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我還有什麽放不下的
一盞盞桔子燈亮起。
商皚傘面微傾, 堆雪積在他寬闊的肩上。
男人的皮膚很白,跟天地茫茫白雪一個顏色。
此時紀湫一雙眼睛圓滾滾的睜着,好像以為還有下文。
“我、我什麽……?”
一陣風動, 暗影搖晃。
男人踩着木拖走近一步, 紀湫頓時被困進了傘下方寸世界裏。
商皚深沉的眼睛凝視着紀湫。
唇輕輕開合,溫熱的氣息撲來, 好似輕輕點了點她的鼻尖。
“因為你在這裏,我就哪裏也去不了。”
像含着微苦的丁香, 連神色也在剎那間有了破綻。
紀湫卻只用不可置信的表情望着他。
商皚閉了閉眼, 不去看她在自己面前毫不顧忌露出驚疑的臉。
“我們分開的時候, 山上還有很多人。”
聲聲低澀, 陳述一件令人高興不起來的事實。
他勉力收緊傘柄,身前紀湫恍然大悟。
和商皚同乘一輛車回去, 不合謠言不攻自破,相反,則落人口舌。
但紀湫好像又不懂。
身為海藍金紀總參加宴會, 整晚上都沒有和商總交談一句,似乎已經明顯得不需要假裝恩愛了。
“我們貌似并不需要……”
她并沒有任何猶豫地想要說出自己內心困惑, 但商皚并沒有任由她成功表達出來。
“不止如此。”
商皚睜開眼, 瞳色明滅不定。
“我在這裏還有其他工作上的事情處理。”
眨眼間, 留給她的是如往常的沉靜。
“你可以當我不存在。”
周圍一片幽寂, 連風似乎也屏息。
一枝枝攀在竹簾上的梅花, 紅豔得像凝了精魄, 懵懂茫然地打量着人間情愛。
商皚話有理有據, 紀湫也沒有杞人憂天的習慣。
“行,我絕對不會打擾你。”
商皚看到紀湫明明白白的爽快,與短暫流露的釋然。
紅梅花瓣乘着風雪, 悄無聲息落到腳邊。
商皚微微低頭,纖長睫影打在臉上。
他伸出手來,袖擺盛滿霜氣,銀色團花淩寒而開。
“來。”
紀湫最開始沒懂,遲疑了一下。
商皚不知是在腹诽她的遲鈍,還是鄙夷她的不領情。
他似嘆了口氣。
下一刻,紀湫的手腕就被商皚握在了手裏。
隔着衣料,沉穩地護着,進退有度。
他的腳步卻不慢,最起初紀湫跟得慌慌張張。
後來她逐漸發現,無時無刻包圍着她的穩定力量,不需要她擔心什麽。
嫣紅的布料,時不時輕擦過藏青色袖口。
絢麗的色彩撞進白茫茫的世界,點燃滿地的冷魄。
交接處的秾豔有點顯眼,紀湫眼睛落在商皚纖長分明的手上。
從這個角度,幾乎都看不到被包裹在其中的手。
原來不只力量懸殊,就連體量也是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她由此不禁擡頭,第一次好奇男人比自己高了多少。
遠遠自雪中走來時,寬大的黑色衣袍下,他的身材挺拔清瘦,像青松。
離得近了,卻比她想象得英偉許多。
紀湫考量的視線在他背骨打轉,商皚忽然看了下來。
她差點沒來得及躲開,就聽到他問。
“你的手一直都這麽冰嗎?”
紀湫誠實地點頭。
“那你冬天都是怎麽過的?”
