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敗軍将剛愎自用
此回去西苑,乾隆倒是帶上了冰兒,依然叫住在自己身邊,不過尋常相互也遇不着。中秋前,西苑有騎射、狩獵的活動。這日,冰兒從太後那裏請安回來,恰好看見四執庫的太監捧着乾隆禦用的行裝騎服來供皇帝挑選,尋思着乾隆這會兒或許有空,自己也不必總是望門磕頭,不如當面請個安。
通報是乾隆面前當差的太監張玉柱,素知冰兒不得聖眷,只是淡淡地應了,回話亦回了半天,才匆匆趕出來,臉上帶了些谄媚:“公主,萬歲爺心情不錯,正在迎薰亭寫字兒呢。您慢慢走。”冰兒進宮這段,最恨見一些太監的嘴臉,也沒有好臉色地乜了張玉柱一眼,一句話都沒有搭,進到皇帝所居的瀛臺,被太監領到皇帝正在品茶讀書的迎薰亭,迎薰亭背山面水,景色秀麗,恰好又是仲秋,天朗氣清的好時候。冰兒不覺精神為之一爽,見乾隆身着淺湖色菊竹暗紋常服,戴一頂随常的珠繡小冠,正在鋪開的臺子上執筆作書,聽得冰兒的請安聲,回頭瞧瞧,邊繼續寫字,邊道:“今兒在這裏請安,倒是少有。山水相依,頗得靈韻。你來。”
冰兒走到近前,乾隆指着自己寫的東西道:“你念念。”
冰兒一看,大部分字還認得,就是連起來不知道在講什麽。
“驚時序之代謝兮,屆十旬而迅如。睹新昌而增恸兮,陳舊物而憶初。亦有時而暫弭兮,旋觸緒而欷歔。信人生之如夢兮,了萬世之皆虛。嗚呼!悲莫悲兮生別離,失內位兮孰予随?入椒房兮阗寂,披鳳幄兮空垂。春風秋月兮盡于此,夏日冬夜兮知複何時?”(1)
乾隆聽她不斷念出破句,“欷歔”和“阗寂”還不認識,不由笑嘆:“朕的女兒,雖然沒有什麽才華驚絕的才女,也不像你似的。”見冰兒撅了嘴又是不高興的樣子,也不似其他人好歹要藏藏情緒,到底嘆了一口氣:“瞧你也不是個笨人,卻是這般不谙人事,朕便能容你,其他人未必個個肯受你的。”說完,只是自己撫着剛寫好的字,默然不語,似乎在想心思。
冰兒便想告退,恰巧四執庫又來問要不要把衣服器用送進來,乾隆道:“生生的敗興!”其實也沒有什麽敗興的樣子,吩咐把衣裳拿進來。
衣裳一色八九成新,雖是行裝,仍是重工織繡,乾隆揀了兩套深色素淨的。又看其他騎射的器物,眼光斜處,見冰兒對這些兵器大感興趣的樣子,不由笑問道:“有你會使的麽?”
冰兒先搖搖頭,又指着禦用的一把長劍道:“劍我會一些,不過這麽長,我用不起來。”乾隆一瞧,那是把足有三尺長的長劍,木柄木鞘,飾着鍍金銅件,鑲着紅藍寶石,素來是自己把玩欣賞的愛物。冰兒拿起一把弓,奇道:“這是皇阿瑪用的弓麽?”
“嗯。”
“好漂亮!”冰兒不禁拿起弓把玩起來:弓長有四尺半,木質貼金花,弓弦則是牛筋纏明黃絲線的。乾隆身邊的馬國用見她擅自動用禦用的東西,微微抽了口氣,瞟瞟皇帝卻沒有絲毫生氣的樣子,反而微笑道:“這不是為了好看的。咱們滿人,騎射都是基礎的功夫,當年馬上得天下,今兒也不能荒廢了。”冰兒愈發覺得好奇,左手握弦,右手持弓,用力一拉,弓被拉開了大半。
乾隆挑眉笑道:“你勁兒不小啊!這可是十力的弓!”又饒有興趣地指點冰兒的姿勢:“左右手反了。左手握住弓中間,右手大拇指勾弦……”見冰兒拇指靠虎口處被弓弦勒得通紅,忙從四執庫送來的東西裏挑了一個犀角扳指給她戴上,把着她的兩手道:“弓要放正,手臂和腰背裏都要用力。如果有箭,眼睛還要看方向,瞄準了射……”
亭中氣氛融融,馬國用日日在乾隆面前當差,自孝賢皇後去世半年多來,乾隆雖然不是沒有笑的時候,但笑得這麽親切舒心是極少的了,連他心中都不由一暖。
“明兒到園子裏的小校場,你可以試試射箭,朕叫人取皇子用的弓箭來給你。你手上的這個扳指原來是朕秋狝時常用的,看着不起眼,其實比那些金玉的要好用,也生涼,對筋骨好。賞你了。”乾隆教了半天,用絹子擦了擦額頭上的細汗,邊要茶來喝邊笑吟吟問道,“——你會騎馬嗎?”
