的學校廁所裏架起手機,開始表演廁所死亡蹦迪,各種驚心膽戰的畫面讓直播間的水友們看得提心吊膽,一半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水友起哄讓他們再玩大點,一半理智的的水友勸他們趕快收手,別作死。
慕舟舟看見直播間的觀衆終于達到了他開播以來的最高峰,足足有兩萬人了!!
慕舟舟太高興,就用力蹦了兩下,這一蹦踩到了耐克甩開的鞋帶,身子猛地朝着同伴手裏正在運轉的電鋸一歪,正對着脖子。
慕舟舟的頭離體後滾到地上,很神奇的是,他沒有立刻死亡,他的意識還存在了十幾秒。
他想,那天回家就好了。
……
慕舟舟的鬼魂在頭七那天跟着冥冥中的指引回了家,最終他還是回到了那條暗無天日的窄巷子,那片永遠破破爛爛的筒子樓。
這裏生他養他,就連死後他都得回這裏才能感覺到落葉歸根的莫大安慰。
平靜地飄到家門外,慕舟舟突然特別想快點見到他那個只會棍棒教育的老爸,穿門進了屋,卻發現家裏住的是陌生人。
陌生人一家吃着飯閑聊。
“當初老慕媳婦死了,要不是為了讓兒子來城裏上學,他那臭脾氣也不會一直在城裏工地受氣,這下老慕沒了這個拖油瓶,拿着錢回農村買個平房,再找個媳婦,唉,也算能過上安生日子了。”
“老慕的兒子也是個沒出息的,養了這麽個這麽不省心的玩意,死了也好,不然老慕早晚也得被那小犢子氣死。”
慕舟舟的鬼眼漸漸猩紅起來,無盡的恨意在他的靈魂深處燃起熊熊火焰。
……
衆人從慕舟舟的記憶中抽離,都感覺胸口有一團東西梗着,心裏很不舒服。
肖夢松開慕舟舟的鬼頭,鬼頭懸浮在空中,又回憶了一遍不願想起的記憶,恨意化作陰霾的黑霧不斷滋生,惡狠狠地瞪着充血的鬼眼,憎恨扭曲道,“你這幫看不起我的人,你們才該死!全都給我陪葬吧!”
慕舟舟張開血口撲向從暗處走出來巨佬們。
孟齊用驅魔槍射出一顆黃色的光星,把慕舟舟困在紅色發光的驅魔圈內。
羅中恩問:“這孩子也不容易,能不能請高僧為他超度?”
孟齊冷聲說:“他已經是修羅了,地獄衆生若自己不願醒悟,就是地藏也無法超度,魂飛魄散就是給他最好的解脫。”
巨佬們同情地注視着這個迷失的可憐少年。
孟齊緩步走到圈外,目光暗淡,神情冷漠而客觀,雙手開始迅速結除魔印,“臨、兵……”
“等一下,”肖夢皺起眉頭,“我還有話跟他說。”
孟齊動作沒停,無視他繼續結除魔印,“鬥、者……”
慕舟舟開始痛苦哀嚎,在驅魔圈裏瘋狂亂撞,眼裏的血淚不斷流淌。
肖夢趕緊用老辦法打岔:“飛流直下三千尺!”
孟齊額角跳了跳,克服心裏想要接“疑是銀河落九天”的**,咬牙繼續念:“皆,陣……”
抗幹擾能力進步還挺快。
肖夢在衆人不解的注視下走上前,在驅魔圈外高高舉起右手,一巴掌拍在慕舟舟的腦門上,把已經近乎透明的鬼頭用力拍出了驅魔圈。
衆人:“!”
孟齊:“……!”又來?沒完了是吧?!
衆人看見肖夢的手掌在接觸到慕舟舟的那一刻爆發出溫柔的圓形金光,像一個章,裏面好像還寫了一圈看不清的小字。
孟齊瞪他,“砸場子?別以為你對我有恩我就能對你一忍再忍,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肖夢:“不好意思,這個鬼現在是我的房客了,你不能收他,斷了你的財路我很抱歉。”
孟齊懶得再跟他掰扯,帶着麒麟退到一邊的沙發上坐下,屈起一條腿把胳膊搭上去,一副“這破事兒我不管了,你行你上”的姿态。
肖夢回頭問Len,“您不用再找人處理這個不速之客了,黃泉客棧接收這位客人,我這麽做沒問題吧?”
巨佬們俱是一怔,黃泉客棧?等一下,這個年輕人竟然是那間黃泉客棧的掌櫃?!
