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禦史試谪貶狂生
轉眼到了年前,後宮事務繁雜,娴貴妃忙得說說閑話的時間都沒有,一天下來,累得都不想動彈,好在太後體恤,命人傳話過來,叫她不必再到太後宮中立規矩了,仔細身體要緊。
娴貴妃頗為感動,厚賞了來人打發走了,才換下宮中常服,見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吩咐小宮女點了燈,把太監們都打發到二門外面,才穿着家常的胭脂色緞子襯衣,靠在熏籠邊叫小宮女給捶腿。韓嬷嬷道:“今兒皇上還沒翻牌子呢。”娴貴妃懶懶道:“八成又是令嫔,再不然是舒嫔。這幾個小的到底嬌嫩,皇上喜歡着呢。”
韓嬷嬷笑道:“娘娘又妄自菲薄了不是?娘娘當年姿色乃後宮之首,這可是萬歲爺親口說的。”
娴貴妃笑了笑,側首正瞧見自己的影子映在大穿衣鏡裏,果然是膚白勝雪,發黑如雲,眉眼五官件件分明,秀美而不失旗下女子的剛健婀娜。鏡中人慵懶一笑,百媚頓生,俄而卻又落寞:美則美矣,紅顏未老恩先斷,空有這個身份,空有這個皮囊,又複有何用?娴貴妃把目光從鏡中收回,只凝視着自己那一雙蔥管般潔白修長的手,指甲染的是淡淡的粉色,戒指用的是細巧的珍珠,胭色袖子上繡着百蝶穿花,精致得似乎每一只蝴蝶都要振翅飛出一般。
韓嬷嬷陪着小心道:“萬歲爺特別喜歡娘娘穿寶藍色,要不要奴才去找出來,一會兒候旨的時候穿?”
娴貴妃皺了眉說:“我不喜歡那個顏色,襯得臉慘白慘白的。”又道:“孝賢皇後不喜歡染指甲,孝賢皇後不喜歡用金銀首飾,孝賢皇後不喜歡豔紅油綠的衣裳……我為什麽要和她一樣?皇上喜歡誰,不喜歡誰,我只是我罷了,何苦像那些小妮子一樣天天揣摩着聖意,逢迎唯恐不周詳!”
韓嬷嬷欲說什麽沒有說出來,卻聽娴貴妃道:“今兒去給我告個假,這陣子累狠了,怕也沒有精神好好侍奉皇上,就不與那些小妮子一起候駕了。”韓嬷嬷終于忍不住道:“主子,您這也任性得過了!難道就不想要個小阿哥?”娴貴妃在韓嬷嬷面前還有些小女孩般的嬌憨神氣,皺着眉一蹬腿,那個捶腿的小宮女連忙退了出去,娴貴妃道:“又不是沒承過恩,也沒見有小阿哥安到我肚子裏。今兒不想去!你幫我解了頭發,我要洗頭。”
發式繁冗,光卸下首飾,取下釵環,就費了半天工夫,等到調好水洗好頭發,天已經黑透了。韓嬷嬷沒有伺候膏沐,這會子才進來,笑道:“涵元殿剛打聽來的消息:今天說是‘叫去’(1)。看來萬歲爺年前,也是又忙又累的。”
娴貴妃握着還有些濕漉漉的發梢,仔細地拿象牙小梳梳着,心裏竟有些淡淡的甜蜜,雖未正位,但等于也是夫妻,天家富貴,但他們倆也有共“患難”的時候,想着,不由一笑。韓嬷嬷便要湊趣,笑道:“敢情見您沒去,皇上想着親自來呢。”
娴貴妃笑着啐了一口道:“又胡說來!”話音未落,她宮裏服侍的小太監在二門外道:“主子,涵元殿首領剛來傳話,說萬歲爺一會兒就來。”
娴貴妃和韓嬷嬷都是一臉驚詫,旋即自己也覺得好笑起來。娴貴妃道:“承你吉言,竟給說中了。以後,皇上翻什麽牌子,我只聽你的罷。”韓嬷嬷則道:“主子不忙着拿奴才打趣了,這頭發是不是要挽起來接駕?”娴貴妃道:“濕淋淋的,挽什麽!皇上要在乎這點兒事,那成天還不被咱們那位民間格格氣死!”
