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朕的好兒子,平身吧
中午, 花槐山間私房菜館。
在頂樓的半開放式花園露臺,紀湫正快樂地品嘗這裏的招牌菜——青椒泡菜魚。
“果真是正宗川菜嗷,就是下飯。”
老板娘是戴溪好友, 此時聽到誇贊後難免心花怒放, “妹妹喜歡吃,待會我讓小弟給你帶一罐酸辣米椒回去。”
紀湫開心壞了。
戴溪今天興致難得高昂, 忍不住給紀湫夾了好多的魚肚肉。
“這也算是一場豪賭了吧。”
紀湫頓了頓,沉吟片刻, 擡起頭來。
“我之前也這樣認為, 但是有個人他告訴我, 一定能贏的戰鬥, 不算賭。”
戴溪心領神會,不由失笑, “姚萬鈞沒有鐵青着臉離開之前,你真的這麽肯定嗎?我才不信你一點不擔心。罷了罷了,反正我是自從你參加國際音樂節那天開始, 就沒睡着過。”
紀湫:“不做點什麽,就永遠沒有辦法改變。我們不能一直被他這樣壓制着, 何年何月才是個頭?算是置死地而後生吧。”
戴溪聽着這話, 望了紀湫良久。
“是的, 其實我越來越覺得, 我真的不如你敢做。”
戴溪放下竹筷。
“表面上看去風光無限, 也有這麽多人害怕我, 可這麽多年我也沒能擊敗姚萬鈞。之前我也很是困擾, 現在我才明白。我其實還是輸在了氣魄。往前一步是斷崖,往後一步是豺狼,本以為站在崖邊不進不退, 就可以保持現狀,但我忘了,我分明逆水行舟。而你做了選擇,真正地絕地反擊了。”
紀湫難得聽到戴溪也多愁善感,一時間茶杯頓住唇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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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內心惶然,她沉下一片柔和的笑。
“姐,你錯了。”
紀湫輕輕放下粗陶茶盞,正襟危坐。
“當我入職海藍金的那一刻,我心中有了歸屬感,後來我認回了姨婆,姨婆和表姐你告訴我,沉鯨是我的港灣,我可以放手争奪,即使一敗塗地,也依舊可以有家可回。”
“因為我始終相信你們在為我保駕護航,所以我才有了這縱身一躍的勇氣。以往我內心一直掙紮糾結的,是如果我輸了,沉鯨要怎麽辦,沒有沉鯨,我這艘孤舟又如何歸港?”
“港灣在我背後,你們守護我,我也要保護你們,這才是支持我一路走到現在的心情。”
面前的戴溪慢慢睜大了雙眸。
那淺淺的琉璃色瞳孔,水霧凝結,在鉛灰色晦暗的蒼穹下,于越發溫柔多情的燈光裏閃爍。
紀湫那過于認真的神色很快消散,“不過姐姐你忽然之間這麽誇我,我挺不自在的。哈哈哈哈,一點也不像你。”
戴溪埋低了頭嘬了一口茶,吸了吸鼻,也失笑,“……是啊,都不像我了。”
被趕到隔壁桌奮筆疾書的商皚,此時也悄悄放下了筆。
他烏黑的眸子沉着思索,長久地失神。
自開春起,A城便進入了長達一個多月的綿綿雨季。
今天難得放晴,紀湫親自帶着哆啦前去接機前田。
哆啦之前就有聽說過前田先生脾氣古怪,大廳等待的時候,極度緊張地拉着紀湫一陣發抖。
“總監,我好怕怕……”
紀湫苦着臉慰藉,“乖,咱不怕。”
說話間,一身灰色西裝的前田先生和助理小姐出現在了不遠處。
今天的他不似之前所見到的那樣,一身嚴肅板正的浴衣,白發整齊疏于腦後,面容凝肅,嘴角垂落,像極了某日片裏那些熱血街頭的幕後社會大佬。
看着眼前笑眯了眼的可愛老頭,哆啦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姐,你确定不是前田先生的同胞弟弟?”