紀湫若有所思,“暖水袋,暖氣,一到冬天就不出門。”
商皚探索的目光投下來,“既然這麽怕冷,為什麽不多穿一些。”
紀湫認真回答他,“我只有手腳冷,無論穿多少也是暖和不起來的,除非有其他的熱源。”
商皚仿佛沒能理解。
紀湫勉為其難地對他舉例闡述,“上學讀書那陣,最讨厭的就是冬天。尤其是高三沖刺的時候,天天考試,至少兩個小時不能動,考試結束起來腳僵得都沒知覺了。後來我買了暖腳貼,結果竟然一點用也沒有,我以為是我的打開方式不對,可即便是暖熱過再貼,到最後也會冷下去,還是我腳太冰了。”暖寶寶也暖不了石頭。
“現在回想起來,那個時候我的裝備挺齊全的。首先是一個可以折疊被子的枕頭,然後是一個襯手的暖水袋,暖水袋趁着滾燙的時候放進枕頭裏,可以管至少三個小時。”
“無論上什麽課,我都把手踹在枕頭裏,下面的膝蓋也悄悄用毯子搭住。”
“你知道嗎,就是因為我這樣做,我們數學老師曾經特別憤怒地跑到我跟前,罵我這個樣子像是在泡鳳爪。”
紀湫滿臉笑意,樂不可支地把手作爪狀,眼睛彎彎地望向商皚。
然後她望着商皚那張臉,忽然愣了。
松懈了,大意了……
她從沒有想過,講起那段青春的時候,會如此留戀忘情,以至于竟然忘了對面聽着的人是商皚啊……
正待她心亂糾結,後悔不已的時候,商皚驀然握住了那只“小鳳爪”。
不知什麽時候,他已經将傘柄換了一只手握。
眼睛看着她笑。
“我真好奇,你是怎麽活到現在的。”
明明是嘲谑,注視着的目光卻溫柔得不像話。
過後他的聲音像被風吹散。
“原來你的生活這麽有意思。”
紀湫一驚,看他一眼又飛快低下頭去,忍不住縮了縮手,卻沒掙開。
男人的力道卻收得更嚴了,帶着着某種意外和滿足,給她築造了一座密不透風的圍城。
其實商皚并沒有捏疼她,但霸道的掌控,卻堵死了她的逃路。
紀湫百感交集地紅着臉,也沒有激烈到一決高下的程度,只是在腹诽的時候,手指無意地在他掌中蜷了下。
像是蝴蝶破繭,顫着翅膀撓癢了他的掌心。
微妙的生命感,帶動他心髒強烈的共鳴。
濃稠蜜意順着一線心弦緩慢地淌,滴滴滾燙,竟說不清是癢還是痛,只讓他輕易又難耐起來。
商皚唇角繃緊,手裏力道收密,把伸展翅膀準備高飛的蝴蝶,困得動彈不得。
這次紀湫被攥疼了,骨骼好像都被他重新捏就。
威勢無聲地襲來,紀湫眼睛皺了下,縮了縮肩。
竹林的路好像很長,明明腳下已經不再是鵝卵石,他的手卻仍舊沒有放開。
紀湫心緊着。
似乎忘了起因。
她挺意外,薄情寡義的男人,掌心的溫度卻這樣滾燙。
室內,玩撲克的年輕人興致正濃。
祝桑站在窗外看見雪落大了。
穿過走廊,順手拿起桶裏準備的傘。
傘撐了一半,看到了遠處并肩而行的兩道身影。
傘重新被放回桶裏,傘骨輕抖了幾下。
火紅的小楓葉張開小爪子捧住雪屑,小亭子的周圍随處可見黃澄澄的橘子。
一隅靜谧泥地上,昏暗的地燈像明滅的流螢。
紀湫想起夏河的話,擡頭問他。
“你是怎麽住進來的,客房應該已經滿了。”
淺淺的影落在男人臉龐,沉靜的一雙眼攝人心魄。
“那對老夫妻走的時候,我正好到。”
紀湫撓撓額角:“他們好像也是才來不久啊。”
沒過心的一句話,讓男人的眼角沉下一抹異色。
“比起小鎮的雪景,他們似乎更想去挪威極光。”
紀湫眼睛亮了,“挪威的極光……”但瞬間光芒又滅掉,“雖然漂亮,但是好冷。”
商皚注視着她。
“也不是全季都冷得可怕,總有一些溫和的日子。”
紀湫心生無奈,“是的,但我興許碰不上了。”
良久,商皚的聲音自頭頂響起。
“那等我們退休了,再一起去。”
猝不及防的一句話,砸進紀湫心頭。
