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還有,你可以試試依賴…… (1)
紀湫看了眼商皚, 心道這小孩是會讀心術還是咋的,這麽神?
她沒說話,商皚卻像已從她神色中找到答案。
“姚萬鈞要動手了, 是吧。你是想拿這首曲子作賭, 與他抗衡。”
紀湫感慨:“商皚,你是我肚子裏的蛔蟲嗎?”
商皚眉頭皺了下, “紀湫,你膽子很大。”
他如此評價, 展現出久違的嚴肅。
紀湫嘆氣:“因為我咽不下這口氣, 海藍金和沉鯨, 是我非常在意珍惜的東西, 我不能接受它遭受一絲污染。”罷了,她臉上苦笑, “我不比戴溪隐忍,所以我成不了她那樣的王者。”
商皚一眨不眨望着紀湫自嘲,良久, 道:“紀湫,對于我來說, 我寧願豪賭一決生死, 也不要十年磨一劍, 我等不了太久, 我還有更高的山要攀登。”
紀湫歪着頭打量商皚:“我知道你的個性, 你确實行事膽大妄為, 不過我也一直疑惑, 你都沒有害怕過麽?你将會一敗塗地,一無所有,從神壇淪為他人笑柄。”
商皚:“我任何時候都能站起來, 沒人能打敗我。況且我本來就一無所有,沒有什麽可以輸掉的東西。”
紀湫甚至形容不了這話究竟是悲慘,還是狂傲,它們從商皚嘴裏說出來,如此雲淡風輕,猶如一件平常事。
紀湫實在沒話可說,“商皚你真是魔鬼,就算是現在,也是。”非是調侃,是實實在在的,底色全黑的惡魔,百無禁忌的狂徒。
商皚無所謂地偏偏頭,“所以你都說我是魔鬼了,那姚萬鈞還有什麽可怕的?魔鬼現在站在你身後。”
紀湫領會到,有些不可思議地笑了。
商皚也勾起唇角:“有你,戴溪才能稱王,沒有你,她依舊是傀儡,你永遠不要低估你自己。”
紀湫神色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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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你可以試試依賴我。”
紀湫雙眸睜大。
夜很靜,風聲在耳邊鼓噪不停,寒氣拂過鬓角,刺拉拉地紮澀了眼角。
紀湫喉嚨口就像哽了一顆梅子,不上不下有些不自在,酸酸甜甜的味道又并不難受。
這邊商皚擡起頭打了個哈欠,準備捂嘴的時候發現手上有泥巴,他十分自然地在紀湫衣角擦拭一番。
紀湫伸手就揪住他的呆毛,“得意是不?”
商皚護着自己一撮毛:“你衣服本來就很髒了嘛!”
紀湫:“你臉比我衣服還髒好吧!”
這邊正争執,遠處忽然傳來驚呼。
商皚和紀湫一下就聽出來是祝桑那邊出事了,連忙跑過去。
祝桑站在枝葉橫生的草籠中,手持鋤頭戒備。
看見紀湫和商皚遠遠跑過來,祝桑連忙叫住他倆,“別過來!”
紀湫和商皚倒是剎住了腳,在茫然中,忽見草叢四面八方有東西慌亂穿梭。
到底是些什麽東西啊?!