紀湫也一臉茫然。
眼見着,那個兩頰樂得酡紅的老人家,幾乎是蹦蹦跳跳地走過來,紀湫覺得自己的世界甚是迷幻。
“非常榮幸再見到你,紀小姐。”前田一上前就握住紀湫的手,非常熱情地表達友善。
紀湫:“我更榮幸……”
然而話音未落,就又見前田突然間掉下一滴眼淚。
“實不相瞞,太感動了。”
前田熱淚盈眶地将紀湫望着,讓她不由訝異得後退一步。
哆啦:“啊這……”她望向身後的助理小姐。
助理小姐面含微笑,習以為常。
前田将淚擦了又擦,語調辛酸,“那首曲子一定傳達了很多東西對吧,紀湫小姐你趕緊把真實的故事背景告訴我好麽,我已經研究了半個月了,實在忍不住想來請教你。”
助理小姐苦笑,“前田先生一直是個十分執着的人呢。”
紀湫僵硬着點頭,“……是呢。”
其實紀湫今天前來心情多少還是有點忐忑。
畢竟之前幾次和前田先生接觸,大家發現他似乎都有些難以相處。
要求高,對作品挑剔,還有一點點的小自負,是就算做了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也也會被以他專挑那零點零一來指責。
可如今呈現在面前的前田,就算是形容成一個多愁善感的粉絲也不為過。
就算他們優秀得超出了預期,這前田先生的反應未免也太大了一點。
這種狀态,蔓延到匆匆結束完活動趕來會和的祝桑身上。
花溪水畔民宿閣樓上,兩分鐘前,眼尖的前田隔着重巒疊嶂,看見了一汪若隐若現的碧綠潭水,興高采烈地拉着助理就前去“探秘”了。
祝桑微微湊到紀湫跟前,表情狐疑,“前田老師是不是吃錯藥了。”
沒有絲毫不尊重,問得非常真誠。
紀湫朝前田離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蜿蜒的棧道口,隐隐約約可以看見前田那打了雞血似的小身影。
如今他小到化為一個黑點,正在樹林裏上下躍動。
“實不相瞞,你說的情況,我也思考過。”她遺憾地看回去,“但據說前田先生不吃藥。”
祝桑腦海裏冒出剛剛那個興奮得面紅耳赤小老頭,彼時,他手舞足蹈,大談特談,白發于山間林風中瘋狂亂飛,笑得前仆後仰,不見眼睛,差一點還從椅子上翻下去。
思及此,他陷入了某種沉默。
到底是什麽把前田變成了這個樣子。
半個小時後,巴巴望着天空的紀湫跟服務員續杯咖啡的時候,向祝桑提議,“你說我們是不是該出去找找前田先生?這看起來要下雨了。”
祝桑悠閑地躺在藤椅上,一條長腿跷在腳凳邊沿搖搖欲墜,聞聲後一雙迷迷瞪瞪的眼睛從墨鏡下面露出來。
“啊……哦,好的,我去找。”他帶着點惺忪的沙啞,将手中那份雜志放到一邊。
紀湫目光從雜志頁收回,“……果然。”這個人要是能看進去書,母豬都能上樹!