好似沒有看到她的錯愕,他唇角勾起清淡的笑。
“不止是挪威,全世界都可以去。”
男人狹長的眼眸,盛着一層透明的水光,流轉着動人心魄的熱意。
紀湫好像不認識眼前的商皚了,“你說……退休?你放得下商氏嗎?”日理萬機的工作狂,竟然想過退休這種事。
她以為商皚的座右銘,是死在談判桌上。
恍惚間,男人手臂一展。
下一刻,紀湫發現自己已經被他按在懷裏。
背部滾燙,隔着一層衣料,也能感知到商皚手心的溫度。
很快,這份熱烈席卷全身,紀湫感覺自己好像頃刻就要融化。
商皚的氣息噴在耳廓,悠悠地回轉。
“我還有什麽放不下的。”
傘從手裏滑落,側卧在雪地裏。
幾片火紅的楓葉飄下去,傘襯接了好多的雪。
紀湫臉頰靠在順滑的衣襟上,許久愣着。
後背傳來絲絲冷意,是後頸暴露在了冷氣中。
她不忍戰栗了下,随之而來是發絲瞬間松散。
紀湫吓了一跳,不解地用手推開分寸。
男人目光幽深,卻又熾熱得駭人。
“你的頭發亂了。”
吐露着熟悉好聞的氣息,他的手穿進了發間,帶起頭皮一陣緊繃感。
紀湫避着應了兩聲,颔首作勢要綁。
袖口滑到手肘,露出白得刺眼的藕臂。
染得靈動俏皮的棕色卷發被全數攥在手中,露出肩上可疑的紅點。
紅點好像又被撓過,暈出片片紅痕。
亦如那夜月色下,他指腹的嫣麗。
紀湫嘴裏銜着發圈,正挽起頭發,淩空而來的手,毫無道理地奪走她的成果。
男人神色認真,輕柔緩慢地攏住姑娘發絲。
擡起的手護在她的腦袋兩邊,紀湫整個人都被罩進一片陰影。
在不知不覺中,被帶進的一片天地裏,四周安靜得只剩商皚淺淺的鼻息。
他的下巴好像抵在頸窩,臉頰也親昵地靠近。
紀湫皮膚上小小的絨毛似乎都緊張得立了起來,但她又不确定是否自己心理作祟,亦或是專注手中動作的無意觸碰。
她心中一片混亂。
時間在紀湫這裏産生流逝緩慢的錯覺。
然而區區小事并未耽誤商皚多長時間。
他顯然操作熟練,亦如他還是小朋友的那陣,經常被這個懶到早上在化妝鏡前坐着都能睡着的女人奴役紮頭發。
彼時他連勺子都拿不穩的爪子,吃力地把她一縷縷頭發攥在手裏,勉為其難理順,卻又常常在繞發圈的時候滿盤皆輸。
今時今日,商皚一只手便能游刃有餘握住她三千青絲。
很快,商皚指間就初現一枚漂亮的發髻。
紀湫還在糾結,商皚垂眸,把她口中含住的發圈奪走。
在她受驚的表情下,商皚平靜啓齒。
“我一直很想說,你是真的手笨。”
三兩下纏繞,腦後垂下嬌憨的小花苞。
“以後沒人給你梳頭發的時候,拜托你還是散着好麽。”
商皚的認真看了她一眼。
說罷,擡手覆上緋色的衣領,後頸那朵紅痕,明媚張揚地綻放在幽黑的眼裏。
商皚閉了閉眼,将其遮好。
當視線挪到紀湫臉頰,發現她正目光愣愣地望他。
自懷裏仰頭的模樣,給他帶來一抹焦躁。
喉間的幹渴,仿佛需要清爽的橘子汁來解。
不知從哪裏,飄來金黃的銀杏小扇,紛紛揚揚伴着雪花下了一場雨。
小巧的葉子從男人的深色的胸襟滑落,留下一弧柔軟。
紀湫細密的睫羽垂下,擡手碰了碰腦後的小團子。
難為情地咧咧嘴,看他一眼。
“還是被你發現了,我确實很不會做這種事。”
姑娘臉頰被雪凍紅了。
像是雪墒裏養出的果子,飄着一陣沁人心脾的香甜。
商皚的目光溫柔地落下來。
“很漂亮。”
說話間,手指撥開紀湫的額發。
起先微微偏過頭打量,收回目光時,似乎對她笑了下。
“我是說我的手藝。”
弧度加深。
剛剛一直忽明忽滅的地燈突然亮了起來,光芒乍洩,好像把一場雪烹透了。
紀湫心湖泛起漣漪,心情難測,深陷雲霧。
忽然間,身後響起腳步聲。
提着燈的男人,驚呼起來。
“嗨呀,是商總啊!”