不等他們找到答案,自己身邊也開始簌簌作響。
商皚飛快在腦海裏搜尋,不料身子忽然騰空,轉眼已被紀湫抱起。
崽子個子小,如果下面的東西要突襲,中招的肯定是他。
紀湫也沒辦法了,當務之急只有喊孟老板幫忙。
呼喚兩聲,孟老板也不知去哪兒了,沒有應答。
而前方的祝桑被埋在繁茂草籠下的東西連連逼退,他瞅準時機,一鋤頭下去,目标伸手敏捷,從旁溜走。
祝桑的這一反擊,讓草籠之物停頓一瞬,繼而飛快朝他聚攏,似要群起而攻,報複剛剛那一擊。
紀湫沒見孟老板,準備掏出手機聯系他,餘光就看見一個黑影猛地從草籠裏跳出來,像長了翅膀似地,迎頭朝祝桑的臉襲擊。
大驚失色下,祝桑往後一躲,卻踩空了腳,栽進了後面的植被叢中,不見了蹤影。
商皚和紀湫呆滞在原地。
大約半分鐘,他們拔腿就沖進了草籠。
奇異的是,草籠很快就一派平靜,那些亂竄的東西也不見了蹤影。
紀湫把商皚別在咯吱窩,一個勁只顧着扒開層層草籠,并沒有發現後面緊趕慢趕滿頭大汗追過來的孟老板。
然後,待她終于撩開最後一層阻礙,面前呈現的景象卻讓她直接驚呆在原地。
“這……搞什麽啊。”
天空挂着一層紅酒色油彩,投下的暗魅淺暈,抹在一望無際的花海上。
即便是在這樣的夜色下,滿世界的三色堇依舊不減絢爛顏色。
三色堇的花瓣,像蝴蝶毛茸茸的翅膀,它們密集地簇擁在一起,清風一來,就開始撲閃翅膀,而那些翅膀上眼睛似的斑紋,又就像漫天的星星落了地,晃動着枝葉時,便是隔着千萬年的光在遙望。
底下滾下土坡的祝桑罵咧一聲,拍拍塵土爬起來,轉身正要感慨自己大難不死,就回頭瞥見這樣的光景。
一時間所有的話都哽在了喉嚨口。
漫山遍野的三色堇,數量之多,層次之繁雜,好像被雲朵捧着,一路開到了天上去。
隔了很久,才聽見商皚幽幽道。
“這些不是野生的。”
孟老板氣喘籲籲地趕過來,正聽到這句話。
紀湫沒發現老板的存在,問商皚:“怎麽說?”
商皚看到的好像不是花海,而是一本植物字典。
“雖然排列不整齊,但根部卻有特意維護過。”
這話說完,身後就一陣吸氣。
紀湫和商皚連忙回頭,看見孟老板正大驚失色地連忙捂住口。
他長得五大三粗,聲音洪亮,自然氣息也比普通人重。
此刻被發現,羞紅了臉。
在面前三個人不發一言的質問目光中,孟老板緊張地步步後退。
意識到逃無可逃,才聽見孟老板深吸了口氣。
“好吧,我告訴你們。”
“從前有個大英雄,她叫,圖梭。”
是的,并非巴椤,而是圖梭。
一張斑駁殘缺的舊畫,被風慢慢吹落塵埃,露出一張絕代風華的面孔。
遠處的群山,也像是融入了畫中,退去顏色,被當年明月,照出古老風采。
這裏,地勢坎坷,村莊星羅棋布,人們雖靠着山水生存,卻也時常承受山水困擾。
蝗災,幹旱,疾病,匪盜……諸如此類的災害讓村們深受其害。
而有一天,突然來了一位外鄉少女。
她醫術了得,武藝超絕,深谙奇門遁甲,玄門秘術。
她的名字,叫圖梭。
圖梭心地純良,憐憫這些正遭受苦難的村民,于是她放下了遠方,居住在此,開始奔波往返于大山大河之間,救治患病的村民,傳授種植技能和抗災方法。
那時,圖梭對于人們而言,就像是救世主。
人們尊她,愛她,如待神袛。
昔日愁雲慘淡的村莊,逐漸恢複生機,痛苦的人們,找回笑容,圖梭眺望着這片她一點點改造耕耘的水土,風吹開她烏黑的長發,暗香浮動在她的衣袖裏,陽光照進她溫柔無私的眼眸。
大家都感恩于她,就說明,她此前一切的苦和累,就都值得。
如此想着,昔日少于言語和微笑的圖梭,唇角輕輕地勾了起來。
在這至高處,她像是變成了鳥,飛向寬闊的天地,用那雙巨大的翅膀,擁抱這裏的大山和河水。
這時候,圖梭下定了決心,她不走了,她要終身守護這裏。
圖梭愛這片土地,亦如這片土地愛她。