“我會騎驢和大騾子。”
乾隆剛喝進的一口水沒忍住,全數噴了出來。身邊服侍的宮女趕緊拿帕子過去拭濕了的衣裳。乾隆大笑着擺擺手:“不擦了。拿衣裳來換吧。——你呀!”見冰兒眼睛瞪圓了,不知犯了什麽過錯的樣子,溫語道:“明兒先教你騎馬。”轉頭吩咐四執庫的人尋兩套女孩子用的騎裝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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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兒難得和乾隆在一起有這麽輕松開心的時候,都有點戀戀不舍,不想離開了。但一會兒有內奏事處的太監來回事,乾隆收斂笑容,道:“知道了。叫舒靈阿和來保到瀛臺正殿來。”又對冰兒說:“你跪安吧。”
冰兒回到住處不久,馬國用便帶了兩個小太監前來送衣裳,因為是傳旨賞賜,倒是冰兒先行了禮,接過東西,又謝了恩,才是馬國用跪下來給公主請安,并說:“萬歲爺今兒難得開心,公主功不可沒,我這做奴才的也為主子高興。”
冰兒素來不耐煩這種脅肩谄笑的神态,也不管馬國用是乾隆身邊最得用的大太監,只管自己坐在那裏道:“我又不是為着讨皇上歡心的。”
馬國用熱臉貼人家冷脊梁,一時有點尴尬,不過他常在乾隆身邊,也是頗有肚量能耐的人,陪着笑臉道:“那是自然。公主謝恩的意思,奴才回去轉奏皇上。”倒是葦兒服侍在冰兒身邊,有點看不下去了,見馬國用退着出了門,輕輕道:“公主,按規矩太監送賞件來,您都是要打賞的!”
冰兒一愣:“賞什麽?”
葦兒道:“您平常有份例銀子,像這種賞封,少說也是二兩。”冰兒在錢上不大在意,道:“哦,有這個規矩,你去賞他就是了。反正銀錢你也知道在哪裏。”葦兒見主子來了這些時日,在人情世故上也沒有略略上心的地方,心裏暗嘆,忙拿了賞封追出去。
“馬總管!”葦兒飛跑追到馬國用,聲音雖低,語氣甚是熱烈,“我們主子說總管走得急,尚不及發賞封。叫奴婢來追。”馬國用趕緊跪下接過,手中一掂就知道只是二兩的小封,倒也沒有計較,只說:“煩姑娘你跑了。”葦兒蹲蹲身請個雙安,脆生生說:“總管體諒!我們主子進宮時日不久,之前也少有恩賞,只能聊表心意,還望着總管不要嫌棄。”
馬國用正色道:“姑娘這是說的哪裏話!我們一體在主子面前當差,主子有恩賜,原該是我們感激涕零的,何來‘嫌棄’?何況公主畢竟是萬歲爺和孝賢皇後的親女兒,我瞧今天萬歲爺神色,對公主倒是憐惜得緊,将來聖眷優渥是必定的!不過要說……”他沉吟不語,顯見的在等葦兒一句答話。
葦兒在孝賢皇後身邊當過差,這種事情機敏得很:“總管您只管說,我回去轉告我們主子。”
“要說公主的規矩,還得了然些。今兒擅自動用禦用的弓,要不是萬歲爺心情不錯,又是犯了大過錯了。萬歲爺好禮法,你是知道的,何苦因這些小事不在意,鬧到彼此不舒服?再者,萬歲爺今兒寫的是給孝賢皇後的《述悲賦》,作是早作得的,萬歲爺想到孝賢皇後,還是忍不住要寫,公主也一點不知,只怕也是容易讓萬歲爺不快活的。”最後,他掂了掂手中的賞封,嘆口氣道:“公主七歲時入宮,我還瞧着呢,如今倏忽就長大了,我倒是老了。這個賞封雖不算重,也是公主的心意在,公主随常份例也就是二十兩,又沒有賞賜和進項,我們做奴才的真真受之有愧!”
