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李小青的事情暫時?告一段落,三個人第二天踏上返程的路。
葉梨卿和顧澄一路上還在鬥嘴,葉梨卿讓顧澄滾回美?國,顧澄讓葉梨卿滾回蘇聯,活脫脫一個美?蘇争霸冷戰四十年複刻。她們誰都?沒有提安全屋的事,不過?楚漣認為,比起葉梨卿,實?際上更在乎安全屋的是顧澄。
安全屋沒了,還可以再找。盡管事情看?起來不會那麽容易。可是事情怎麽就會到了如今這個地步?
楚漣坐在汽車後座上,看?着沿途倒退的風景,她的心中驀然生出一股悒郁。她想起了那個問題,在多年之?前,多年之?後,都?不斷地在心中盤旋,無休無止地折磨着她:
我什麽時?候會死?
凡是見過?那個世界,就會遭遇不幸。至于李小青,在很久很久之?後,楚漣聽說了這個故事的後續:寺廟中的住持認為李小青身體不好,情緒不穩定,就讓她的家人把她接走了。李小青的父母把她送進大城市一家很有名氣的精神病醫院。經?過?兩個月的住院治療,李小青情況很好,于是出院了。出院的那天,她的父母去辦手續,她走到了住院部?最高一層——十層,神情客氣但不失焦灼地對查房的護士說她有一張報銷單據忘在了病房裏,可能已經?被保潔扔了。護士建議她去走廊盡頭的保潔休息室問一問。
那時?候正是午飯時?間,保潔不在休息室裏。不過?休息室有一扇窗子,沒有上鎖,也沒有加裝防護網。李小青推開窗戶,跳了出去。
李小青之?前說過?,如果吃藥,她就不會總是看?到死人。楚漣不知道?是因?為藥物失效了,或者她幹脆就沒有吃藥,或者對于“它?”而言,藥物毫無作用。
她幾乎已經?像正常人了,至少從她和護士說話時?的神态、語氣和前後邏輯都?能判斷出來,她非常正常,除了進出房間時?仍然不踩門檻。
現在,再把目光投到當下,也就是2015年的秋天。楚漣住在葉梨卿那裏,在她老爸的公司上着班。她爸的公司經?營情況江河日下,搖搖欲墜。她爸在家帶孩子、釣魚,他認為是公司的其他股東抽逃出資,跑到公司大鬧了好幾回,最後他決定徹底賣掉股權,這家傾注着他心血的公司從此與?他無關。另外一名股東也決定賣掉股權,兩人股權加在一起正好三分之?二。
公司經?營不善,幾家同行有心收購股權,但價格都?壓得很低。這時?,一個外地來的霸總(也可能是傻×)從天而降,以遠高于同行的價格,買下了這家公司三分之?二的股權。
父親失去了他的公司之?後仿佛徹底被抽走了支撐他人生的大部?分力氣,他已經?看?起來很老,在那之?後看?起來更老,活脫脫是個三代同堂的老頭了。他很寶貝楚萬佑那個得之?不易的兒子,但他又不願意在家裏呆,不知道?是不想面對死氣沉沉的小張阿姨,還只是單純逃避家庭責任。他去釣魚、登山、自駕游,但是小張阿姨給他和他所有同游的帥老頭俏老太打電話,聲嘶力竭地控訴父親不管孩子不顧家。最後父親甚至又回到了公司,想應聘保安。
有的人生活是悲劇,有的人生活是鬧劇。楚漣的父親很顯然就是一場鬧劇,轟轟烈烈,一地雞毛。
最可悲的是,沒有人的生活是喜劇。
那天晚上,楚漣跟葉梨卿分享了她對人生戲劇的看?法,葉梨卿問她:“那你覺得你的人生是什麽呢?”
楚漣仰躺在床上,看?着褪色的天花板。
Advertisement
“大概是肥皂劇,”楚漣說,“冗長,偶爾有點水花。但永遠不知道?結局。”
她轉過?頭,望向?葉梨卿:“小葉姐姐,那你呢?”