彼時的圖梭,這樣認為。
後來,山裏來了一只惡鬼。
它至邪至惡,為非作歹,在它的巢穴裏,堆滿了白骨和頭顱。
圖梭與它大戰多次,每每平手,讓那妖魔趁機逃離。
妖魔沒死,反而更加瘋狂。
它把病毒大肆傳播,讓成群害蟲啃食莊稼,頻繁附身在村民身上,燒殺搶虐。
圖梭雖然負傷,但依舊堅持尋找打敗妖魔的辦法。
經過千辛萬苦,她終于得到了一個辦法。
圖梭找全了材料,決戰在即。
不曾想,事先得知了消息的妖魔,親自找上了門。
村們大驚失色,紛紛逃竄。
妖魔一路放火,點燃茂密樹木,沖天的火光,将黑夜照得亮如白晝。
這一夜,是妖魔的狂歡。
圖梭掩護村民撤離,在村口與妖魔戰鬥,即便她已元氣大傷,虛弱不堪,卻也一分也沒退出過大門。
妖魔勃然大怒,明明圖梭已經油盡燈枯,它卻仍舊沒法撼動她設下的結界,它恨極了她,竟鑽入了圖梭體內。
不殺人了,不放火了,它就是要折磨她,只想要折磨她!
剝奪她在乎的一切,毀了她珍視的河山,用她救人的手殺人,用她保護的法術把這裏夷為平地,把她拉下聖潔的神壇,讓她變得堕落肮髒,看她失去一切撕心裂肺,看她違背良知痛苦崩潰!
圖梭太虛弱了,她的所有法力都用來把村民隔絕在火海之外,完全沒有一絲防備……
妖魔得逞了。
圖梭潔淨的臉上生出烏黑的枝葉,她小小的貝齒長成可怕的獠牙,她細膩的皮膚長滿黑色的鱗片……昔日那個美麗的年輕女子,成了個青面獠牙的怪物。
圖梭轉過頭。
身後的村民紛紛用驚恐的眼神看她。
圖梭一晃神,結界變弱,妖魔瘋狂地沖了出去。
圖梭大駭,連忙奔去保護她的村民們。
然而……
“救命啊,妖怪!妖怪!”
“大家快跑!”
“跑不了了,殺了她!殺了她!”
“可她是圖梭啊!”
“她才不是圖梭!她是妖怪,你沒有看見麽!”
圖梭生滿獠牙的嘴動不了,她虛弱的身體也走不動了。
她滿臉是淚。
我不是……
我是圖梭……
我不是妖怪……
可如今,那些人的臉上寫滿了憎惡,曾經她全心愛護的人們,用刀劍對準了她。
妖魔得逞地在她耳邊大笑。
圖梭急火攻心,誓不做傀儡。
她調息運功,用了偏門大法,要把妖魔逼出體外。
圖梭法力高強,即便淪落至此,只要她想,便能做到。
可當那妖魔在即将脫體而出,發出惶恐大叫時,一只抹了毒藥的魚叉朝她刺了過來。
那時她千辛萬苦找來對付妖魔的。
如今,這些村民,用它來對付她……
妖怪逃了,連帶着圖梭。
後面的情節發展,便是那沒死的妖魔卷土重來,更加猛烈地折磨人們。
人們恨極了那只叫圖梭的妖怪。
每當提起圖梭這個名字,便咬牙切齒。
後來某日,一少年俠客造訪山間。
少俠白衣翩翩,意氣風發。
他古道熱腸,單純直率,也背着行囊四處看病,降妖除魔。
他的名字,叫巴椤。
巴椤日日聽村民描述那名叫圖梭的妖怪有多麽可惡,說得他熱血沸騰,義憤填膺。
巴椤曾親自山上要去找這只妖怪,可惜一無所獲。
沒過多久,巴椤撞見那滿口是血,抓着嬰兒正要飛走的圖梭。
他滿目震驚,為那剛出生就沒了性命的嬰兒心痛不已。
抽出桃木劍便狂追而去。
巴椤也是個有本領的人,他之前從一老者處拿到了一本秘笈,上面記載着對付妖魔的辦法。
但也聽說這個辦法并沒有完全打敗妖魔,于是他也苦心鑽研,得到了一個厲害的法陣。
巴椤心裏想着那死去的嬰孩,并沒有打算放過圖梭,窮追不舍,終于與她交惡。
圖梭節節敗退,沒有注意到身側悄然出現的銀線。
直到她全身動彈不得,驚訝擡頭,見抹了毒藥的劍深深沒入心髒。
她仿佛看見當年,火光中,那紮進身體裏的魚叉。
圖梭一頭栽進了井中。
法術結成,石頭壘築,銀線金絲層層交錯。
村民們眼見大功告成,紛紛上前塞進符紙。
巴椤卻愣在原地。
他明明有過一瞬的破綻,被那青面獠牙的惡鬼洞悉,可為何她全然沒有反抗?
