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弄亂了。一切都弄亂了。
楚漣站在?衛生間裏,她忽然轉過身,看着洗手臺上鏡中的自?己。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仿佛看到鏡中出現的也是?四維的她,從幼童到耄耋老婦,她的形象在?不斷扭曲變化,乃至形成幻覺般的漩渦。耄耋……她真的能活到那個時候嗎?
弄亂了。
這頓飯楚漣吃得索然無味。當然,酒店的菜品肯定沒問題,穆睦也點的都是?好?菜,可楚漣吃不下去,她覺得嘴巴裏都是?果粒橙的味道。
她害怕穆睦。而且她說不清楚為什麽會害怕。
楚漣一直膽子很大。她從小?就喜歡看恐怖懸疑的小?說,在?葉梨卿的指引下,她看到了林美麗的屍體也沒有尖叫或者逃跑,中學?時她經常和林雨菱在?一起看恐怖電影,當她們雙手握在?一起的時候,楚漣也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情感的催化。如果她膽子很小?,在?她看到“它”的那座城市時,她可能就瘋了。
穆睦給她的感覺很特殊。要是?能夠單純地形容她看到穆睦就像看到毒蛇、看到狩獵的猛獸之類就好?了,可是?楚漣想不出來?合适的類比。如果一定要搜腸刮肚地找出什麽修辭手法?,也許楚漣會說,她看到穆睦的時候,就像看到了另外一個世界。
黑暗的世界,在?入口處有着誘人的微光。楚漣心知肚明的是?,那光不過是?放射性?物質危險而美麗的光。
穆睦的這件事,楚漣并沒有告訴葉梨卿。首先,穆睦和“它”的世界并沒有直接聯系,她只是?個人傻錢多亂買股權的富婆,其次,葉梨卿通常沒法?給楚漣在?職業規劃方?面什麽好?的建議。
那是?2015年的秋天,楚漣一直和葉梨卿住在?一塊。顧澄也找了自?己的住處,她在?一個看起來?很氣派的小?區裏租了房子,之後楚漣和葉梨卿還?去過一兩次。楚漣以為顧澄會讓她的住處沿用加西亞夫婦家裏的擺設,反正室內裝修對于顧澄和葉梨卿這種人來?說是?小?菜一碟,但顧澄仍然保留着房東裝修的樣子,她甚至連椅子的位置都沒有挪過。
房子是?密碼鎖,顧澄告訴了楚漣和葉梨卿密碼。不過,這并不意味着顧澄就認可楚漣是?她的朋友之類的。顧澄從酒吧開始往房子裏帶女人,每個人她都給了房間密碼。有一天兩個都自?認為是?顧澄正牌女友的女人在?房子裏撞個正着,她們打了起來?,物業報了警。
房東差點要跟顧澄解約,顧澄說了不少?好?話才擺平這事。葉梨卿把顧澄臭罵了一頓,顧澄耷拉着腦袋一言不發。然後顧澄和剩下的幾個女朋友都斷了聯系(可能還?有幾個漏網之魚),換了門的密碼。她很有可能在?女同圈裏社死了,不過沒關系,顧澄不在?意。她不隸屬于任何一個圈子,而且楚漣相信她還?會再找到女朋友的。
這就是?顧澄和葉梨卿的不同之處了。顧澄總是?在?觀察,嘗試任何一種可能的生活方?式。而葉梨卿依然停留在?過去的時間裏,她不斷地想要複刻出曾經過去的時間的影子。楚漣一時評判不出她倆究竟誰的生活方?式更加健康,因為她自?己的時間如同她的年歲一般正在?悄然溜走。
自?從葉梨卿的安全屋被“它”發現之後,顧澄也摧毀了自?己的安全屋。之後她們就不太接生意了。普通的想要看到死人的人太多,滿足他們的願望沒有意義?,再說又沒有人考核葉梨卿和顧澄的KPI;而葉梨卿想要找的“特定”的人不僅可遇而不可求,每一次都給她們帶來?麻煩。
那年的九月和十月,雨水邪了門一樣的多。穆睦成了公司的實?際控制人之後,對公司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首先是?職場,她認為租用商業寫字樓租金太高,将公司搬進了附近一座老舊居民樓裏,将居住環境安裝了工位以供辦公;然後她裁撤了幾個業務條線,專注主營業務,公司主打的方?向也非擴張做大,而是?做精再精。有幾個業務員辭職了,穆睦又招了幾個人。
至于楚漣,在?公司裏仍然是?邊緣化的位置,負責要水、打掃衛生,幫忙打印材料。公司唯一剩下的那個合夥人,也是?楚漣父親的朋友,曾經對楚漣說:“你還?呆在?這裏幹啥?你應該找個更好?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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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楚漣的父親還?在?公司裏,他肯定會針對穆睦種種改革大發雷霆,但現在?他一分錢股權都沒有了。他在?家裏天天和小?張阿姨吵架,他們一吵就吓得楚萬佑直哭,小?梅給楚漣打來?電話,最頻繁的一次,三天打來?了五次電話。