話是這麽講,到底還是重加頭油,好好地梳得光亮如絲緞一般,又嫌剛才洗頭洗去了臉上脂粉,重新補上了一些,鏡奁中那張三十餘歲的臉,宛如少女一般嬌嫩得似乎掐得出水來。才梳洗好,門上就報乾隆已經到了門口。娴貴妃忙出去迎接,見乾隆也穿得随意:家常的褐色福團紋樣狐肷袍子,連坎肩都沒有加,只紮了天青色玉版腰帶,外面随便披了件鬥篷。
娴貴妃等乾隆叫免禮後,忍不住嬌嗔道:“天這麽冷,皇上身子也當在意,那起子伺候的人也是,鬥篷敞着懷,必然是冷的。”說着,伸手将乾隆的鬥篷向中間緊了緊,卻感覺乾隆一把捏住了她的手,錯愕擡頭,見乾隆若有深意的笑容,不覺臉一紅。
乾隆道:“裏面暖和的,外面又是暖轎,幾步路走來,你不用擔心。”進了內間,果然地龍燒得一室如春,烘得房中插在美人瓶中的兩枝蠟梅也熱騰騰地香上來,和着屋裏熏着的淡淡蘇合香,只覺得神仙境地般中人欲醉。乾隆不由誇道:“平素我還不大喜歡蘇合香的味道,嫌它刺鼻,原來要調得這樣淡雅了,倒是冬日裏極舒服的香氣。”
娴貴妃抿嘴笑道:“皇上歡喜,也是臣妾的幸事。今日皇上怎麽有空來我這裏?”
乾隆只是盯着娴貴妃一頭烏鴉鴉披散着的頭發瞧,娴貴妃不由低了頭道:“妾這副樣子,真是失禮大了。”乾隆笑着說:“這樣子好看。還沒有注意過,你竟有這樣一頭好頭發!”娴貴妃微含嗔怨地向上瞥了一眼,乾隆自來不大喜歡娴貴妃性子直硬,冷了幾年,倒是孝賢皇後去世後,反覺得她的性子比以往大氣許多,考慮問題也周詳許多,倒有“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之感。如今小兒女情态又出,更是讨喜,衆人面前,不便太過,乾隆只是點點頭,随意坐在鋪着狼皮褥子,上面又加着棗紅織錦面兒的灰鼠皮褥的炕床上,娴貴妃端來茶,乾隆品了一口,笑道:“你這裏倒也有好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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娴貴妃笑道:“知道皇上喜歡品茶,臣妾雖然不懂,聽人說這茶好,特為留着,等皇上來品。”
乾隆道:“這是好碧螺,宮裏進來的也不多,不大分到後宮的,這想是你哥子給你捎來的?”
娴貴妃不知乾隆的話是何意,躊躇着沒有敢答話,乾隆知道她這幾年比以往謹小慎微了許多,笑着安慰道:“你別多心。你堂兄巡撫江南,給妹妹捎兩罐好茶又有什麽?我知道你素來不大兜攬外頭的事情,自然信得過你。”
娴貴妃不由心中一暖,聽乾隆又道:“其實也正是今兒引見州縣,恰巧你哥子進宮入觐請安,朕瞧他實心辦事,正是良臣循吏,因而想起了你,恰巧今兒叫去,過來瞧瞧。”說罷,目視娴貴妃不語,娴貴妃給他看得臉發燒,低了頭道:“他是皇上的奴才,好好辦差原是應該的。不過,又幹着我什麽事?”故意的一點撒嬌,加之那雙明媚的眼睛倏忽擡起在乾隆臉上一繞,旋即垂眸。燈下看美人,其他都只朦胧不分明,便覺臉上膚質光滑,似毫無瑕疵,而眼睛和嘴唇潤澤得仿佛有水光,乾隆心裏一動,目光向邊上一瞥,一旁的韓嬷嬷和幾個宮女早有知覺,悄悄退了出去。
娴貴妃感覺腰上一緊,心中一蕩,嘴上輕聲道:“皇上,這……這可不合規矩……”
“什麽規矩?”乾隆的聲音宛然在耳邊。
娴貴妃說話也愈加微不可聞:“宮裏定例……皇上……不得留宿……後宮……”這話毫無作用,也不是她的本心,乾隆只是微笑,眼角微微的魚尾紋盛着的都是暧昧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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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清代後宮的規矩,嫔妃侍寝後便要離開皇帝的龍床,到邊上耳房單獨休息,不得過夜,不過西苑等園子規矩就小得多,這也是乾隆一年倒有多半在各個園子裏度過的原因。娴貴妃陪着乾隆,夜裏總不敢睡得太熟,早上天還蒙蒙亮,她便聽到乾隆翻了幾次身,清醒過來向外一看,帳子上一點光不透,天應該還未亮。
乾隆已感覺到娴貴妃在往外瞧,問道:“你怎麽也醒這麽早?”