哎,好像還有點押韻。
正待祝桑把用來墊背的枕頭放好,就聽見閣樓出現一陣雜亂沉悶的腳步聲。
來者是前田先生。
他背着手,臉色灰沉沉地走過來。
助理小姐在背後神色沒有變化。
紀湫和祝桑無法從她的臉上讀出信息,互相對視了一眼後,商議無果,只好按兵不動。
前田先生旁若無人地重重坐下,心煩氣躁地把外套拍得飒飒作響。
也不知是不是在林間惹了一身小蟲子還是蹭了沙土灰塵,拍了大半天,最後還是忍無可忍地直接脫了下來。
脫下還不算,直接又拎着領口啪嗒一聲,鞭在皮卡座上。
可憐的衣服,你到底做錯了什麽。
紀湫和祝桑望着這一切,不約而同地呈現出茶杯頓在唇前的動作。
折騰完了衣服,前田先生還未消停。
他煩躁且頹喪勾腰駝背于對面,不發一言地坐了很久,那眼中的浮躁火氣幾乎是要把目前一杯冷茶給盯沸。
紀湫和祝桑看着助理小姐,眼神多少有點求救。
助理小姐似乎習以為常,把面前茶點給兩人推了推,露出十分友好的笑意,“這個真心好。”
祝桑,紀湫:不,我們現在很不好。
助理小姐品茶看遠方,退出了群聊。
雙方沉默了大半天,紀湫和祝桑越發不自在,看着不知為何突然就切換了模式的前田,他們還是覺得該做點什麽。
于是祝桑邁出了試探的小jiojio。
他手頗有些打顫地提起茶壺,“您看上去有點涼了,我給你……啊,我是說你的茶有點涼。”
紀湫對慌亂解釋的祝桑投去一個“穩住”的眼神,并好心告訴他,“無妨,前田先生聽不懂中文。”
祝桑領會到,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神情。
僥幸和尴尬擦身而過,祝桑在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敢再輕舉妄動。
就在席間衆人安靜如雞的時候,閣樓再次有了一陣小小的動靜。
三個年輕女人熱鬧談笑着上了樓來。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那尖銳魔性的“額哈哈哈”一經出現,就把紀湫眉頭給擠皺巴了。
紀湫忍耐着端起咖啡杯,還未品嘗到任何苦澀,果不其然被喊了名字。
“嗨呀,這不是紀湫嗎。”
紀湫當下眉宇就凝了一片濃陰。
趙倩不請自來地上前坐在身側空位,祝桑下意識往後退了退,找了個絕對安全的距離,眼神并非十分友好地掃過她一眼。
趙倩不愧是從小在名流圈摸爬滾打的女人,完美練就了一番“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別人”的神功。
“沒想到能在這裏碰見你。不過這家民宿聽說很有特色,微博上好多人都推薦這裏的仙茅鳕魚,我也是慕名而來,有點好奇這到底是個什麽神仙民宿。”
“不過巧了,剛剛在樓下認出了這裏的老板,竟然是我的一個學弟!湫湫,到時候你結賬的時候也一起記在我的名下。”
紀湫放下咖啡杯,不得不提醒她,“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等下再說吧。”
身側的助理小姐起身去給前田先生添熱茶,祝桑也借口領路離開。
出于禮貌,席間各位都在有意識的回避。
除了目前心情相當低落的前田。
趙倩不知是哪根筋搭錯了,滿臉讨好,“啊……抱歉抱歉,是我沒有眼力見啦,耽誤了你太不好意思了,那……我們之後再聯系吧。”
說話間,忽然桌面一動,只見前田先生怒氣騰騰地站起身來,趙倩同行的一個紅裙女人在跟前握緊了手機,像是有被吓到。
助理匆忙而來,“不好意思,可以問一下剛剛發生什麽事了嗎?”
紅裙女人面露不悅,站在跟前翻着白眼。
前田先生用日語說了一句,“叫她把照片删掉。”
紀湫聽懂了,直接安撫助理小姐,“抱歉,這事情交給我處理就好了。”
紀湫轉過身來,望向趙倩,神色并不客氣。
“你的朋友或許偷拍了。相信不用我多說,你知道該怎麽辦。”
趙倩怔然地看着紀湫,抓着包的拇指在帶子上摳來摳去。
就在紀湫腹稿打好,要狠狠反擊一下這位恐怕包藏了禍心來搗亂的趙倩時,卻見她的臉上忽然寫滿了內疚和驚慌。
“我沒想到會打擾到你,我這就叫她删了。”
惶惶然地承諾完,趙倩在紀湫多少帶點狐疑的目光裏走上前去,把她那位好友一拉,嚴詞命令她删掉照片。
那位朋友一看就是屬于姐妹關系網的底層,趙倩一發話,她趕緊就交出了自己的手機。
紀湫環手抱胸,別有深意地挑高眉梢,對展示手機頁面的趙倩微微颔首。
事情也算圓滿解決,紀湫這方道過謙後,助理小姐表現出根本不在意的态度。
“前田先生今天也很暴躁呢,吓到你的朋友了,我們也很是抱歉。”
紀湫:那不是我的朋友。
心裏正一番失笑感慨,就聽見耳邊傳來民宿經理的聲音。
“三位坐這裏比較寬敞。”
什麽?