包括Ghost Dream在內,他們這些在陰間做陰德生意的,都歸屬于陰間建設部門管轄,只有黃泉客棧是陰間管轄權利範圍之外的特殊存在。
黃泉客棧雖然這些年因為脫離時代已經逐漸沒落,但作為幾千年來擺渡孤魂野鬼的唯一中立力量,對陰間和陽間來說仍然充滿了某種不可輕視的莊嚴神秘感,而且黃泉客棧的歷代掌櫃在陰間都是了不得的大人物,死後大多得道成仙或頓悟成佛,據說陰陽掌櫃甚至有權利從地獄裏帶走被判永不超生的惡鬼回去渡化。
因為歷任的陰陽掌櫃都是年長的隐士高人,所以巨佬們第一眼見到肖夢幹脆就沒往這個可能上想。
影視巨佬張玉軍心想,還真是應了他說的那句話,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Len一直目不轉睛地看着肖夢,嘴角在口罩後意味不明地微微上揚,低沉道,“Ghost Dream不接收會給酒店造成安全隐患的鬼客,他已經不是我們的客人了。”
肖夢點頭。
慕舟舟的頭從地上飄起來,雙眼還是赤紅的,還想要繼續作亂,肖夢用掌櫃言靈命令道,“慕舟舟,向被你捉弄的長輩們道歉。”
慕舟舟瞬間在空中停住動勢,目光略微茫然,乖巧地朝衆位巨佬們低頭道歉,“對不起。”
巨佬們驚訝地看着對肖夢言聽計從修羅鬼,心想,這就是黃泉客棧掌櫃的力量嗎?再看向肖夢的目光都不由得尊敬了幾分。
肖夢嘆了口氣,目光複雜地看着慕舟舟:“原來你就是慕舟舟……聽我說,我認識你爸爸,不,應該不是認識,是知道。”
慕舟舟在空中緩緩轉動鬼頭看向肖夢,已經被怨氣侵蝕得可怖的鬼臉神情茫然。
肖夢從微博新聞上翻出一張尋人啓示的照片,拿給慕舟舟看:“他瘋了,你死後這些年,他一直在找你。得知你的死訊後他的精神就出現了問題,他的記憶一直停留在兒子離家出走的那一天,為了找回兒子,他賣掉了房子當路費,找遍了全國各地,直到現在還在流浪。他從來沒有想過要扔下你,你的爸爸一直在等你回家。”
“他……還在等我?”
慕舟舟的眼睛驀然睜大,眼裏的猩紅漸漸消散,順着臉頰流淌的紅色血淚也恢複了清澈透明,怨氣盡數釋放,如漆黑的煙霧般消散。
孟齊勾起嘴角,淡然道,“地獄衆生,唯有意識到自己的過錯自我忏悔,才能得到救贖,他已經不是餓修羅了。”
慕舟舟用樸素蒼白的少年面孔看着那張落魄流浪漢睡在橋洞裏的照片,聲音哽咽,“爸……對不起……”
肖夢問:“你願意跟我走嗎?在你決定投胎之前你可以在黃泉客棧安身,我會想辦法你和你爸爸見一面,幫你們打開心結,或許可以幫他從精神障礙裏走出來。”
慕舟舟:“謝謝,我跟你走,但我還不想投胎,而且我想讓自己變得更好一些再去見他……我不想讓他看見我現在這個樣子,我怕他會更難過。”
肖夢理解道:“我想想辦法,看能不能幫你把身體找回來。”
慕舟舟感激一笑。
終于解決了混亂,肖夢卻欲哭無淚。
剛才跟巨佬們說好的明明是給他刷刷一兩塊錢的小禮物,有個氣氛就行了,沒想到這幫豪慣了的巨佬上來就給他刷了幾十萬的禮物!就算全部體現出來,也要被平臺扣掉百分之三十,天啊,這錢他可怎麽還啊!
……他身上除了腎髒還有哪個器官可以賣?
巨佬們對這點小錢毫不在意,平時他們打賞別的主播比這闊氣的時候多了去了,再說這次做的還是行善積德的好事。
對提出分期還款請求的肖夢,巨佬代表地産大亨羅中恩表示,“就當是給黃泉客棧贊助了,我看你們那樓還爛着尾呢,啥破工程,還有那招牌,剛才路過我還以為是黑足療店,都想打電話給掃黃大隊舉報了。怎麽說也是千年老字號,趕緊換一個正經點的吧。有建設方面的需要就聯系我,陰間我有工程隊,你就出個材料費,施工裝修給你免費。”
天降橫財幾十萬發展資金,還得到了強大的建設輔助,扶貧對象肖夢卻膝蓋中箭,淚流滿面:“……好的,那就謝謝金主爸爸了。”
當晚把慕舟舟安置到公寓回了家,巨佬們把肖夢拉進了名為“相逢便是緣”的微信群,Len也在裏面。
巨佬們又一人給他發了一個迎新紅包。
肖夢想着都接受了人家幾十萬的扶貧捐款了,微信紅包最多也就能包兩百,也不差這幾千了,就厚着臉皮全點了。
又發了一個200的拼手氣紅包回去。
巨佬們都蹲着呢,紅包一秒被搶光。
肖夢沒忍住,也偷摸搶了一下自己的紅包,想着搶個一兩塊過過抽獎的手瘾,應該沒人會發現吧?
結果看到自己搶到的數額尴尬地愣住了——199
巨佬們:搶了個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