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習騎射牛刀小試
“茶!”
冰兒見裏間只有自己一人,乾隆要茶,趕緊到處找,轉了一圈才看到幾上放着的明黃底五彩釉的上用瓷蓋碗,一邊是配套的茶壺,冰兒倒出茶來,趕緊送了過去。乾隆喝了一口,一下把杯子掼在地上,茶水潑了冰兒一裙子:“深秋的天,冰涼的茶怎麽入口!你做事動不動腦子?”
冰兒覺得委屈,撅着嘴還沒來得及頂撞,乾隆對外面大喊:“來人!”
只聽急急的腳步聲。身邊伺候的小太監哈着腰進了內間。乾隆沒好氣道:“審完了你們還在哪裏鑽沙?倒茶來!”
本是乾隆嚴命:親鞫大案,所有太監宮女回避,不奉聖谕,不許進門。小太監雖然委屈,但一點都不敢表現,躬身退出,一會兒時候捧了茶來——調得溫涼适口。乾隆喝了幾口水,平靜了一下心思,無名的怒火消了,擡頭見冰兒板着臉站在一邊揉衣角,新上身的箭袍,襟上一團皺褶。乾隆問:“你在幹嘛?”
冰兒嘟着嘴道:“我不知道怎麽伺候皇上。”
乾隆不由覺得好笑,板着臉問道:“你既然要聽審,聽出什麽來了?”
“聽出……聽出那個叫張廣泗的很倒黴。”
乾隆眉一皺,似乎又要生氣,然而最後笑了笑:“天作孽,猶可為;自作孽,不可活。——你會研墨不會?”
冰兒從來沒有伺候過書房,怯怯道:“我研過,但都是——”還沒說完乾隆就道:“哪那麽多啰嗦!研墨去。”
研墨是研過,在秀才陳昭的書房裏研過,在二奶奶素绮的房裏也研過,後來為師父譚青培抄書,也研過。只是,乾隆禦用的徽墨,不像陳家的墨錠是黑黑的一條,更不似師父的墨錠永遠只有爛糟糟半截,那墨上五彩繪金,是雕梁畫棟的屋宇和山水;澄泥的硯臺看起來也不顯眼,只有硯臺邊上一頭水牛半露着身子,旁邊幾片荷葉,倒真有游在水中的樣子;水罐是白玉的,筆洗是紫晶的,筆架上挂着十數支湖筆,筆杆和筆頭各有不同。冰兒覺得眼花缭亂,以前覺得陳少爺的書房已經是極雅致的了,如今才知道什麽是天外有天。
“你研這麽濃的墨,準備讓朕參加科考寫大卷子麽(1)?”乾隆見冰兒邊研墨邊看自己的文房,便開個玩笑,可惜冰兒并沒有聽懂,驚愕地擡頭看看,不知自己哪裏又做錯了。乾隆也沒有多說,坐在窗前凝神,冰兒不知道他是要寫詩,好奇地伸頭看看,突然冒出一句來:“那個碉樓是什麽?”
乾隆剛得了一句詩,正在苦苦思量對仗的一句,被這麽一打岔,蹦進腦子還未想好的詞立刻沒了,嘆口氣道:“朕先還沒罰你,你就上趕着找罵!”
冰兒不由皮了臉吐舌一笑。乾隆見她少有的笑得頑皮的樣子,火也發不出來了,道:“金川那裏近谷傍山,愛用岩石石片、河床裏的卵石,以及當地的粘黑土建造成的高樓。這樓一面靠山,本身堅固無比,既可以日常居住,也是城堡一般可以禦敵。弓箭、火铳都毫無辦法,朕命調集過去的劈山大炮也只能打掉碉樓的邊角碎石。而他們居高臨下攻擊卻很容易。之前張廣泗也想了不少主意,挖地道、挖牆孔、煙熏、斷水等等,一無用處。半月旬日攻一碉,攻一碉難于克一城。所以張廣泗和讷親起了畏難之心,只管朝朕要錢要兵,卻沒有制敵的好辦法。”說到這裏,詩興也沒有了,丢了筆坐在那裏,一時也想不出辦法。
冰兒道:“盡想着怎麽毀了碉樓,既然行不通,不能換個法子?”
“換什麽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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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暗暗地爬上去,攻他個措手不及!”
“碉樓高的八九丈,矮的也有五六丈,人又不是壁虎,說爬就爬上去麽?”乾隆說是這麽說,還是感覺心裏一亮,自語道,“ 這倒也是辦法。”
冰兒來了勁,道:“我以前和師父上山采藥,有的絕壁,鳥都飛不上去,師父就用繩鈎,咬實了山岩凸凹的地方,再拿釘層層地釘牢。還沒有他攀不上的山岩呢!”
