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無所适從
裴忠霞死死地盯着裴希平, 眼淚拼命往下流。
裴二春晚她一步反應過來,怔愣了一下,也不管張蓮花了, 快步走上前去, 一拳砸到裴希平的身上。
她力氣大,可拳頭落下的時候,裴希平卻是一動不動。
“希平,你還活着,你活着為什麽不回家?”裴二春說着說着就哭起來,只是這眼淚與她平時撒潑時不一樣,顯得隐忍而克制。
從小到大,裴希平與裴忠霞的關系最好,可作為家中的大姐, 裴二春一直有份幫忙拉扯這個弟弟長大, 又怎麽會對他沒有感情呢?
那時部隊的小兵帶來他犧牲的消息, 裴忠霞哭得聲嘶力竭, 而裴二春則是回到屋裏,悶頭落淚。
剛才得知裴希平活着,并且就在肉聯廠, 裴二春與裴忠霞欣喜又激動,甚至還有幾分忐忑。可所有預設好的心情與要說的話在這一刻全然破功, 等到親眼看着活生生的他站在自己面前時,姐妹倆再也無法克制自己的情緒。
“請問你們是?”他低聲問。
雖是以詢問又質疑的語氣說出這一番話,其實裴希平的眼神,再也不是波瀾不驚。
他漆黑的眼睛緊緊看着裴忠霞與裴二春,最後又望向一臉木然的張蓮花,腦中像是有什麽轟然炸開, 卻理不順思路。
“希平啊!我的兒子!”突然,張蓮花哭天搶地,沖過來就想緊緊抱住他。
可裴希平對待她時的反應要大很多,反感地後退一步,讓她撲了個空。
“我不認識你們。”他冷淡地說,語氣卻有難以抑制的波動,話音落下之時,他望向周秀秀。
那眼神,仿佛想要從她那裏得到解釋。
又或者是支持。
感受到他的眼神,周秀秀面色蒼白地擡起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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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想到。
她沒想到眼前這個裴希平,與她如此情投意合的裴希平,竟就是原主“死去的丈夫”。
他們的名字分明是一樣的,這和村裏那些“狗蛋”或是“鐵牛”的名字完全不是一個風格,怎麽可能會重名呢?
當然,她曾懷疑過。
可最後,在肖小鳳驕傲地表示她與他青梅竹馬,從小一起長大的那一刻,她被自己說服了。畢竟那本年代文直到更新出番外,都從未提過小年與小碗這兄妹倆的親生父親還活着!
周秀秀沒有回應裴希平,只是低着頭,捋着自己如亂麻一般攪在一起的思緒。
她的神情很脆弱,讓人沒法忽視,裴希平心疼地皺了皺眉,牽起她的手。
在場的人全都已經看愣住了,但有眼力的人已經看出,裴希平與這一家子人有密不可分的關系。
裴忠霞被裴希平眼中那漠然與生疏所刺痛,緊緊抓住周秀秀的手,“嫂子,這是怎麽回事?”
她們早就已經在來的路上猜測到,裴希平與周秀秀已經相認。
只是現在看着裴希平護着她的樣子,仍覺得不敢置信。
過去他們分明連話都說不到一塊兒去。
“嫂子?難道裴同志就是她死的丈夫?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啊?”
“裴同志的氣質跟那老太太完全就是一個天一個地,你說他是她兒子,打死我都不信!”
“既然他本來就是周廚子的丈夫,他倆咋跟剛認識似的?”
一道道議論聲,就像是刀子一樣落下來,裴希平的臉色越來越嚴肅冷冽,望着張蓮花的眼神中充滿着審視。
張蓮花被大家這一提醒,頓時回過神,怒罵道:“周秀秀!希平明明活着,你為啥不告訴我們?是偏要讓我将來沒兒子送終?”