娴貴妃見皇帝問話,才揭開帳子向外看了看,說:“才寅正,離聽政還有段時間呢。皇上再睡會兒吧。”
乾隆搖搖頭,輕輕嘆了一口氣,娴貴妃問道:“怎麽,皇上心裏有不痛快的事麽?”
“外間都以為,當了皇帝,必然萬事如意。其實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朕也不能免俗。”
娴貴妃小心問道:“誰讓皇上不如意,皇上還不辦他?!”
乾隆笑一聲道:“自然要辦,不然,這些張狂文人自命‘清流’,把我大清當做明朝的昏君黨臣一般,竟要逼到我頭上來了。”
“還有誰這麽膽大妄為?”娴貴妃随口道,随即發覺不對,忙道歉說,“臣妾糊塗了,軍國大事,本不該臣妾過問。只是心裏氣不過,一時失了口。”乾隆的臉色在黑暗裏看不清楚,只是含含糊糊道:“你放心,朕禦極十數年,當皇孫時就蒙皇祖親自教導,國家政事也了然了幾十年,不怕他們翻天。”
過了一會兒又問:“你哥哥是江南巡撫?”未等娴貴妃回答便自答道:“是的,尹繼善在兩江做得很好,改日調到直隸,你哥哥倒可以升擢了。”
娴貴妃心頭一喜,斟酌着說道:“臣妾的哥哥做得如何,臣妾也無法過問,總是皇上心裏明鏡兒似的,總不會錯。臣妾蒙皇上青睐,卻不想外人說什麽閑話。”乾隆的聲音帶着淡淡的笑意:“你現在謹小慎微得過了。我自然知道你不會弄權。朕的後宮,也不會出寵嬖弄權的事。若說怕人家閑話,朕就不敢用傅恒高斌了。”
娴貴妃心頭又有點酸:傅恒是皇後親弟弟,他寵信國舅也就罷了。高斌只是貴妃的椒房親眷,而今高貴妃都殁了多少年了,高斌連着他兒子依然寵信不衰。而自己,一門微寒——又謹小慎微個什麽勁?正想着,乾隆的手從被窩中伸了過來,在她滑不留手的皮膚上上下游走了幾回,娴貴妃覺得臉忽的熱辣起來,輕聲道:“皇上……”
“請皇上保重龍體。”聲音已是從喉嚨口裏發出的了,到最後幾乎聽不見,只剩微微的呻吟壓抑不住流溢出來,細語呢喃愈使人心醉。
雲雨之後,乾隆又睡着了,直到卯初二刻才被叫醒。依例禦門聽政後,便是各部的“叫起”,起先都是軍機處,然而讷親被殺,傅恒、兆惠、舒赫德出征,張廷玉年老體弱裝聾作啞,剩下的幾個資歷又淺不大則聲,乾隆便覺得厭倦,談了些大事吩咐拟旨之後,乾隆道:“朕循例下诏求直言,開禦史試,原是有從善如流的意思,偏生有些不安分的以為朕畏懼清議,便要變天。昨兒個有個參加考試的編修,妄言國政,嫌朕‘轸域太分’,竟是要罷免我們滿人,獨尊他漢人才叫合意了。”他擲下一本卷子,道:“你們瞧瞧他譏刺朝政的本事吧。”臉上已經帶了三分怒容。
為首的軍機大臣是張廷玉,他是三朝老臣,資歷最深,在雍正朝尤受重用,竟破格配享太廟;然而到了乾隆朝卻頗為皇帝所忌,早年與鄂爾泰争鬥,已落了下風,這兩年名為“清心寡欲”,畢竟在朝多年,凡事資格太老,求教者太多,也總有點賣弄資歷的意思。因他已經上表請求致仕,所以故意做出漠不關心的樣子,草草一看,便交給下首的汪由敦。
汪由敦也是漢臣,細細看看這份答卷,先看署名“翰林院編修臣杭世駿”,默默沉吟,記起雍正年間杭州仁和是有這麽一個舉人,當時才稱一時,名噪天下,乾隆元年又中博學鴻詞,當時就點了編修。沒想到時隔十多年(2),還在編修的位置上,為人處世可見一斑。再看正文,最觸目驚心的是這樣一段:“意見不可先設,轸域不可太分,滿洲才賢號多,較之漢人,僅什之三四,天下巡撫尚滿漢參半,總督則漢人無一焉,何內滿而外漢也?三江兩浙天下人才淵薮,邊隅之士間出者無幾。今則果于用邊省之人,不計其才,不計其操履,不計其資俸。而十年不調者,皆江浙之人,豈非意見轸域?”汪由敦也是“文學之臣”,素來惜才,覺得這個杭世駿語氣中雖有些狂傲,也不到譏刺朝政的程度,只是皇帝心中滿漢分界太明,為他求情無異于引火燒身,自己犯不着無端惹事,把卷子又傳了下去。