乾隆把筆遞過去:“你畫出來試試。”冰兒于是把師父采藥用的繩鈎畫了出來,邊畫邊解說比劃。乾隆點點頭道:“你這幅畫,倒是讓朕想起來,其實本朝先祖行兵打仗時,遇到高峻城牆,也有雲梯作戰的時候,跟你這個頗有類同的地方。只是久已不用,八旗兵只怕也都不會了。傅恒前去金川,朕倒可以急訓一批雲梯兵出來,看看能不能有裨益。”
這樣一聊,乾隆臉色好轉,眉宇間有了一點舒散的神情。看看冰兒一身窄褃箭袍穿得精神,不由笑道:“穿這身倒也挺好看的。明兒下午,去園子裏和你哥哥弟弟們試試騎射。”冰兒吐吐舌頭:“我還不會。”
“總有個開始。”乾隆道。
“萬一差得太厲害,皇阿瑪會不會罰我?”
乾隆奇怪地看看她:“罰你?為什麽?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冰兒見乾隆精明,只好自己裝着閑閑樣子道:“将軍打了敗仗受這樣重的懲罰,太可怕了。”
乾隆臉色一陰,冷笑道:“你是在為張廣泗求情麽?”冰兒見乾隆翻臉比翻書還快,倒有些畏懼,忙答話:“我今天以前都不知道張廣泗是誰,何必為他求情。只是今兒聽審,覺得有點……”她感覺後面的話說出來又要不對勁了,趕緊把話吞進肚子。
乾隆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問道:“怎麽,你覺得朕在逼供?”
“我可不敢有這個意思!”冰兒偷眼看看父親。
乾隆一錯不錯地盯了冰兒一會兒,看得她直發毛,才道:“國家人力物力財力,花在金川上無數,打來打去都是敗仗,與天下如何交代?”冰兒想了一會兒才明白,張廣泗誠然有過,但罪不致死,此時是借張廣泗的人頭,全國家的顏面。想明白不由臉色發白,問道:“那我舅舅去了金川……”
乾隆已覺得今日對女兒有點多話,道聲“你管不着”,對外面太監道:“今天朕親鞫的實錄,叫他們拿來給朕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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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乾隆說話算話,叫上冰兒,一起去小校場練習騎射。
冰兒到那裏,所在的俱是男子:除皇帝外,皇子們、近支的宗室們、禦前侍衛和一些近臣。遠遠的亭臺上,用湘竹簾子遮了門戶,後面坐着的是一些女眷。冰兒愣了愣神,想想乾隆都不在乎,自己擔心什麽!鼓足勇氣走上前去。乾隆見她依例行禮,也不顯得忸怩矜持,點點頭示意她與諸位皇子站在一列。
冰兒瞧過去,幾位哥哥弟弟倒是都見過,只是接觸得太少,還鬧不清誰是誰。個子最高,臉色陰郁的那個,應該就是近來被乾隆罵得一頭晦氣的大阿哥永璜,旁邊與她年齡相近的則應是三阿哥、四阿哥和五阿哥,只是這幾位年歲差得不大(2),又都是剛開始長個兒的時候,猛一瞧還分不清楚。
雖然只是家裏練練騎射,并不是真的狝獵,但皇家氣派,哪裏都要做足到十分,何況清以馬上得天下,祖宗家法格外重視滿人的武藝修為,乾隆以前的皇家子弟、滿族近臣,沒有幾個不娴習騎射的。人到齊,大阿哥永璜見上頭總管太監馬國用微微向他點頭使眼色,知道時候已到,跨上一步跪在乾隆面前道:“兒臣永璜恭請皇阿瑪聖安!今日臣等演習騎射,請皇上指點。”
乾隆至今對永璜還未能消氣,只是淡淡點點頭,正眼也不瞧他,對着臺下衆人撿着場面上的話說了幾句,慰勉各位勤習弓馬,毋忘祖制,然後點點頭示意開始。
大阿哥退到自己的位置上,神情未有什麽變化,然而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眼睑也垂得愈加低下來。沒多久,就該他演習射箭了,大阿哥有心表現出色些,重修聖眷,努力拉開十力的硬弓,瞄準靶心的紅色“羊眼”(3),冰兒離得近,見他手中白羽箭尾,随着他的手指微微顫動,胸口亦随着微微起伏。然而一箭放出去,不僅力道不足,而且準頭也不夠,只斜斜地插在羊眼邊上三四寸的地方。大阿哥神情更顯得氣餒,不僅持箭的手,連握弓的手也顫抖起來,接下來四箭,只有一箭險險地中了靶心,其餘的都偏了。永璜神色黯然,向上謝恩的時候偷眼向上一望,乾隆淡漠中帶着些不屑,永璜默然退到一邊。
接下來三阿哥永璋、四阿哥永珹、五阿哥永琪都射得不錯,按年齡,就該冰兒射箭了。只是她兩手空空,左右看看,不知怎麽辦才好。乾隆聲音從上面傳來:“永璜,把你的弓箭借給妹妹一用。”偏偏後面又加了一句:“你老拿着,又作什麽呢?”