這會兒張蓮花氣得眼中冒着陰狠的光芒,那猙獰的神态,如同恨不得将周秀秀給打死。
周秀秀還沒有回過神,臉色難看得出奇,倒是正好給了她可乘之機。
然而裴希平怎麽可能一動不動站在原地,他沒有絲毫猶豫,如鐵一般強韌的手臂猛地擋開張蓮花,眼中的防備與敵意昭然若揭。
“住手。”裴希平居高臨下地看着她,語氣中有命令的意味。
張蓮花被他吓得一哆嗦,又說道:“兒啊!周秀秀這個壞心眼的賤蹄子,她存心不讓我們娘倆團……”
裴希平沉下臉,語氣冷硬,“把嘴巴放幹淨。”
全村有哪個當兒子的這樣對娘說話?張蓮花的臉色一僵,倒也不敢造次。
邊上還有各種猜測聲,周秀秀的大腦在飛速運轉,只感覺自己後背上冒了一層薄薄的汗。
裴忠霞此時已經擦幹眼淚,走到周秀秀面前時,語氣和善:“嫂子,我哥他?”
“他撞到頭,失憶了。”周秀秀沉默片刻,“忘了所有人,包括我。”
失憶?
從字面上了解,是失去記憶。
從前在村裏确實有人磕到腦袋之後流了一地血,醒來的時候瘋瘋癫癫,認不得家人的情況發生,因此裴家人立馬接受了這個說辭。
看自己二哥全然沒有癡傻的狀态,裴忠霞松了一口氣,又斟酌着語句問道:“那你沒告訴他嗎?”
周秀秀沉默了許久。
片刻之後,她平靜地開口:“他只要一想到跟過去有關的事情就會頭痛,情況嚴重時還要去看醫生。為了避免刺激到他,才暫時沒有說。”
話音落下,她擡起頭:“本來想等到情況穩定一點再告訴你們的,讓你們擔心了。”
裴二春與裴忠霞的心頭大石落下。
這巨大的沖擊感讓她們沒能再去深究,只是神情激動地看着裴希平:“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工人們無比詫異,但聽了周秀秀這合理的解釋,立馬就自行将整個故事編排得完整而又符合邏輯。
周秀秀打聽到自己丈夫還活着的消息,歷盡艱辛帶着孩子來到他身邊。她承受了太大的壓力,卻始終沒有抱怨,只希望自己與孩子們的存在,能逐漸感化他的心,喚醒他的記憶。
而這也正可以從側面印證,周秀秀所謂的作風問題,完全是空穴來風。
可她什麽都不提,只是默默地接受旁人的質疑,這何其偉大!
一切到了這一刻,圓滿結束。
縱然張蓮花不願離開,可裴二春與裴忠霞仔細思索,還是決定以裴希平的身體為重,暫時不要勉強他回想過去的事情。
畢竟只要他還活着,她們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臨走的時候,裴忠霞拉着周秀秀的手,千叮咛萬囑咐,讓她一定幫忙照顧好裴希平。
周秀秀苦笑,她們哪能知道,一直以來,都是裴希平在照顧他。
等到人群都散去了,周秀秀回到後廚。
大家看出她的臉色不好看,只當她是擔心裴家人的突然到來會刺激到裴希平的情緒,心中感慨她不容易,都沒有去打擾。
周秀秀很感激。
因為對她來說,鬧了這一場,她的确不知道應該如何自處。
仿佛是傷筋動骨一般的疲憊,令她不知所措。
她低下頭,邊擀馄饨皮,邊放空思想,望向遠方。
可不想就,目光落在一個定點。
那是連接着食堂打飯時的窗口,她一眼望去,那裏只站着裴希平一人。
他挺直了脊背,神情令人捉摸不定,感受到她的目光時,他緩緩轉過臉。
那眼神是她從未見過的。
無助且彷徨。
可周秀秀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她慌亂地低下頭,只當自己什麽都沒看見,手上的動作卻慢了幾拍,就連平時最擅長的馄饨都包得歪歪扭扭。
……
回村的路上,張蓮花一直罵罵咧咧的。
她怨周秀秀心思毒,又怪裴希平沒有良心,最後甚至冷嘲熱諷,說小年和小碗命好,分分鐘成了鎮上雙職工家庭的子女。
裴忠霞越聽越煩躁,捂住耳朵,張蓮花卻還是絮絮叨叨,尖刻的話語從她的指縫間流進來。
她煩躁地轉過臉:“你能不能消停一下?”