剛剛才發生了矛盾的人,現在還要共處一室?
紀湫正微微不悅,就撞上趙倩慌張的神色。
她立馬拍了拍經理的肩,“算了,我們還是去樓下吧。”
紀湫:???
趙倩這是怎麽回事。
紀湫懷疑的目光追着趙倩,直到她消失在樓梯間。
剛剛發生的小插曲就此翻篇,紀湫掃了碼點了菜,介紹完民宿餐廳的特色山珍,期間為了甜品餐點的事情下了一趟樓。
趙倩和她的朋友就坐在露天花園吃燭光晚餐。
今天的磁場相當詭異,紀湫發現趙倩不出一秒,趙倩必定也飛快會注意到紀湫。
當她那雙眼睛亮起金光的瞬間,紀湫轉身就望向漆黑的夜空。
然而她終究還是沒甩掉這片狗皮膏藥。
紀湫腳底生風混入濃稠夜色,趙倩在後窮追不舍,終于在棧道盡頭的涼亭,趙倩成功一把捉住紀湫。
“湫湫,湫湫,別跑吖!”
她大口喘氣,一手還不忘将紀湫死抓着。
紀湫從趙倩的手裏抽回衣服,“你有完沒完。”
趙倩苦笑:“我就是想跟你說一聲吶。過幾天不就是白雪的生日了麽,我想給白雪辦一個生日趴,到時候叫上他們班上的同學一起來家裏玩。”
回到餐桌前,紀湫嚼着一塊梅子排骨,嘴角掩着幾分匪夷所思的笑。
俗話說得好,無事獻殷勤,準沒啥好事。
她倒是越發想跟這趙倩過過招,看看她肚子裏到底藏着什麽壞水。
凝聚在天空那團黑壓壓的雲終究還是沒擠出雨水。
入夜時分,在寒風裏悄無聲息地化開。
一輪明晃晃的月亮高高挂起。
祝桑微有些忐忑地應付着前田先生剛才對于音樂節編曲的評論。
彼時,他用詞絲毫不客氣地說,“歌詞根本不知道在表達什麽,曲子的音調也是大起大落,讓人聽着只覺得聒噪萬分。主題也是混亂不已。模棱兩可,要素太多,你們并沒有駕馭的能力,卻總是喜歡一鍋亂炖。導致我根本不知道你們想要表達什麽,我想觀衆也是這樣認為的。”
祝桑聽得後背冒汗。
祝桑表達完自己今後會努力改進,前田先生沒再說話,助理小姐适時一句“這魚上面的辣椒一點也不辣哎”,成功把話題移到了美食上。
然而就當大家快要忘記剛剛的局促時,前田先生忽然輕輕放下了碗筷。
“所以這個曲子到底背後講的是個什麽故事?”
前田端正地坐着,笑起來牽動唇角的肌肉,鼓成兩個圓圓的包。
祝桑顯然還未從被他叱責的陰影裏走出來,聞聲連忙道:“比較混亂,我們可能自己也沒捋清楚。”
他大概還是被罵怕了,搶先一步先承認錯誤。
怎料前田瞬間眼睑半眯,“你騙人。”說罷他捧起臉,在晴朗的月光裏,開始越發有了些憧憬,“絕對是神仙故事。從變化多端,夢幻十足的曲風就能看出來,你們其實往裏面藏了一個跌宕起伏,精彩紛呈的故事。”
祝桑:“???”