茫茫雪裏,亮着一團橘子光。
裹着一件皮草毯子的男人走近,臉上是心花怒放的表情。
“商先生來找夫人玩呀!”
紀湫一怔,飛快看了眼商皚。
對方面無表情,臉上鋪了一層燈光暗影。
紀湫回頭向眨巴着眼睛的夏樹澄清,但顯然夏樹并不好奇她回答,而是期待着兩人加入。
“正好正好,玩游戲就得人多才熱鬧,商先生一起來呗。”
說是提議,但胳膊間挾持的動作勢在必行,笑得不見眼睛的燦爛表情更是令人盛情難卻。
眼瞅着,夏樹一手一個就給丢進了屋裏。
門簾外,紀湫遺憾地看了眼商皚,表示自己也是愛莫能助了。
商皚有所察覺,瞥見紀湫一臉同情。
片刻,收回目光,不見波瀾地望向屋內。
竹簾撩開,風雪灌入,屋內的歡聲笑語戛然而止。
在一道道或訝異或驚恐的注視下,男人帶着一身冷氣淡然走進。
他随意落座在木椅上,長身向後靠着,手臂搭在扶手上,垂下的藏青色袖角挂着冷氣。
即便是身處末端的位置,卻仍舊帶着不容忽視的氣勢。
像是角落裏的監考老師,習以為常地面對着一群噤若寒蟬的學生。
寧靜的環境裏,貌似有咽口水的聲音。
待紀湫落座,一臉毫無察覺地對各位笑起來,“正玩什麽游戲呢?給我講講規則呗。”
身側一個男孩反應過來,傾身湊近。
“就是添字游戲……”話沒說完,他無意中挪開一寸的目光有瞬間的緊繃,然後悄悄隔開一些距離,“每一個人在規定的時間裏增加一個字不影響語句完整……”
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紀湫發現對方似乎說得很吃力,頭上出了好多的汗,目下與其說在笑,不如說臉頰在抽搐。
夏樹端了兩杯水回來,是與衆不同的愉悅開心。
“擅作主張,給二位弄的橘子汁。”
紀湫道了聲謝,目光放遠,看見對面宥茗在擦汗。
紙巾遮掩中的臉上,對紀湫投來尖銳刻薄的懷疑。
新一輪的游戲中,以“我愛吃橘子”為首發題目,轉了幾圈之後到了紀湫。
“我們倆和他們仨都不是特別喜愛吃他們仨那超大的橘子的特酸甜澀的皮嗎。”
這顯然已經無法再塞任何一個字。
紀湫感覺頭頂凝結一團黑雲。
五秒鐘的時間很快就要過去,紀湫答不出來,就會受到真心話的考驗。
雖然并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代價,但內心的勝負欲不允許她輸掉。
她硬着頭皮,咬牙道:“我們倆和他們仨都不是特別喜愛吃他們仨那超大的醜橘子的特酸甜澀的皮嗎?”