大家都不說話,乾隆便有點不悅:“朕命交部議處,按例,應該拟什麽罪?”
張廷玉為班首,自然頭一個發言,說道:“後生小子,自命有才,實則無行。皇上權衡人才,自有聖心獨到之處,國家掄才選吏,豈容這等跳梁小醜多嘴。”說了半天,似重就輕,加之他其實對乾隆當年寵信鄂爾泰而打壓自己已經很不舒服,如今又對乾隆重用傅恒而故意略過自己亦不滿意,怨望之心,不時流露出來,乾隆聽了臉色便不怎麽和善,冷冷一笑,目光瞥向其他幾人。
汪由敦狠狠心道:“懷私妄奏,部議的自然是死罪。”
新進軍機不久的武英殿大學士來保(3)卻朗聲道:“杭世駿本是無知狂生。皇上不必與他計較。”
乾隆冷笑道:“朕自然不與他一般見識。只是國法也越不過罷了。”
來保聽得乾隆辭氣不善,忙以頭碰地:“奴才的意思,杭世駿當年還是生員的時候,就常常大放厥詞,高談闊論已經不是一天兩天。好些話奴才聽來,只以為是胡說,朝中有這樣一個狂生,皇上又能優容,豈不是正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乾隆本來也不欲取杭世駿的性命,因而點點頭也下臺道:“部議從重,朕這裏自然要從寬發落的。軍機處拟下朕的旨意:滿漢雖是遠迩,然而皆是朕的臣工,朕從無歧視。國家教養百年,滿洲人才輩出,何事不及漢人?天下督撫,原是因其才具來授其職司,朕從未考慮過滿漢誰應多誰應少。”他思考了一會兒,又道:“江浙素來人才輩出,然而狂妄無道的學子也多。朕久居京師,南邊那麽大的地方還從未巡幸。今年開春,朕準備南巡(4)。”
自古帝王巡幸,都是花錢如流水的,不過此時國庫豐盈,也花得起。幾位軍機大臣不敢有絲毫表示,只是領旨稱是而已,唯有倚老賣老的張廷玉,眉頭微微一皺,露了些“不然”的神色。雖然神色一逝而過,乾隆還是看在眼裏,對這位華發龍鐘的三朝老臣不由愈發厭惡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1)按指皇帝不招幸嫔妃。
(2)杭世駿參加禦史試觸忤聖意,事發于乾隆八年。改為此時,為了一定要給杭世駿留個醬油的位置,向這位有才有骨無俗氣的文人致敬。
(3)原求情者是徐本。不過太醬油了,選一個人品也不錯,也不是特別醬油的人來冒充。
(4)乾隆第一次南巡在乾隆十六年。不過我又架空時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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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有政治的古代文總覺得不厚實,加了政治的古代文又會澀。權衡真難,不過還是從了我的本意。也許這部小說寫上一部分,會開個新坑,寫點穿越小言神馬的放松文章,當個“雙坑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