張蓮花一怔,随即怒視着她:“你真是越來越離譜了,怎麽對你娘說話的?”
裴忠霞冷笑:“娘,我倒是奇怪了,我二哥沒死,沒見你高興,倒是數落個不停。他到底是不是你親生的?”
張蓮花眉心一跳,擡起手掌就扇了她一個耳光。
裴忠霞被打愣住了,一只手緊緊捂着自己的臉頰,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從小到大,張蓮花對她最寵愛,從未打過她。
心寒是難免的,可更多的是感到恥辱與憤怒。
裴忠霞的臉頰疼得火辣,最後一句話都沒有說,冷眼轉身,換到公交車的後座。
“反了天,反了天了!”張蓮花罵道,“你們大家夥兒都給評評理,哪個當閨女的敢這樣對她娘說話?”
乘客沒有搭話,回應她的是售票員不耐煩的聲音:“當這車是你家的?鬧哄哄的,再吵就都給我下去!”
張蓮花把話給憋回去,轉頭恨恨地瞪了裴忠霞一眼。
裴二春看着這一幕,心中生出一絲狐疑。
她娘的反應,怎麽突然變得這麽大?
……
即便不願面對,可到底還是到了下班的時候。
周秀秀從食堂裏出來的時候,一眼就看見裴希平。
他站在外面等待,身子斜斜地倚着牆,眼中沒了意氣風發,剩下的就只有無盡的疲倦。
周秀秀愣在原地,竟不知道該如何與他相處。
雖然在揭開真相之前,她對他的感情早就已經在慢慢發酵,并愈演愈烈。
可現在得知他就是“自己”死去的丈夫,一時之間,仿佛有一盆冷水對她當頭澆下。
渾身上下都是冰冷的。
他們相處的時間還這麽短,幾乎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就有了深深的默契。
他主動,她被動,彼此之間仿佛有一種致命的吸引力,逐漸走到一起。
可現在她開始懷疑,他對她的好感究竟是因為她這個人,還是因為本能?
他愛的人是原主嗎?
周秀秀身心俱疲,可在對上他的眼神時,還是心軟了。
裴希平看着她,仿佛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秀秀。”他走上前,想要牽住她的手,聲音暗啞低沉。
即便一直都在尋找,想要盡快找到家人,重新擁有身份,可真正到了這一刻,他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接受。
應該開心的,他喜歡的女孩,正是自己的妻子。
可不知道為什麽,看着周秀秀逐漸黯淡下來的目光,他的心也開始墜落。
就像會失去她一般。
他不舍得。
裴希平的手掌寬大而溫暖,平時與他牽手時,總有一股幸福的滋味在她心底慢慢發酵。
可此時,她卻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
感覺到自己失态,周秀秀又盡力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我帶你去接小年和小碗。”
說罷,她轉身,走在他前面。
裴希平跟上她的步伐,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張尖酸刻薄的臉。
容貌與周秀秀相似,說話的語氣卻是截然不同。
那神态,讓人窒息。
裴希平稍一深究,頭痛欲裂,他不自覺放慢腳步。
周秀秀沒有聽見腳步聲,頓時停住,轉身看他。
見他面色痛苦卻隐忍,她的心一顫,連想都沒有想,跑回去蹲在他身邊。
她緊緊握住他的手。
裴希平緩過勁,擡起眼看她。
目光撞進她清澈的眼底,那裏藏着擔憂與關切。
“你沒事吧?”
這句話就像一縷清風,緩緩吹過他的耳朵。
裴希平回握住她的手,站起來,将她拉入自己的懷中。
“不管發生什麽,我們的感情都不會變。”他将她抱得很緊,聲音低沉,“是嗎?”