前田:“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第四小節開始,故事就開始反轉了是麽?你們優秀的音樂把控能力,讓我清晰地感知到了你們所要表達的內核。太難得了,音調如山連綿起伏,沉浸樂曲裏的人們的心情也會不由自主地波動。”
祝桑:“????”
前田:“真是令人驚喜,你們還這樣年輕,就可以把如此複雜的元素有條不紊地呈現給觀衆,帶給大家極致的舞臺體驗。游刃有餘地掌握每個音符,并非易事,可你們不僅做到了,而且還難能可貴地保持着對音樂的敬畏感。”
祝桑:“……可是您剛剛好像不是這麽說的。”
前田的臉頓時垮了,嘴角兩個蘋果機也沒了蹤影。
他抱着茶杯,“是麽?”
祝桑困惑地看着前田,前田也一眨不眨地看着祝桑。
那雙在月色下透着清光的眼睛,蓄着一些詭異的威懾。
祝桑咽了咽口水,“哈哈哈,您實在是過譽了。”
轉身悄悄向紀湫投去探尋目光,“剛剛他好像并沒有離場吧?”
紀湫:“是的,應該沒有能趁亂換人的機會。”
接風宴到八點半結束,喝了點精釀的前田先生走路已經有點搖晃。
他站在老遠對祝桑揮手,“再見,我可愛的學生。”
祝桑額角挂了汗,“再見……”
助理小姐和紀湫落後幾步。
“前田先生看上去目前心情不錯。”助理小姐無意在身旁感慨。
紀湫擡頭看了看天,“跟天氣一樣的晴朗呢。”
助理小姐猝不及防地停了一步,“這麽漂亮的月亮,明天該是晴天吧。這樣的話,我就算是休息一天,也沒有關系了吧。”
紀湫微微愕然,能否自由自在地休息,還跟天氣有關嗎?
她溫柔地玩笑道:“那雨天休息的時候,難道有什麽關系?”
這話立刻就觸及到助理小姐的話茬,她的神色突然之間豐富起來,展現出一副表達欲旺盛的樣子,“那當然,那位老師發起脾氣來可不得了呢。雨越大,他脾氣就越大。”
紀湫滿臉如遭雷劈:“納尼!跟天氣有關嗎!”
助理小姐虛捂口,“我以為您知道……?”
民宿山坡下的停車場,紀湫和祝桑送別了前田先生和助理小姐。
看車子漸行漸遠,祝桑深深吸了口氣。
“你呢,去哪兒,會商家接孩子?”
紀湫用極度不可置信地目光看他,“明天是周末哎,我才不想跟小崽子一起過。”
祝桑不由流露出鄙視,“周一三五六都放商家,你不過才帶周四周日兩天,你這個當媽的也太沒耐心了。”
紀湫打了個哈欠,斜着眼瞧他,“你這麽有耐心那你來帶,我沒任何意見。”
紀湫心中一陣腹诽,世界上最傲慢沒耐心的祝桑竟然也有一天指責起別人來了。
身側的祝桑聞聲後,始料未及地腳步一僵。
他撐圓了眼,不可思議地看向紀湫,手指控制不住地動了動。
紀湫覺察,迷瞪着眼睛轉過身,接收到她注視的祝桑忽然慌了神。
“我還是算了吧,我不行,我真的不太可,我沒那個資格,我來帶孩子有點不像話吧……我的意思是,我自己是樂意的,但是別人眼裏的話有點沒由頭……反正,怎麽說呢——好吧,可能是我想多了。既然這樣,我勉為其難就接受了吧。就是可能第一次沒什麽經驗,但我肯定會努力的。所以現在怎麽安排?我直接去接嗎?”