紀湫加了個“醜”字。
衆人幸災樂禍的表情僵在臉上。
夏樹反應過來,頗為遺憾紀湫的僥幸過關,“好吧好吧,就算你贏。”
說罷,神色狡黠地看向商皚,“商先生,該你咯——”
滿桌子的人都投去期待的目光。
紀湫給商皚留的難題可不小。
商皚眉頭未皺一下,狀似思考。
随着時間,他卻一言不發。
夏樹激動得眼睛都睜大了,直起身伸出一只手,指頭一根根地縮起來。
小年輕們雖然畏懼商皚,但畢竟事不關己,還有夏樹這個缺心眼的首當其沖,難免也悄悄亮着神采。
衆人矚目之中,夏樹手終于握成拳。
——倒計時為零。
商皚認輸地合上眼。
來自于商皚眉宇間罕見的無力,瞬間觸發了夏樹內心激動的開關。
他騰地一下站起身,欣喜若狂地把桌子拍得哐當作響。
“終于結束了,萬萬沒想到輸的人竟然會是商先生你啊!哈哈哈哈哈,給商先生上小紙條!”
顯然,夏樹完全沒感覺後脖子的冰涼。
紀湫懷着同樣的心情,笑盈盈的一雙眼睛望商皚,頗為好奇他會受到什麽樣的懲罰。
至于周圍無關人等,神色似乎頗為掙紮,根本不知道要往自己臉上塞什麽表情才合适。
商皚摸出一個小紙團,剛拿出就被夏樹迫不及待地奪走。
大家替夏樹生生挨下了身後呼嘯的惡寒。
夏樹浏覽完畢,“請問你最喜歡吃的食物是什麽。”
語畢,神色遺憾地感慨,“可惜,不是什麽刺激的問題呢。”
紀湫也悄無聲息地放低了視線,期待之光淡了。
這問題确實簡單。
漠然的聲音自身邊響起。
“沒有。”
紀湫看他一眼。
男人坐得懶散,雙臂環繞在胸前,擡着一雙深黑的眼睛回答夏樹,聽着并不像是敷衍。
紀湫起先微有錯愕,然後便心裏了然。
——小小回憶一番,紀湫發現商皚确實沒什麽特別喜歡的東西,天底下能點亮他眼中欲·望的,恐怕只有兇殘角逐的商業戰場。
除此之外,他俨然就是個無情道修士。
夏樹卻沒有在商皚簡單的回答裏感到任何一絲尴尬。
反而喋喋不休評價起來。
“商總肯定只是沒有碰見喜好吃的。不瞞您說,我絕對可以稱得算是行走的美食攻略。月島屋的銅鑼燒你們都知道吧!”
回首時,夏樹得到了好多人的點頭附和,心滿意足地回過頭來,迎上商皚愈加寒冷的目光。
“我記得你來的那條路上,應該有一個特別顯眼的紅色建築,那就是月島點心屋的總部,裏面的抹茶味銅鑼燒好吃極了!商總真的該去吃一吃。”
旁邊響起糾正的聲音,夏樹的目光一轉而過,也不知道究竟有沒有體會到商皚沉出的下三白。
“總部在新泉區吧……”
言下之意,從A城來到這裏,是不會經過新泉區的。
怎料,夏樹突然冷笑一聲。
“我就知道你們會問這個問題。”他上半張臉添了一層陰翳,眼眸在底下亮了起來。
“肯定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商先生是走的G408國道,在平城支路下的B道,一路朝北繞過‘邬樵山’,抵達C城西南新商圈‘青扇路’,最後從南邊的‘苓平鎮’進的茶神山!”
一鼓作氣說完,夏樹深深呼吸一口,臉上缺氧的血色退下。
衆人只聽得目瞪口呆。
待他說完,好半天才有人反應過來。
“不會吧商總,繞了這麽大一圈?”
商皚額角隐現青筋。
正當他開口,卻被另一道高亢的聲音打斷。
夏樹神采奕奕,“這位同學的問題很好!”