那雙可怕眼睛,也在最後的金光中變得清澈瑩然。
她靜靜地望着他,帶着一種類似于慶幸和解脫的情緒。
巴椤久久難以找回呼吸。
直到身邊嬰兒啼哭,把他拉回了現實。
那位母親感謝的言語,傳入他的耳朵裏。
“謝謝你救了我的孩子,幸好他還活着。”
巴椤:“沒事。”
靜默一瞬,他忽而睜大了眼,猛然回頭。
什麽?嬰兒沒死!?
巴椤注視着面前已死寂一片的法陣,良久未動。
隐隐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的巴椤,開始調查起了一切。
最終,他知道了真相。
“可是當時她确實已經變成了怪物。”
“而且她也有法術,也許她本就是妖怪,只是不小心暴露了真面目。”
“誰也不能确定她不是跟妖怪一夥。”
“圖梭就是在世,也不會允許妖怪傷害我們。當時那妖怪可是要殺人啊!圖梭已經死了,不能死更多人吧。”
……
巴椤的質問下,他們的理由千千萬萬。
這讓巴椤有如五雷轟頂,一直堅守的信仰也山崩地裂。
圖梭并沒有死,他只是被妖魔附身了。
可她明明有能力解脫,這群自私的家夥,卻連一分一秒施展法術脫困的機會也不給她留。
圖梭曾經可是在用性命來熱愛這裏的一切啊!
這群人反過頭來便是這般對待她的。
到頭來,他救了一群白眼狼,殺了最無辜的她。
巴椤心如死灰,那些為自己自私開脫的借口,為證明自己而對圖梭的謾罵和诋毀,以及因為巴椤的質問而反過頭來抨擊他的言語……巴椤皆聽不見了。
夜裏,巴椤站在山頂,那個曾經圖梭也站過的位置。
望着底下燈火通明,人山人海,如歡慶佳節一般,慶祝大妖怪死亡的場景,巴椤忽然就覺得自己渾身無力。
這麽多人吶……
固執己見的人,有這麽多呢。
巴椤忽然覺得自己可笑至極。
他少年英才,憑借一身本領,斬殺妖魔怪不在話下,從來沒有吃過敗仗。
但是今天他敗了。
敗在了人心上。
自以為這麽厲害的巴椤,卻連為一個女子證明清白的能力也沒有。
巴椤與這些村民不再往來。
卻也沒走。
當初留下是為了正道,現在留下,是因為無處可去。
巴椤找不到信仰了。
他一直生活在這裏,收養一些流浪的乞丐和孤兒。
那些孩子們一直覺得巴椤像個謎團,藏着太多心事,總是做着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例如,他天天守着一口井,一有時間,就去井後面的地耕耘。
孩子們不知道巴椤種的是什麽,直到後來地裏開出了花。
花的名字是三色堇,花語是“思戀”。
孩子們問巴椤,為什麽是“思戀”,井裏是他的愛人嗎?