紀湫一臉茫然地看着面前莫名緊張的樣子,很是不解地歪了歪頭。
“你在說啥,我一句也沒聽懂。”山風太大,祝桑也有意模糊音節,她感覺每個字都能聽懂,但連起來就不知道他想要表達什麽了,不過她好像也并不十分關心,只好笑地調侃他無處安放的手,“不過你這個樣子,怎麽跟商小崽崽一樣。手腳馴服不了嗎?”
說話間,她也胡亂比劃了幾下。
祝桑表情凝固片刻,唇角微微上揚,“很正常不是麽,野生人類幼崽要是小時候肢體沒有馴服到位,成年以後偶爾還是會下意識不協調。”
祝桑應和得很到位,紀湫渾然不覺他微垂眼睑時一閃而過的黯然自嘲。
另一頭,濃密的樹蔭下,趙倩轉過身,撥通了一個電話。
“不同意?那也沒辦法哦,我是家長群的群主,已經發了通知了。周日的時候,同學們都會過來,到時候主人公不想到場也不行呢。”
“趙倩她要辦生日會?”隋錦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滿面怒容,“不好不容易當一次孩子他姨媽,為什麽所有人都要阻礙我!”
宥茗回過頭來咬牙切齒,“不可以!我都做了三天三夜的生日策劃,我不允許任何人搶走我的機會!況且,白雪的生日憑什麽她趙倩來辦?我覺得她就是想讓自己的孩子,就是那個小宇,搶盡了白雪風頭。”
隋錦:“絕對是!生日趴體的主動權必須得在我們自己手裏!”
紀湫的內心非常複雜,“你倆什麽時候打主意要辦趴的,為什麽我不知道。”
隋錦:“還不是為了給你們一個驚喜。”
紀湫:“……那我真是受寵若驚。”
宥茗嘆了口氣:“算了,沒關系,反正我也有白雪的班級群,我現在就發通知。”
紀湫吃驚,“你什麽時候有的班級群!?”
宥茗雲淡風輕:“每個媽媽可任意選兩件品牌下的衣服,我只需要找個理由,說好朋友可搶先預定當季首席設計師新款,自然而然就都加上咯。”
紀湫:“天吶,好狡猾的女人,為什麽我沒有進這個群?我難道不是你的好朋友嗎?”
宥茗欣賞着自己新做的指甲,斬釘截鐵,“不是呢。”
紀湫:“所以愛會消失的對嗎!”
宥茗家裏經營奢華服裝品牌,一件經典款駝色大衣價值穩在百萬,甚至還在逐年成倍加價,而當季首席設計師的新款是歷來沒有挂上櫥窗展示的傳統,因為大多時候,富太太們聞風而動,渠道甫一開通,就已經被這樣那樣的內部預定給哄搶一空,富太太們從來不顧衣服好看不好看,只是奔着這個牌子彰顯身份罷了。
但紀湫還是很想問宥茗一句,“有必要嗎?就為了一個家長群。”
宥茗正兒八經地擡起頭來,“怎麽沒有必要,炫富炫富,人多了才能炫,我身邊那些熟人的恭維我都聽厭了,不是“才華橫溢”就是“風華絕代”。我得聽點新鮮的,不然生活哪能過得下去。”
紀湫:“哦,那你的人生實在太有追求,是我不配。難怪你的群裏都沒有我。”
宥茗別有深意地湊了過來:“不僅沒有你,也沒有趙倩。”
于是,小二班的【內部好朋友群】裏就發布了這樣一則通知。
——“我們可愛的商白雪小盆友即将迎來他的破殼日,為了慶祝他已經是個四歲的半大崽子,我們準備在濕地公園舉行一個小小的趴體,時間暫定周日上午十點,歡迎各位家長帶着小朋友參加。”
一大清早,商皚就被隋錦從被窩裏捉了出來。
商皚處于一片混沌之中,不知東南西北。
直到他看見隋錦和宥茗從一個行李箱裏,拿出一套格格裝。
商皚頓時驚醒過來,意識到即将要發生的可怕事情,他悄無聲息步步挪到紀湫身後。
“你就不能管管她們嗎?”