該同學:我哪有提問……
夏樹身上再次出現破案的高光,眼下他振振有詞。
“最起初,是商先生抵達的時間引起了我的注意。秉持着實事求是的嚴肅态度,我獲得了商先生準确的入住時間——不好意思商先生,我其實是不小心知道的——果然不出我所料,商先生抵達的時間接近七點。”
“如果您六點出發,算八點回的A城,期間間隔十二個小時的時間。然而您車胎和車身的痕跡卻在告訴我,它并沒有在城裏呆了多久,您甚至連換一輛車,或者安排清洗的時間也沒有,所以排除你在A城長時間處理事情并從原先的A路來此的情況。您這麽長一段時間都去幹什麽了呢?”
“答案是,您堵在了B路上。”
“按理說,如果你走A路,并不會出現堵車,但是您卻選擇了B,很顯然,您是想從v城走近路。但意外的是,今天的B路上發生了一起事故,導致道路近三個小時擁擠。”
“顯然您最後放棄了繼續走B路,而是選擇往北走邬樵山。然而這一條路,甚至比最起初的A路還要繞得多得多得多——以下省略一千字也無法表達這條路有多繞。”
“所以,結論就是,您本想走近路,卻不料遇上事故堵塞多時,最後不得已而選擇了更為誇張的遠路。這就解釋了為什麽剛剛這位同學為什麽覺得商先生繞了這麽複雜一大圈子。”
夏樹分析得頭頭是道,衆人聽得是一頭霧水,最後在他的結論中稍微明白過來一點點。
空氣很安靜,大家都在用不同的目光打量着商皚。
位于風暴中心的商皚,氣定神閑,禮貌地彎了彎眼。
“夏探長果然聰慧過人。”
一句贊許的話,落在旁人耳朵裏,怎麽聽着都更像是——“你覺得你很聰明是吧?”。
夏樹難為情地撓撓頭,“過獎啦,我其實只是想說,如果商總在B路上再多扛一個小時,三點就該到了,也不用多費那四個小時。反正都塞得走不動,你去邊上吃吃銅鑼燒多好。這都怪你沒去吃點心。哈哈哈。”
紀湫九分心思用來理解夏樹的分析,大約明白後,又用僅剩的一分心思做出心得體會。
她伏低了身,朝商皚小聲打聽,“到底是什麽客戶啊,你這趕來見一面也太辛苦了。”
商皚雙臂環起,直挺挺的身子靠在椅子上,動也沒動,像一根僵硬緊繃的樹幹。
古井無波的一雙眼睛看她。
紀湫沒得到回答,卻被另一件更有趣的事情吸引。
夏樹誇誇其談的聲音穿破兩人間的空氣。
“話說啊,B路可是傳說中的‘情劫之路’啊!”
衆人亮晶晶的小眼睛看向夏樹老師。
“怎麽說?”
夏樹托着下巴邊闡述邊感慨。
“在這條公路上發生的事故,件件都是跟情有關呀!有丈夫和小三私奔被原配開車同歸于盡的,有把出逃的女兒抓去結婚的,有一聲不吭帶着娃回娘家丈夫追妻火葬場的……今天的事故呢,是新娘跟初戀逃婚了,新郎帶着他的伴郎團開了一群豪車追趕競賽。”
“太巧了。還真都是感情糾紛啊。”
夏樹搖頭:“也不盡然。其實也有不遠萬裏開車去見老婆的。”
紀湫專注的聽着,耳邊忽然傳來茶杯重重放回桌上的聲音。
她轉過頭,碧綠色的杯子安穩地立着,男人白皙如玉的手指虛持在側,半斂着眼睑,目光不知放在何方。
只剩一半的水,無聲地沖撞着杯壁。
大抵沒什麽需要注意的地方,紀湫回過頭去,跟小年輕們一道興味十足地聽夏樹講見聞。
“這條路或許只喜歡糖不喜歡玻璃渣吧,一般情感糾葛發生在這裏準落不下什麽好結果,但如果是善意美好的奔赴,好像都沒什麽事情呢。”夏樹眯起眼,“所以告誡諸位啊,以後網戀奔現最好不要走B路哦。特別是那些p圖高手,還有海王們,注意了哈!”