巴椤不再是少年,他的頭發已經白了。
聽見這話,他蒼老的眼睛裏不動聲色地挂了些光。
“總得有些人知道她的光彩。”
世上存在過一個叫圖梭的人,她是真正的英雄。
她靈魂高潔,她熱情單純,她用青春養育這片水土,她用生命滋潤這裏的草木……
而她,也值得被人熱愛,被人珍惜,被人思戀。
圖梭不是一無所有。
她還有巴椤。
巴椤和巴椤的三色堇花海,以及他收養的孩子的孩子以及更遠的後代,都将思戀圖梭。
故事的最後,巴椤撐着傘一如往常那樣守在鎮壓圖梭的井邊。
金光将他喚醒,巴椤又看見了圖梭。
這個時候的圖梭,重新成為了那個絕代風華的美麗少女。
她道:“謝謝你,讓我沒有輸給那妖魔。”
當年,那鋼叉紮到的不是妖魔,而是找回了自己大半身體自由的圖梭。
也正是這個傷口,妖魔才在圖梭體內占據主導。
可即便如此,在圖梭強大的信念下,她也沒有讓妖魔得逞。
最後巴椤一擊斬殺妖魔,圖梭也終于解脫。
巴椤輕輕笑道:“就算沒有我,你也不會輸。”
圖梭望着巴椤良久,“少年,你沒有錯,你走吧。”
巴椤道:“我已經不是少年了。”我的一生,注定就要在這裏。
圖梭雖然一生苦難,遭人背叛,背負罵名,但是她因為巴椤,不再囿于痛苦和掙紮。
——不是沒有人珍惜她的。
清早,發現巴椤一夜未歸的孩子們匆匆前去尋找。
卻見巴椤爺爺連同他撐着的傘,皆成了石頭。
而後面的三色堇,開了。
“咳咳,差不多是這樣了,你們看那邊,對面就是那口井和石像,這個故事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啦。”孟老板撓撓頭。
“不過……雖然這聽起來像個神話故事,但說不定确實有跟圖梭一樣被辜負和誤會,以及一個像巴椤那樣去拯救守護的人呢。”
“據我的祖輩說,我們就是巴椤收養的那批孩子的後代,害!就因為這個,我不得不天天來打理這片花田!還必須偷偷地來,不能被人發現。畢竟這裏大多數人還是覺得圖梭是妖怪,我們卻在紀念圖梭,這是要被罵的。”
“還有你們看對面,那片花海的背後,就是井口和石像。雖說故事很玄,但那個石像确實會根據天氣移動位置。”
紀湫這才恍然,原來石像背後,就是這片花海。
但眼下聽到孟老板說石像會移動位置,又懷疑起來:“自己移動?”
孟老板點頭:“對吧對吧,真的超級玄,不過據說,是巴椤在為圖梭遮風擋雨,太陽照到哪裏,巴椤就要為圖梭擋住哪裏。”
聞言,紀湫頓時一驚。
原來,不是鎮守,而是保護啊……
聽着孟老板絮絮叨叨,不知不覺就來到了花海的對面。
冷月下,石井與石像的身上凝着一層淺淺的寒氣。
祝桑走了過去,停在五步開外,神色不明地靜默良久,才低低問道。
“如果要參拜的話,有什麽規矩嗎?”祝桑回過頭望孟老板。
孟老板遲疑片刻,沖他擺手,“別,參拜什麽呀,又不是庇佑祈願的神明。別給人家這麽多壓力啦!”