紀湫:“已經病了太多年,腦子徹底壞掉了,現在藥石無用。”
商皚聽着紀湫用如此淡定的口吻略表遺憾,表情驚恐猶如裂開,“你你你認真的?”
隋錦和宥茗似乎已經達成共識,猝不及防地徒手把紀湫身後的商皚一個提拉就抱了出來。
被禁锢在隋錦手中動彈不得的商皚,朝紀湫投去求救的目光。
紀湫擡起頭四處拍蚊子。
商皚:這些年終究是錯付了。
與此同時,宥茗的兩只眼睛閃爍起狡黠金光。
“我們先來試試格格裝吧,乖,咱們把旗頭戴上。”
商皚望着那清宮标志性“座機電話”版旗頭,面露驚恐,避之不及。
他哪裏是宥茗的對手,只見宥茗伸出爪子,捏住他命運的後腦勺,風馳電掣就把旗頭戴在了他拼命搖晃的小腦袋瓜上。
等商皚反應過來的時候,發現眼前兩根粉紅色的流蘇蕩來蕩去。
他瞬間小臉慘白,露出心如死灰的表情。
這種絕望,在他踩着花盆底,被推到全身鏡前強制性欣賞的時候,越發濃烈。
紀湫從廚房端出水果盤,一下子就愣在了原地。
清晨的光透過棉麻的簾子,暈着一絲青黃溫柔的顏色,淡淡灑在三寸之處。
半人高的小朋友挺着小小的身子板立在光芒中心,從頭發絲到睫毛根都是金光閃閃的。
然而當他轉過頭來……
紀湫:“噗哈哈哈哈哈哈。”
粉撲撲的臉頰上兩坨大大的紅太陽,小嘴也被塗得豔豔的。
如此濃妝豔抹的一張臉蛋上,嵌着一雙怨氣十足的眼睛。
而這雙本就不太歡喜的眼睛,在映出紀湫笑得前仰後仆的身影後,逐漸有了殺意。
“來,小嬌花,把手絹搭在耳朵後面,咱們說個“皇阿瑪吉祥”。”
“屈膝,屈膝,格格就該有格格的亞子。”
商皚木頭一樣立在原地,動也不動。
渾身上下透着一股沉靜威嚴。
他顯然已經過了最初變崽時乖巧聽話,任人搓捏的階段了。
小孩不是原來的小孩,不會再服從于誰。
身後的隋錦宥茗面面相觑,茫然無措了一秒,最後不可思議地捂住了嘴。
“天吶,我覺得我們決策失誤了!”
“這個氣勢,不該是格格,該是阿哥呀——!”
“可是發型怎麽搞?阿哥的頭頂是禿的。”
“這還不好辦?我随身攜帶了電動剃發刀,到時候給他推了不就得了。”
商皚:果然還是小看了你們!
他甘拜下風,并步步後退,步伐多少有幾分逃命之勢。
化妝鏡前,宥茗和隋錦渾然不覺地找出剃發刀,那刀片瞬間晃到了商皚眼睛。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陽光下反光的頭皮。
不,他不要做燈泡!
于是一不留神,花瓶底一歪,啪叽一下栽倒在紀湫腳邊。
紀湫左腳不由後退半步,低頭看着自己被小手抓住了右腳,沒忍得住笑出聲來,“朕的好兒子,平身吧,不必行如此大禮哈哈哈哈哈。”
月亮灣溫泉度假酒店,大型濕地自然公園。
百年大榕樹底下,全班四十五個孩子,已經到了一大半。
等待期間,家長們自由組成圈子談天說地,孩子們則跟玩得好的朋友叽叽喳喳,到處亂竄。
直到綠草坪的遠處,走來一大一小兩個身影。
“那是白雪媽媽吧。”
“好像是……不過我有點不太确定。”
“這也太年輕了,我也确定不了,怕是白雪姐姐吧?”