葦兒不由動容,又扶着手蹲了一蹲:“總管是個厚道好人,奴婢這裏不知怎麽說才能表示感謝的意思。只好代我們主子給您道謝了!”
馬國用道:“萬歲爺開心,我們就好過。公主日日和萬歲爺一個宮裏,說叫來随時就叫來了,私下裏說,我們也指望着她一聲笑語,撒個嬌,逗得萬歲爺開心,豈不也是我們的福分?”
葦兒回去,看到冰兒正在瞧乾隆命人送來的騎服,見到葦兒就眉花眼笑地說:“你來幫我換上試試。”葦兒忙服侍着換上,裏面是青色緊身箭袍,外面是黑緞坎肩,鑲繡不多,顯得素淨,而穿上後,冰兒原就是比一般女孩子濃重的劍眉,竟顯得英姿飒爽,深色的衣裳襯得皮膚像珍珠一樣的顏色,連葦兒都忍不住贊道:“主子真美!”
西苑地方比紫禁城大,冰兒住的地方也比以前圍房寬敞得多,房間隔斷裏裝了一面西洋來的一人高、三尺寬的大玻璃鏡,比白銅鏡子清楚得多。冰兒回宮後這段時日,也是今天難得的心情大好,去鏡子前好好照了照,笑道:“我以前哪有穿紅着綠的機會,還不都是藍的、青的、黑的穿穿!就你們吃驚打怪的。”
正說得湊趣,突然聽到聲慘叫從西邊瀛臺正殿的位置傳出來,離着有點距離,但還是聽得很清楚。冰兒瞧瞧左右,問道:“這是什麽聲音?”
葦兒他們也不知道。宮裏的規矩,就是宮女太監犯了錯挨板子,向例也不許這樣大哭大叫的,宮女熬着不許出聲,太監雖然可以叫痛,但邊打邊要認錯服罪,從來不會發出這樣凄厲的聲響。
冰兒對身邊小太監道:“你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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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回來的結果只得一個信兒:乾隆正親鞫在金川打了敗仗的張廣泗,不光審問,還動了大刑——亦即夾棍,這通常用在江洋大盜身上的刑具,如今用在原是川陝總督的封疆大臣身上。冰兒回憶起以前義父在蘇州府衙受的也是這玩意兒,心裏就有點發慌,問道:“他犯了什麽事?為什麽要用大刑?”
小太監只說出了大概,冰兒大不滿意,道:“我自己去瞧瞧。”
葦兒慌忙在後面勸道:“主子!這可不是玩的!皇上親審案子,必是極重要的,您過去算什麽?萬一指摘起禮數來,後宮幹涉朝政,可是大過!剛才馬總管還和我說,皇上好禮法,要公主注意着呢。”
冰兒火了,道:“馬總管說話是聖旨麽?我就去瞧瞧,又不幹涉。笑話了,皇上要怪罪,讓他沖我來好了,你們怕什麽?”一意孤行只是要走,幾個小太監跪在門口攔着,冰兒思量一下,踩着門檻從他們頭上跨了過去,回頭沒好氣道:“再攔着,你們以為我不會打人是嗎?”身上是便靴箭衣,行動方便得很,一溜煙就跑了。葦兒他們先跪着,這會兒還得從地上爬起來才能追過去。
瀛臺位于南海子中,四面環水,正殿涵元殿正在刑訊張廣泗。冰兒當然進去不得,四面也都有人把守,正當她伸着頭向裏眺望,卻見乾隆黑着臉從正殿往偏殿出來,躲之不及被逮個正着。乾隆辭色不似剛才那麽溫存,厲聲道:“你在這裏做什麽?”