笑過後,孟老板臉龐慢慢退去光彩。
只聽他嘆了口氣,悵然若失地投向祝桑身後,像是說給自己聽,“他們僅僅只是彼此的神而已。”
紀湫站在身邊,把這話聽得一清二楚。
看似普通平淡的一句感慨,卻讓她內心大受觸動。
在紀湫呆呆注視着虛空,久久未能平複時,忽然遠方傳來一聲悠遠的牧笛。
如泣如訴,悠揚婉轉
沒有絲毫藻飾和花哨的技巧,便有如凄涼的月光漏在了心尖,挂在皮肉上結出寒霜。
只是這麽一小節,紀湫幾乎瞬間就感覺到一陣來自靈魂上的酸麻。
大家紛紛回頭,四下張望,急切尋找着這牧笛聲源。
可牧笛聲卻在此刻戛然而止。
孟老板在此刻抻了個懶腰,迷迷糊糊地建議:“今天晚了,不想開車了,汪老頭那裏反正都有多餘的房間。”
紀湫和祝桑沒有猶豫,反而催促。
“那我們快回去吧。”
商皚望望紀湫,茫然片刻,确似忽然懂了。
一回到屋子,紀湫把商皚往地上一放,就和祝桑你擠我推,迫不及待鑽進了地下室。
商皚像個被抽暈乎的小陀螺,在原地打了好幾個轉才站穩。
紀湫和祝桑急匆匆趕到地下室的時候,汪老先生正在清掃地上的木灰。
發現屋裏來人,也沒理會,繼續工作。
祝桑和紀湫用眼神交流了一下,最後只見祝桑深吸了口氣,平複了許久才緊張地組織好措辭,“汪老先生,剛剛吹牧笛的,是您對嗎?”
汪老先生一言不發,就像沒聽見。
祝桑問出這句話後,氣氛足足凝固了有兩分鐘。
紀湫和祝桑無所适從,卻幹站着也沒挪步,不知是過于茫然無措,還是不撞南牆不回頭。
大抵是被他二人這一眨不眨的注視給弄煩了,汪老先生皺起眉頭,神色不善地開口。
“那感覺,找到了——?”
他用着教訓與質問的語氣,拖長音節,重而惡劣。
卻讓紀湫和祝桑如釋重負,激動心情難以言表。
商皚擺脫自稱勢必要盡職盡責照顧小孩的孟老板,溜到地下室前時,看見紀湫和祝桑正圍着汪老先生喋喋不休。
而汪老先生始終表情不近人情,手持蘆笙,皺着眉頭聽他們說話,但好歹也耐心。
商皚腳尖猶豫,轉身靠在了門邊的牆上,望着窗外濃黑的夜色,他輕輕嘆了口氣,眼睛裏的琥珀色又濃郁了幾分。
商皚精力嚴重透支,孟老板過來收拾東西路過,看見商皚靠在門後睡着了。
孟老板心疼,把崽崽抱進小屋,鋪上柔軟的床墊,把他放進被窩。
商皚困極了,抱着枕頭一個翻身就徹底睡熟。
隔壁蘆笙,唢吶,牧笛,牛角胡……各種各樣驚心動魄的噪音,都沒能把他吵醒。
淩晨,商皚渴醒了。
借着微弱的燈光,商皚另一面靠牆的竹床上蜷着個人。
他揉揉眼,坐在床邊醒了會神。
更深露重,夜裏的山風異常寒冷,從半開的窗戶裏争先恐後地擠進來,一股腦撲在她淡薄的背上。
商皚起身,艱難地踩着凳子伸手,将窗戶合上。
輕手輕腳地跳下來,又走到紀湫床頭。
古舊的燭火映在她蒼白的面孔上,将眼底的青黑襯得越發濃郁憔悴。
商皚用他那只肉乎乎的柔軟爪子,碰了碰紀湫的臉頰。
一陣沁人的冰冷刺入肌理。
商皚訝異地收回手。
朦朦胧胧的一團光暈中,受到驚擾的紀湫眉頭蹙得更緊。
她實在太累了,即便如此冷,她也不願從睡夢裏蘇醒。
商皚眸色深深,注視良久。
背着手踮了踮腳,漫不經心瞥了眼天邊熹微晨光,回過頭來,不動聲色将自己床上暖和的被子抱過來,将縮成一團避寒的紀湫捂嚴實。
做好這一切,捂着嘴打了個哈欠,懶着眼爬上床,把身子鑽了進去。