周秀秀猶豫許久,輕輕拍着他的後背,聲音很輕:“不要急,我陪你慢慢想起過去的事。”
……
張蓮花與裴忠霞不歡而散。
但裴二春不能與她鬧得太僵,娘倆同住一個屋檐下,張蓮花又是個不講道理的,裴二春怕鬧得太難看。
畢竟之前她與董和平離婚的事已經成了全村的笑柄,現在她不願再背上一個不孝的罪名。
“娘,希平還活着的事,先不要到處去說。”
裴二春叮囑了一句,就去找裴大飛了,可沒想到母子倆手牽着手回家時,一路上竟聽到不少閑話。
“張嬸子那兒子居然還活着!她這運氣真好啊!”
“以前咱還說她命苦,哪想到她這一趟進鎮上,居然把自己的兒子給找回來了!”
“說起來周秀秀也真是受了不少氣,早知道她男人沒死,當初張嬸子就不該罵她克夫!”
這一道道聲音傳來,落到裴二春耳中。
“娘,他們是在說我舅不?” 裴大飛問。
裴二春推了推他的腦袋:“小孩子家家的,別問這麽多。”
想到她娘不聽勸,裴二春一聲嘆息,擔心這些大娘們拉着她問個沒完,她走得更快,緊緊牽着孩子的手,一刻都不停歇。
直到他們的身影遠去,陳淑雅才端着要洗的衣服,從屋裏走出來。
她怕裴二春。
這人兇悍得很,自己搶了她男人,她一氣之下一巴掌直接扇過來都有可能。
陳淑雅不願意再與人起正面矛盾了,畢竟現在她連頭都擡不起來,哪還敢再主動挑事。
她低着頭,抱着髒衣服往外走,直到快走到小溪邊時,突然聽見大娘們讨論裴希平還活着的消息。
聽說他現在和周秀秀一起,在鎮上工廠當工人。
小年和小碗跟着他們一起生活,日子美得很。
陳淑雅恨得要咬碎一口牙。
她那天雖看到裴希平還活着,但礙于自己現在的身份,不敢上前。再說了,她到底是個知青,又攀上将來會發大財的董和平,日子不會過得太差。
可誰能想到,她現在竟淪落到如此田地?
董和平被村裏人指指點點,心态嫉妒不平衡 ,回到家就對她呼來喝去,跟個大爺似的。
她也想等到他飛黃騰達的那一天,可究竟能等到嗎?
陳淑雅很懷疑,也時常感受到絕望。
她不禁懷念從前與裴希平在一起的日子。
他冷淡,沉默,對她一點都不在意。
可即便如此,她還是覺得他比董和平更像個男人。
但現在再考慮這些,有什麽用呢?
當時裴希平從部隊請假回來,回來之後才得知張蓮花為自己張羅了婚事。
他不情願,但喜酒都已經準備好,她娘家人也到了,為了負責,他只能娶了她。
走的時候,他步履匆匆,甚至沒來得及與她領結婚證。
因此就算他沒死,她也不是他的妻子。
更何況她現在已經換了身份,與董和平領了證。
後悔也沒用。
但轉念一想,也沒什麽大不了的,過去他對自己愛理不理,現在換了個芯子,難道倆人還能培養出感情來?
讓現在的周秀秀感受她曾經受過的冷落,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想到這裏,陳淑雅冷笑一聲,将滿是臭汗的髒衣服和吳大妹的內褲拿出來,浸到小溪裏揉搓。
……
而另一邊,周秀秀與裴希平到了托兒所門口。
聽着裏頭老師維持秩序讓孩子們排隊離開的聲音,裴希平的心緊了緊。
他曾經想過,若是周秀秀願意嫁給他,那他必定要對兩個孩子視若己出。
可現在,确定這兩個孩子是自己的親生骨肉,他竟無所适從。
他該如何面對他們?
要告訴孩子們,自己就是他們的親生父親嗎?
要為自己的缺席而道歉嗎?
裴希平緊緊盯着班級大門,做了個深呼吸。
作者有話要說: 不虐女主,不會不會不會~
小天使【你好好想想-_-】又給我營養液啦,謝謝支持!
(你太壕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