永璜臉色便難看得很了,神色恭順,冰兒卻能見他頰邊肌肉繃得緊緊的,是咬着牙硬忍着的樣子,心裏不由一沉,欲待說什麽,永璜只是遞過弓箭,俟冰兒一接過,就放開手走到一邊去了,低頭只是看地。
冰兒便有些莫名的不适,兼着自己從來沒有射過箭,有些慌亂起來,卻聽乾隆聲音煦煦從上面傳來:“你第一次射,也沒什麽打緊的。試一試好了。”冰兒便覺得心裏一暖,感激地向上一看,乾隆神色怡和,沒有笑,眉眼裏卻是笑意。冰兒試試弓弦,果然不覺得很緊,用乾隆昨日教的法子,拇指勾弦,食指中指夾着箭尾的白羽,只是眼睛裏看不太真切,眯着一只眼對了半天,最後不管不顧把箭放了出去,定睛一看,所幸沒有脫靶,離羊眼靠得還挺緊。
乾隆笑道:“第一次能射得這樣,殊為可嘉!”又指點道:“這是硬弓,箭程遠些,瞄準時略偏上一些,更容易射得準。”冰兒便更有勇氣,因是初次嘗試,第二箭和第三箭還未能完全把握好高低,但兩次試下來,第四箭和第五箭都準準地正中靶心,箭簇有力,支支插入都有寸許深。乾隆聽看垛的侍衛大聲報來射中的情況,不由臉上帶笑,着意多打量了冰兒幾眼。一邊馬國用便要湊趣,笑着奉承:“到底是皇上親自指點。”乾隆笑而不語,又叫其他人試射。
射完箭,奉旨頒下賞賜,冰兒雖沒有中頭彩,但第一次試射就中了兩箭,乾隆特意叫多賞了件荷包作為鼓勵。荷包并不出衆,香色緞子上繡着寶瓶,打着黑色絲線絡子,收口的繩子上綴着兩顆深紅色瑪瑙珠,打開一看,裏面還有兩枚小金锞子。冰兒跟其他人一起謝了恩,見還有騎馬,摩拳擦掌,準備再試一試。
乾隆叫住她,道:“今兒人多,你又沒有騎過馬,先瞧瞧人家怎麽騎的。”冰兒不由有些失落。其實不只是騎馬,主要還是馬上射箭等技藝,冰兒不錯眼地盯着衆人的表演,見他們馬背上驅馳自如的飒爽風姿,不由心生羨慕。
突見三十多歲一名男子,箭袍馬褂,騎在馬上,衣襟随風獵獵作響,他探手到馬鞍邊的箭囊裏一拈,挽弓射箭,都是瞬時完成,遠處用綢帶系着的軟靶,倏忽已經中了一箭,且正在羊眼正中。周圍爆發出一陣叫好聲,乾隆露出笑容道:“好!賞!”
來人下馬到禦前謝恩,乾隆笑道:“兵部尚書親身作範,果然大有先朝大将遺風。”
那人朗聲道:“奴才舒赫德,謝皇上恩賞!”
乾隆似乎欲說什麽,終只是點了點頭。
用過晚膳,其實才下午時分,乾隆卻不閑着,閱完了手頭幾本奏折,吩咐內奏事處太監依例分發各部知曉,又命宮女到後宮傳喚冰兒過來,又命太監到軍機處的值房叫人。
冰兒先到涵元殿暖閣,請了聖安站在一邊,乾隆問:“剛從太後那裏過來?”冰兒點點頭道:“是。太後聽說我今兒得了皇上賞賜,也叫賞了我一個镯子一根花钿。”乾隆點點頭道:“你學東西很快,機靈是挺機靈的,只是有時還不大懂事,除了賣弄武藝,也該注意些人情世故,今兒倒是占了鳌頭,只是月滿則虧,水盈則溢,還不收斂着點不是找着遭忌麽?”
冰兒哪想得到那麽多東西,也沒有注意當時身邊幾位哥哥射箭不如自己時那不大适意的神色,見乾隆見面就是訓話,心裏也覺得不快。
乾隆盯着冰兒的額頭,些微出神,隔了好一會兒才道:“你額娘去得早,這些權衡上頭,她原是最聰慧的,後宮一直安寧,不需朕操心半分,也是她的功勞。”冰兒見乾隆一提孝賢皇後,神色就有些黯然,忙道:“我知道了,以後多注意。”
說話還是“你”啊“我”的,仍是不谙規矩,乾隆不忍苛責,岔開道:“朕剛命舒赫德和兆惠過來,你在一旁聽着,有話問你。”
冰兒一驚,兆惠并不認識,舒赫德今日已經見過,知道是兵部尚書,很大的官,可是與自己什麽相幹?