大家心領神會地大笑起來。
歡快活躍的氣氛中,卻始終湧動着一些微妙的不和諧。
祝桑目光沉沉地落着,手指交握在膝蓋上,無論嘴角再怎麽附和着衆人,眼睛裏也始終無法暖和起來。
長久的刻意躲避,讓他的眼睛好像也不适起來。
夏樹的那句話,懂得都能懂,不懂的如何也不懂。
祝桑的心像是陷下去了一塊,不由自主地想去探索。
亦或者說,想去求證。
這樣的心思,令他大意地放逐了躁動脫缰的目光。
桌上趴着的姑娘,臉頰紅粉,明媚動人地笑着,眼睛一泓清泉,清澈得驚心動魄。
祝桑啞然失神,而後驀然覺察到自己激烈跳動的心情,強大的道德感壓制而來,将他一頭按進水裏。
挫敗之際,他正欲挪開目光,卻撞上來自不遠處的打量。
倚靠在椅上的男人,身處射燈最外圍的淺暈裏。
他深沉的眼睛,像鎖住天地一切黑暗的萬裏海底。
不知道被那個男人看到了多少,看了多久,祝桑心裏升起一股被撞破的難堪。
對方隐沒在暗色中,卻像一手掌握着處在光芒裏的芸芸衆生,任何人的心思都無需被放在眼裏,他朝着這邊清淺勾了下唇,是禮數得體的微笑致意。
祝桑也笑了下。
他沒有選擇。
席間氣氛被夏樹活躍起來。
見多識廣的男主,顯然很招女孩子喜歡。
紀湫看了一圈,發現好幾個姑娘看夏樹的眼睛裏,都有不同程度的崇拜和傾慕。
她自己也能感同身受到這種心情。
畢竟小說裏的夏樹,确實是魅力無限。
被作者在文中稱之為明騷和粘人的小缺點,在紀湫這裏何嘗又不是可愛至極的亮點!
在線追星真的是太幸福了!
紀湫雙手托着下巴,仰着腦袋眼睛亮閃閃的。
身後商皚握着茶杯。
指骨平靜,杯中的水卻激烈震蕩。
有人大概是被氣出了內功。
很快,紀湫覺察到夏樹目光驟然的冰冷。
她回過頭去,看見門邊站着剛從外面回來的蒼洱。
夏樹似乎還沒有消氣,“哼”了一聲,跟小姑娘們玩笑得更為起勁了。
這個“哼”,可謂矯情到了極致。
蒼洱果真全身緊繃,用眼睛把“尋歡作樂”的夏樹千刀萬剮了一遍又一遍,最後捏着拳頭一腳一個坑地走了。
紀湫兩邊看了看,心裏忽然着急了。
媽媽不準你們鬧矛盾!!!!給我甜起來!!!!