第三天,小?張阿姨在?家把裝滿碗筷的碗櫃給推到了。樓下鄰居報了警,警察前?來?調解的時候,小?張阿姨坐在?地上崩潰大哭,說她兒子的鬼魂就藏在?碗櫃裏。這一切,小?梅都像個忠實?的現場直播機一樣轉達給了楚漣。
再說回公司的事。那年秋天雨水很多,穆睦租來?用于公司辦公的舊小?區裏道路很窄,而且不準停車,所以車只能停在?小?區外的商業停車場或者路邊。因為下雨,葉梨卿常常會在?下班後開着普桑來?接楚漣,但楚漣必須要跋涉幾十米走到小?區外。小?區的排水系統一塌糊塗,路面全是?積水,得靠着不知道是?誰扔在?積水中的幾塊磚頭跑酷。
每當這種時候,楚漣都一手舉着傘,一手拎着包,從積水的水坑上飛檐走壁跳過去,都會在?心中問候穆睦的祖宗十八代?。
也許是?問候得太過勤快,有一天下班的時候,穆睦走到楚漣的工位旁邊,輕輕敲了敲楚漣的桌面:“楚漣,下班後留一下。”
穆睦作為公司領導,雖然定下了很多腦殘的規矩和決策,但針對考勤她還?是?比較寬容的。她不鼓勵員工加班,只要把工作幹完,甚至可以遲到早退。那天雨下得特別大,就好?像天空上有一家不要錢的供水公司,開着水龍頭嘩嘩地往下灑水。六點一到,公司裏的人就紛紛走了,還?不忘了給楚漣投來?一個同情的目光。
楚漣坐在?工位上,感覺自?己像是?個被叫進政教處等待和教導主任談話的小?學?生。一直到其他同事都走完了,穆睦在?她的辦公室裏叫楚漣。她自?己獨占一間辦公室,但那間辦公室實?際上是?原本房間主卧帶的陽臺改造出來?的。窗戶很大,雨水嘩嘩地灑落在?玻璃窗上,天幾乎全黑了。
“穆總。”楚漣打了個招呼。
辦公室裏的燈光很暗,穆睦的臉在?燈下顯得妝容精致,她肯定在?下班前?補過了妝。
“小?楚,來?,坐,”穆睦笑?容可掬地看着她,示意她在?辦公桌旁邊的椅子上坐下,然後她變魔術一般從桌子裏取出來?一支紅酒和兩個高腳杯,“喝一點酒?”
紅酒上貼着洋文标簽,楚漣不認識那上面的文字,不過她猜這瓶酒肯定價格不菲。
而且,老板下班後留她在?辦公室裏喝酒,這個事實?本身就很不尋常,耐人尋味。
“穆總,我這兩天嗓子發炎,剛吃了頭孢。”楚漣說jsg。
穆睦擡頭瞥了她一眼,她打開酒瓶塞子,朝着一個高腳杯中斟了一點緋紅的液體:“哪種頭孢?”
楚漣回答:“藥店買的頭孢。”
穆睦問:“是?頭孢曲松,還?是?頭孢丙烯?”
楚漣知道她吃的是?頭孢莫須有,所以什麽也沒有說。
穆睦耐心地解釋:“頭孢中如果具有甲硫四氮唑側鏈或者甲硫三嗪側鏈,和酒精會産生雙硫侖反應。但是?有的頭孢中是?不含有的。不過既然你已?經吃藥了,那還?是?算了吧。”
她只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拿在?手中輕輕搖晃着。
上一個這麽能喝的還?是?顧澄。不過穆睦看起來?比顧澄要優雅,最起碼沒有對瓶吹。
穆睦擡起頭,打量着楚漣,仿佛是?霸道總裁在?拍賣會上端詳一件花費千萬拍下的藝術品,楚漣都被她的目光看得局促起來?。
“你可能想問,為什麽我要在?下班之後留你。”穆睦輕聲說。
楚漣點了點頭。
“其實?,你更應該問的是?,我為什麽要收購這家公司的股權,”穆睦笑?道,她随手舉起手邊的一份文件晃了晃,“哪怕你沒有什麽會計方?面的知識,只要稍微看一看公司上一年度的審計報告,你就知道,這家公司已?經爛透了。”
因為穆睦人傻錢多。
“那你為什麽還?要買三分之二的股權?”楚漣明知故問。
穆睦撩了一下額前?的頭發,看着楚漣。
其實?用一種俗套的描寫方?法?來?形容,她的眼神應該是?“看向獵物的眼神”,不過楚漣覺得這個形容不太精準。看向獵物,意味着接下來?會有狩獵、厮殺、搏鬥,或者之類什麽玩意兒,但如果是?以絕對的力量碾壓對方?時,眼神通常就不會是?狩獵了。
更像是?玩味。
“因為你,楚漣。”
楚漣在?腦海裏快速地理?了一遍她這短暫一生裏可能得罪過的人,或者試圖向她表白但被她忽視了的人。沒有,統統沒有。林雨菱也許跟她有仇,但林雨菱不會幹這種事。
楚漣很冷靜地搖搖頭:“穆總真會開玩笑?。”
穆睦仍然盯着楚漣。
如果是?以絕對強大的力量碾壓對方?,那麽神情應該是?淡漠的,因為——她本該對此毫不在?意。
過了許久,穆睦忽然笑?出了聲,她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沒錯,我只是?開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