沒多久,舒赫德和兆惠報名觐見。乾隆吩咐冰兒站在身後,兩位大臣行大禮跪拜後,乾隆命賞賜跪墊,兩人長跪回話。
“軍機處這段日子事關金川的奏件很多,張廣泗依律應是斬決,讷親回奏過來,如果還敢飾詞自辯,朕也饒不過他。傅恒領了經略的銜前往金川,必然會恪守臣道,鞠躬盡瘁。只是昨日朕鞫問張廣泗,他哓哓話多,也有幾句倒是切實,金川碉樓易守難攻,以往張廣泗的折子上寫來,朕還覺得有些誇大,昨兒把張廣泗的話好好想了想,縱是張廣泗一心進取,只怕也難得功成。傅恒素來勉力君事,朕就怕他太過圖進,萬一失手必然不會茍活,只是這話無法在谕旨裏勸他。想命你們兩人,訓練一支健旅,專事雲梯登碉樓破敵之事。兆惠一向在工部戶部,人員及器物形制由你來負責,以後輸送軍械軍需也由你管;舒赫德騎射很拿手,只是一直還沒有為國建功的時候,就命你帶雲梯兵去金川,參贊傅恒。”
兩人忙磕頭謝恩。舒赫德有些猶豫地說:“奴才蒙先帝和皇上青眼,正不知如何報效,若能為國捐軀,馬革裹屍,也是奴才的福分。只是奴才雖然騎射略勝,其他都是白丁。”
乾隆笑道:“若個書生萬戶侯!你別擔心,朕放心你的。”又道:“雲梯作戰,古已有之。我八旗攻城之術中,原也有雲梯,只是承平日久,八旗子弟怕也生疏了,加之碉樓又與城池有不同。朕想,在香山建幾座假碉樓,再從八旗前鋒護軍裏挑選些少壯勇健的士兵,拿碉樓實地演習,到時候熟悉了作戰的方略,你們再帶到金川,襄贊傅恒作戰。如何?”
兩人又是磕頭承旨。兆惠回奏道:“皇上,雲梯舊制工部兵部應該也有圖樣,只是以前攻城尚可,自從有了火炮之後,所用甚少。奴才一時還不知道如何着手。”
乾隆道:“朕的五公主從民間回來,曾學人采藥,常需攀岩鑿壁,對此也有些心得。命她和你們一起,到時候如何攀爬碉樓也可以示範。”冰兒聽得呆了,見兆惠舒赫德只是擡頭一瞥就垂下目光,乾隆卻是征詢地看着自己,心裏突然一陣無以言喻的滿足和自得,胸中“怦怦”作響,熱血沸騰似要奔湧,忙跪下學大臣們的樣子道:“皇阿瑪這麽說,我一定照辦!”
乾隆聽她不倫不類的奏對格局,然而稚拙得可愛,笑笑道:“兆惠舒赫德跪安吧。”
作者有話要說: (1)科考寫大卷子,濃墨好字,容易中式。所以參加科考,要把墨磨得濃濃滴。
(2)主角年齡瞎掰,連累得幾位配角阿哥的年齡也屬于瞎掰。不要考據,本文看似古風謹饬,其實胡扯的東西很多,經不起考據——哪怕是百度。
(3)又稱“央眼”,就是靶子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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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承認也不行啊,作者俺寫作就是比較小衆,不受大家待見。
前幾日好奇上碧水逛了一圈,閱寫文“秘笈”數篇,發現我悲催地一個都學不了,心灰意懶了幾天,覺得這文怎麽着都是沒戲嘛。
不過——人的心理是比想象的強大的。過兩日便自我解嘲:本來又不靠文吃飯,就是做點自娛自樂的事情,在乎什麽率不是給自己找不痛快嗎?何況,從二百五攀升到現在,應該有點成就感了,不跟大神們比,跟自己比也是進步了。O(∩_∩)O哈哈~
于是,又開始自娛自樂、氣定神閑、無欲則剛、雲淡風輕……的寫文生涯。若是這篇不中規矩的雜亂、枝蔓古風文,能夠博得少許幾點青眼,多看見幾個評價神馬的,我就算是意外中獎了。看文的同仁,不嫌我啰嗦,不嫌我半天還言不了情,不妨來罵我兩句,也是觸動。⊙﹏⊙b
更半章,餘下的慢慢寫。
話說邊寫邊發文字是要差點。擔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