本身很奶很萌一小只,從頭到尾的行動都進行得很安全,跟一片小葉子吹進枕邊一般,無聲無息。
商皚面對着側卧的紀湫,若有所思地靜靜望着。
不知看了多久。
他低垂着眉眼,在被子裏找到她冰涼的手,用自己不大的掌,包裹在自己的心口間,緩慢地用體溫烘暖,又找到她冰涼驚人的腳,将其放在自己的小肉腿上。
即便作用不大,卻也随着時間流逝,一寸寸地令紀湫回暖。
大抵是沒之前那樣煎熬了,紀湫的睡顏慢慢安詳起來。
商皚細密的長睫翕動幾下,半開着眼縫看她。
他以往從來不知道,紀湫是個這麽怕冷的人。
體質這樣地差,手腳冰涼到令人發指,像快根本沒法生熱的石頭,穿再多也沒用,只能靠外物來溫暖。
商皚摩挲着她冰冷的指尖,腦海裏呈現出昔日種種。
忽然之間,身前紀湫手臂一動,順勢就把商皚當成熱乎乎的小玩偶,拉進懷裏抱得緊巴巴的。
商皚呼吸一滞,眼皮似還殘留着唇瓣擦過的餘溫。
那點餘溫,像火花濺進了紙堆,一路把他燒熱。
底下稚氣未脫的一張漂亮臉蛋,正不可置信地仰着頭,看那近在咫尺的罪魁禍首。
清澈瑩亮的鹿子眼睜得圓滾滾,裏頭波光亂顫,一地琉璃,半張着唇,露出幾瓣貝齒。
他良久地恍惚失神,像是丢了魂魄。
片刻後,又因紀湫這個萬惡之源此刻卻睡得心安理得而越發心裏邪火。
商皚收着牙根,很是不悅地別過頭,但陷在紀湫懷裏的臉蛋卻越發燙熱。
熟透成蝦子色的膚色中,是違和的幽怨神情。
他睡意全無。
紀湫正好相反。
上半夜猶如身處冰天雪地,下半夜如沐春風裏。
終于香甜地睡了一覺起來,感覺腳踝處一陣刺痛。
她驚醒起身,看見床尾商皚正抓着她的腳踝給她上藥。
察覺到她蘇醒,如今正捏着一根棉簽,很是不耐煩地半掀着眼皮盯她。
紀湫雲裏霧裏了一陣子,找了個話題,“現在幾點了?”
商皚頭也不擡,“六點。”
紀湫:“那要準備走了。”
商皚過了一會才緩和了神色,開始關心他們的進展,“你們昨晚已經解決了?”
紀湫半肯定半否定:“大致方向是确定了,感覺和核心也都有了,剩下的還是我們自己來吧。”
商皚低下頭不冷不熱地笑了下,“是又不被待見了吧。”
紀湫撓撓頭:“……已經幫了很大的忙了。”至少比之前的版本要好,她也總算了松半口氣了。
回程的路上,紀湫和祝桑睡得一塌糊塗。
這段采風旅程,可謂是累心又累身,不但是把他們苦得心力交瘁,更是把他們吓得魂飛魄散,紀湫到現在腿都酸脹得走不動,磨腫了的腳踝看起來是一個月都要墊創口貼穿鞋。
飛機上,半夜,祝桑睡醒。
惺忪的睡眼先是無意識地朝旁轉了轉,然後就定住了。
紀湫肩頭抵在艙位上,白皙的臉染着紅撲撲的酣意。
她不說話的時候,安安靜靜的樣子,像個乖巧的孩子,渾身上下都是甜甜糯糯的感覺。
祝桑抓緊了手下的椅把手,在微微失神中,心房逐漸填滿一種怪異的感受。
時過多日,他沒有先前任何一絲迷茫。
祝桑很明白自己的心情。
懷着一種近在咫尺卻無法觸碰的悲哀心情,他抓起身邊一張毛毯,腰支起三分時,忽然又愣了。
正好身邊走來一個空姐,祝桑輕輕朝對方點了點頭,把毯子遞過去。
空姐會意,笑着幫忙給紀湫搭好。
祝桑靠在椅背上,半垂着眼簾,幽深的目光,謹慎地放在紀湫身上,心裏突然就被沮喪的潮水拍打到了岸邊,撞得天翻地覆。唇齒間有些發苦。
過了半秒,才意識到空姐問他還需要什麽服務。