紀湫正悄悄苦思冥想,後面的凳子一動。
商皚站了起來。
明明動靜小到根本沒有達到驚擾大家的程度,但全場仍舊被按下了暫停。
少年少女們全都不約而同流露出心驚肉跳的表情,睜着無辜的大眼睛等候商總發落。
這樣的關注下,讓本想直接離開的商皚只好解釋一句。
“不好意思,我現在需要去處理一些事情。”
原來不是做錯事冒犯到了這位,孩子們悄悄松了口氣。
紀湫也擡起頭看他。
商皚唇角只挂着一線用來表明态度的弧,雖然不知道是不是假裝禮貌,但确實沒有愠色成分。
覺察到她的目光,商皚也看了下來。
對上底下好奇打量的姑娘,男人的眼睛再無收斂地有了笑,他似乎微微彎了下了腰,湊近幾分,說話的時候,看她的目光更多了幾分專注和炙熱。
溫柔陷在裏面,春風也化雨。
“我走了。”
低低的嗓音像是只對她一個人說的呓語。
紀湫眨眨眼,不知是在分辨男人眉眼裏的情意,還是在分析自己內心被觸及的位置。
商皚無所謂看到她的探尋和猶疑,只是把熱烈悄悄地,謹慎地往深處又藏了藏,最後只剩唇角翹起。
細細描摹過姑娘姣好的眉眼,伸出手去,撩起她額前一縷垂下的發絲,熟練藏進了髻裏。
然後對着她顯然有了荒謬的眼睛,燦然笑開。
一言不發着,神色卻恍惚間深了幾許。
然後手指跟着垂落。
觸碰即離,風過無痕。
起身之時,便調轉了腳尖。
留有兩道壓痕的指腹間,仿佛仔細拿捏過分寸。
勉力從容的腳風,也似乎尋覓過退路。
頗有些意外的紀湫,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扶了扶剛剛被他觸碰過的位置。
那抹發絲好像在發燙,藏進三千青絲裏,就像是火石落進了水裏,再難捉住那顆沸點。
正悄悄朝深處留意,花苞一樣的團子卻在驀然手心裏動了動,像初次綻放的那個瞬間。
那份滾燙,大概是生機的注入。
紀湫複又眼眸,已不見那片颀長的藏青色身影。
竹簾還在輕輕地搖晃。
商皚走之後,紀湫的耳邊響起了如釋重負的嘆息。
緊張的氣氛得到緩解,大家換了個游戲,玩得越來越興奮。
眼瞅着過了午夜,屋子裏竟沒有一個人提議入睡。
民宿的地暖很溫和,但待久了,人難免會煩悶。
大雪覆蓋的林裏,有耐不住長夜漫漫的鳥獸高枝展望,一聲一聲沉悶的咕哝,唱給自己聽。
紀湫穿過靜悄悄的小榭,上了幾步黃土砌成的梯子,推開小木屋的大門。
被驚動的幾只小貓轉頭望來。
覓意的特色除了溫泉和茶神山的雪景,還有一處不容忽視的特色,那就是坐落在紅楓掩映中的一間小貓屋。
經營民宿的老板,也同時經營着一個家庭式貓舍。
貓屋裏有員工十五只,分別是一窩布偶,幾只銀漸層,一只金豆豆。
當然,也有貍花豬與橘豬等田園貓,只是紀湫去的時候,這幾只好動皮實的大概在雪地裏抓麻雀。
員工們的業務态度很懶散,各別幾只警惕性高的轉頭瞧過一眼,其餘的基本上連個眼神都沒給她。
紀湫仔細在橫七豎八蜷了一地的毛茸茸間小心落腳,步步謹慎地走向外面陽臺。
長方形的陽臺十分寬闊,從廊檐到木欄都被玻璃封死,寒風被死死地鎖在了外面。
只有角落的一處開了半邊窗。
男人靠在邊上,手腕搭在窗沿,手指間夾着一根煙。
風雪吹散了所有的煙草味。
藏青色的衣角是冷的,在微弱的光線下,布料一片深黑。
好像自顧自地思索着什麽,全然沒有在意身側兩只蹦迪的貓。
直到紀湫走至跟前,商皚才從容不迫地彈了彈指尖煙灰。
不知是否早就覺察到了她的存在,還是并不驚奇她的到來,商皚未有側目。
紀湫看見遠處的路燈下又飄起了雪。
“你在路上奔波一整天,還這麽精神呢?”
“正如小夏總說的那樣。三個小時的擁堵足夠我睡一覺了。”
商皚下颌收回,看了紀湫一眼。
“你看上去比我還精神。”
紀湫從善如流地笑了兩聲:“我睡了一下午,現在也困不起來。”
說完靜默地趴在欄杆上,思索了幾下,才猶豫地提及,“所以……剛剛夏樹的分析和推理,都是對的?”
商皚視線掃過紀湫好奇時不由自主親近的肩頭。
“嗯。”
紀湫驚喜地雙手一合,“一字不差?”
商皚微蹙的眉宇流露出幾分異樣,“所以呢?”
“夏樹果然厲害。”
紀湫此時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