葉梨卿想了一會兒,說道?;“我覺得我只是一個在舞臺上表演的演員。我不知道?要表演什麽,事先也沒有任何排練,就像在玻璃罩子裏即興發?揮。不過?有一天,我忽然發?現,通向?觀衆席的第四堵牆被打通了。”
“第四堵牆。”楚漣說。
葉梨卿嗯了一聲,在燈下看?來,她的面容仍然是二十歲左右的女孩模樣,只是眼?中閃動着光彩讓她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個剛成年沒兩年的年輕人:“布萊希特提出過?第四堵牆的理論?,他本意是指戲劇舞臺上演員跳出表演,不過?對我而言,那是另外一個通道?,一個安全屋。最重要的是,我遇到了你。”
楚漣沒有完全搞明白?葉梨卿的意思,不過?那句“我遇到了你”讓她很受用,于是她美?滋滋地結束了這次談話。
關于父親的退休生活,楚漣不再贅述。她知道?父親和小張阿姨的家庭生活并不幸福,小梅總是給她打電話,開頭的第一句往往是“大小姐,老爺和太太又吵起來了,你回來勸勸他們吧”。楚漣每次都?很客氣地回答,小張阿姨是她後媽,她和父親吵架,她不好說什麽。但下一次小梅還是會給她打電話。
小梅背後對楚漣說了很多有關父親和小張阿姨的事情。比如他們幾乎每年都?會搞一出離婚又結婚的把戲,再比如大弟弟楚洛的陰魂仍然在家裏徘徊。
那時?已經?是2015年的9月了,楚漣仍然在公司裏上班。
父親和另外一名合夥人把股權賣掉之?後,收購了股權的新股東,也是最大的股東擔任了公司的執行董事。新變更的營業執照上寫着這位公司的財神爺(也是冤大頭)名字叫“穆睦”,在周一公司的集體會議上,楚漣也見到了穆睦本尊。
是個看?起來很不像霸總的女人,還很年輕,大約三十歲上下。她很瘦,也不算高,穿着裁剪得當的西服套裝,通過?昂貴的衣服和首飾,還有精心打造的妝容和發?型将氣勢烘托了起來,大概是那種傳說中的“氛圍感總裁”。楚漣覺得她長得有點面熟,估計是像她某個同學。
她坐在會議室的主位上,目光依次掃過?每一個落座的員工。她的目光落在楚漣的臉上,然後打量了楚漣很長一段時?間。她的眼?神并不加掩飾,就像欣賞一件工藝品,或者在觀察“這就是公司裏傳說中的關系戶”。楚漣心裏想,也許她在這家公司也呆不長了。
更重要的是,在面對穆睦的時?候,楚漣發?現自己內心有些怯,就仿佛穆睦體內蘊藏着某種巨大的力量,而這力量是邪惡的,能夠當場讓楚漣粉身碎骨。這有點吓人,畢竟從表面上來看?,穆睦還沒有楚漣高,楚漣甚至能毫不費勁地給穆睦來一個過?肩摔。
穆睦耐心地聽完了幾個部?門的負責人做完了工作流程和情況的彙報,提出了一些疑問,随後又發?表了一段“希望大家齊心協力好好工作”的講話。在說話的時?候,她時?不時?地瞟楚漣一兩眼?,搞得楚漣心裏有點發?毛。
話說回來,楚漣并不害怕這間公司裏的什麽人,這倒不因?為她老爸是公司的前股東,而是她其實?沒有那麽看?重這份工作。那時?她才?剛畢業,她總覺得自己還能很快就找到更好的工作,就算公司老總宣布當場炒楚漣的鱿魚,楚漣也會毫不在乎地起身拎包走人。
穆睦上任當天,下午她給所有的員工放了半天假,由她自費請所有人去市裏最貴的酒店吃飯。
楚漣有點不想去,不過?她找不到拒絕的理由。再說,剛畢業的楚漣其實?是個窮鬼,全市最貴的酒店對她來說頗有吸引力。
那家酒店叫做“雲頂”,坐入其中真的就像坐在雲端上一樣,室內盆景裏的幹冰不斷制造出雲霧,在地板表面漂浮了薄薄的一層,就餐環境非常好。楚漣坐在桌邊時?想,如果有一天她掙錢了,掙了很多很多的錢,她會和葉梨卿一同來這裏消費一次。
席間,穆睦不斷地端着酒杯敬酒。她言談舉止看?起來很親切,也很有魅力,至少現在大多數同事都?認為穆睦不是一個刻薄的上司。楚漣不喝酒,果粒橙在她的杯裏被滿了一次又一次,她不想在穆睦面前表現出害怕,更重要的是,楚漣不明白?這種害怕的情緒是從哪來的。
也許有的人氣場就是不對付。
酒過?三巡,楚漣去了衛生間。從隔間出來的時?候,她發?現穆睦手裏端着一杯酒,正站在洗手池邊等着她。
楚漣轉頭看jsg?了看?,衛生間沒有其他出口。
她盡量貼着牆走,同時?對穆睦點了點頭:“穆總。”
穆睦走過?來,攔住了她的去路。楚漣在腦袋裏整個搜刮了一遍自己最近有沒有得罪人,有人有無意之?中搶了別人的女朋友之?類的。但真的沒有,除非穆睦和葉梨卿存在什麽關系,或者林雨菱後知後覺地要收拾楚漣。
穆睦搖晃着手中的酒杯:“你真的不喝酒嗎?”
楚漣勉強笑笑:“酒精過?敏,不好意思。”
穆睦若有所思地盯着楚漣。她踩着十幾厘米的高跟鞋,所以海拔比楚漣還高了一點,在衛生間的燈光下,她塗得鮮紅的嘴唇閃爍着危險的光澤。
“可能你不是酒精過?敏,”她說,“是有人不讓你喝酒。”
“我爸不讓我喝酒。”楚漣說。她老爹也許說過?一兩次“女孩在外面不要喝酒,如果被灌醉就麻煩了”,正好适合被楚漣推出來當擋箭牌。她絕對不會在穆睦面前提到葉梨卿。
穆睦斜倚着牆面,輕輕晃着杯中的液體,若有所思。那種危險的感覺又從楚漣的心底浮現出來,自四面八方将她包裹住。
“好吧,也許你要慢慢适應。成年人,應該稍微放縱一下自己。”她說着,喝了一口杯中的酒,然後她繞開了楚漣,從衛生間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