祝桑連忙扯出一個弧度,搖頭。
空間離開,祝桑幾不可查嘆着氣,眉宇又蹙了蹙,才閉上了眼。
隔着一個座位的窗邊,雲彩昏暗,窗前倒映着一張稚氣的臉。
望着窗外的眼睛,埋進了夜的漆黑。
距離國際音樂節只剩了一周不到,祝桑和成員們緊趕慢趕,終于完成了時至今日,最令自己滿意的作品。
不僅蘊含了團隊的夢想,也包含了靈感起源裏對圖梭和巴椤的複雜情感。
不得不說,第一次聽到這個不為人知的故事後,三人對這二位主人公超越一切的真摯情感深受觸動,而唯一能為他們正名的,大約也只同樣隐秘卻又偉大的音樂。
這首曲子,是帶着信念誕生的。
可是,誰也沒想到,在臨近遠赴國外參加活動之際,卻突然遭遇了史無前例的阻礙。
周末,海藍金上下依舊行色匆匆,為即将出發的HALF安排行程,規劃相關事宜。
各部門嚴陣以待,無比重視這次千載難逢的機會。
這首目前還在保密的《三色堇》中,有一段戲腔拟邀請當代著名藝術家成平眉老師的弟子沈筱懷。
成老師作為當代殿堂級藝術家,此前通過一檔高分國粹紀錄片名聲大噪,彼時,國內外戲曲愛好者蜂擁而至,前來拜訪求師的絡繹不絕,各大電視臺更是邀約不斷,有關戲曲瑰寶綜藝也是層出不窮,成老師堪稱一嗓難求。
然而即便如今已享譽全球,但成老師為人卻十分低調,在當時那個名氣巅峰時刻,也少于露面,現在更是半隐退狀态,極少再聽她開嗓。如果此次曲子能請到成老師弟子加盟戲腔部分,在評委觀衆眼裏必然能增添卓越的藝術價值。
畢竟是名師高徒,這位沈小姐傲氣十足,此前千般推脫,海藍金這邊萬般游說,最後好不容易答應下來,可等這邊代表到了機場接機,卻又被告知這位沈小姐頭暈誤了航班,淩晨才會到。
然而,團隊在機場等了一整晚,打了電話沒人接,到了第二天下午才見這位沈小姐踩着六親不認的步伐翩翩走來。
紀湫在電腦前處理郵件,助理哆啦在邊上揉着黑眼圈,講述昨晚受冷風吹。
“今天晚上她能過來吧?”
哆啦:“能吧……”
紀湫:“嗯,不能再拖了,我們時間已經不多了。”
哆啦:“行,我立馬去跟沈筱懷那邊确認。”
紀湫這邊正聯系B國那邊的接洽人,确定最後流程,哆啦很快就得到沈筱懷團隊的回複,說晚上七點可以空出時間。
紀湫這邊事務堆積,正好也下不了班,打算等到七點親自等候錄制。
傍晚,天空紅霞片片。
商皚所在的江區小學已經放學。
黃昏傾灑的教室裏,第一排的三歲小孩安安靜靜坐在窗邊,托着腮無視身邊心急如焚的管家和面色窘迫的老師。
“小少爺,咱們回家吧,你媽媽今天實在是忙,抽不出空陪你,你就跟叔叔回家吧。”
老師也一臉無措,“是呢寶貝,爺爺外婆不也是一樣嗎。”
商皚始終不理睬,整張臉上沒什麽表達欲,淡漠得讓旁人局促慌張。
這個時候,門被人輕輕敲了敲。
教室裏的衆人循聲望去。
只見一個身材高挑的年輕人環手倚在門邊,黑色皮夾克機車感十足,酷酷的有種英姿飒爽的歐美範,短發往後梳過,水波的弧度,清爽又随性,露出得天獨厚的額頭與斜飛入鬓的眉。
年輕人取下墨鏡,朝床邊那個正斜眼睨着自己的崽子吹了個口哨,順手把墨鏡別在口袋上。
年輕的女老師頓時就面紅耳赤,此時正巧前門幾個同事過來叫她開會,也瞥見俊美非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