“也有可能哦,紀總工作繁忙,也不一定抽得出空。”
……
衆家長議論紛紛,努力睜着眼睛瞧正走來的女子面容。
腦子裏不由記起一些近段時間有關這位商夫人的傳聞,期待中又帶了一些莫名的小緊張。
榕樹底下的熱鬧議論暫時止歇,紀湫在各位或好奇或期待的注視下,走進了濃蔭之中。
無需紀湫費心交際,中間一位米色大衣的年輕媽媽及時面挂笑容熱情迎上前來。
“一看這氣場,絕對就是紀總了吧。”不是稱呼商夫人或者白雪媽媽。
前段時間,HALF于國際音樂節名聲大噪,由此引發各大新聞媒體強烈關注,毫無懸念,這位破釜沉舟,不顧千萬違約金的幕後高層,也被寫成報道流傳網絡。大家在感慨HALF這段成名之路坎坷艱辛的同時,也對這位膽識過人的神秘幕後高層心生敬意。
因為無意營銷,媒體也害怕得罪大人物,因此個人信息披露得不多。可這段佳話早已傳遍A城名流圈,通過富人圈四通八達的關系網,也不難打聽出這位總監的身份。
然而這還未結束。
在沉鯨集團那場不見硝煙的黨派鬥争裏,她又以沉鯨董事長親侄孫女的身份,站在股東大會面前,出其不意地将姚萬鈞絕地反殺,如此一場精彩的反轉大戲,看得在座股東暢快不已,到了在會下也忍不住贊嘆連連。
從此她便從“平平無奇甚至有點無能”的商夫人,變成了大家眼中“與當初商總的喪心病狂程度不相上下”的紀總。
如此渾身是膽的紀湫,在這群富太太面前,當然可以擁有姓名。
紀湫笑道:“你是家委會的婷婷媽媽吧,很高興認識你。”
倒也不是她不想記名字,而是這位家委會會長給自己的備注就是“婷婷媽媽”。
婷婷媽媽一聽自己竟然被記住了名字,立刻就流露出大喜過望的神色。
“是的是的,我是婷婷媽媽,沒想到紀總認得我,太榮幸了。”
濃陰下的氣氛頓時松動,身後的幾個媽媽也争先恐後想來打招呼,可臨到跟前也顯得七上八下。
“紀總你好……我是笑笑的媽媽。”
“紀總很高興見到你,我是團團和圓圓的爸爸。”
……
最起初大家還有點拿不住說話的輕重,半空萦繞着微微尴尬,直到後來發現紀湫還挺好相處,就絲毫不吝啬內心小小的崇拜。
“紀總實在是年輕有為,沒想到長得也天生麗質,果然沉鯨集團的高層都是大美人,基因好!話說戴溪戴總我也有幸見過一次,啊——不愧是姐妹倆,這高鼻梁真的是讓人羨慕死了。”
“冒昧問一下,紀總平時都去哪家美容院?精華液是用的哪個牌子的?說句不怕您笑的話,我真的做夢都想有一副好點的皮膚。紀總皮膚這麽好,除了天生基因以外,一定有駐顏秘方吧。”
“紀總你要是為難的話,就直接告訴我你的護膚步驟吧,讓我們抄抄作業。”
……
紀湫并不藏着掖着,無論是自己發現的小技巧,還是之前從姐姐哥哥那裏偷學的東西,能說的都說了。
商皚就這樣被衆星捧月紀湫的家長,一步步地,推到了外圍。
他從眼睛縫裏盯紀湫。
眼睜睜地看着這個被恭維到不知東南西北的女人,暗暗腹诽了一句,“虛僞!”
明明享受得不得了,還要展現出一幅淡定矜持的樣子。
一股子強烈的凡爾賽味道!
所以這到底是生日宴,還是美容服飾交流座談會吖!
商皚氣到跺腳。
雖然早上是穿了一套格格裝,和阿哥裝,但隋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