冰兒喃喃道:“我聽到裏面有聲音,好奇想來看看……”
話才說了一半,就被乾隆的聲音打斷:“什麽規矩!跪下答話!”冰兒趕緊跪在地上,恰巧是一塊卵石鋪的地面,膝蓋一會兒就硌得生疼。
依着規矩回了話,乾隆臉色比剛才還差,對身邊服侍的馬國用道:“等這裏審完,叫五公主那裏的奴才過來回話:是怎麽教公主宮裏規矩的?要弄到幹政了不成?”也不叫起來,自己到偏殿喝茶。
冰兒苦熬着膝頭的疼痛,好一會兒見馬國用出來,尋思只好找他讨情,因道:“馬總管,你瞧能不能跟皇上說一聲?”馬國用倒是願意幫忙,只是此時知道主子心情太壞,哪敢開口,使使眼色示意乾隆已經出來了,叫冰兒自己認錯。冰兒素來不愛認錯,此時也只好說:“皇阿瑪,我如今知道錯了。”乾隆冷冷道:“你不是愛瞧熱鬧?就跟朕瞧個夠去。”擡擡下巴示意冰兒起身,命她在正殿後面的暗間呆着,原意是張廣泗受刑,好吓唬她一下。
冰兒從門縫望去,一人被剝了衣冠半跪半伏在地上,想來就是張廣泗了,他頭發散亂,臉上俱是豆大的汗水,然而眼睛還是很有光彩。乾隆冷冷道:“想明白了?你還有話分辯麽?”
張廣泗臉色煞白,然後還是擡起頭道:“皇上聖明!奴才勞師費饷,贻誤軍機,無從可辨,可說奴才不遵聖谕、故意洩露軍事于敵人,想玩兵養寇,從中謀利,奴才實在萬死不敢承當!皇上期限緊迫,然而兵機瞬息萬變,皇上遙制固然英明,奴才也不得不因地制宜、因時制宜,否則只怕更會偾事。”
這些話乾隆自然不愛聽,冷笑道:“如此說,責任倒在朕的身上。理當全權假手與你,任你打個三年五載,傾盡國庫供你嚼用,才叫不掣肘?金川跳梁小醜,負隅頑抗,朕一直不惜添兵費饷,指望着早日剿滅,不成想你打仗一年多,進不能前,退不能守,小小獲勝就貪功吹噓,其實未曾傷到他的皮毛!朕倒不明白,究竟是莎羅奔他太難攻克,還是你幹脆就和他早作了一路,合起來欺瞞于朕!”
張廣泗聲音如同臨死的野獸,痛心疾首:“皇上!非身經其地、身歷其事,不能萬全!金川的碉樓,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奴才折損将士不假,失陷城寨也不假,然而能力所限,攻不下碉樓,打不進莎羅奔的內院,實在不是有心誤國。奴才這些話,都是實話,是奴才的肺腑之言,皇上若心存張廣泗巧言飾過的心思,臣萬死難辨!”
“你原就是飾詞狡辯!”乾隆勃然大怒,“哓哓不休,盡是別人的過錯!朕有過、讷親有過、班第有過、岳鐘琪有過,獨你無過!你倒是骨頭硬挺,茹刑抗辯還頭頭是道。再夾!”
冰兒這才發現,張廣泗小腿肚下紫了一片,行刑的剛才還算容情,把夾棍夾在肉頭比較厚實的地方,這會兒再夾第二次,只有夾最脆弱怕痛的腳踝骨了。兩個施刑者打開夾棍,把張廣泗雙腿套進去,還沒收緊,張廣泗喉嚨裏已經發出了壓制住的嘶吼聲。兩個施刑的都很有經驗,先把繩子一收,然後放一放松再猛的一收,張廣泗再也控制不住,慘呼出聲,立刻看到汗水滴答下落,背上藍色襯衣也濕了一片。
繩子還未再放再收,張廣泗已經昏了過去,乾隆厭惡地一皺眉,旁邊人拿一碗涼水潑了過去,張廣泗悠悠醒轉,口裏喃喃道:“雷霆雨露都是君恩,皇上今天就是打死了奴才,奴才也絕無怨言,奴才之心,天地可表,贻誤軍情,也不敢求生。只求皇上聖燭明鑒!”
夾到這部田地,也還是一般的話,乾隆半晌不言,最後道:“你先說讷親也相與推诿,兩人共事從無實心話講,朕也要命他回話,若是屬實,你們倆一并問罪!”看看左右說:“朕親鞠的實錄着發到三法司,盡快定谳,最遲後日要具稿複奏。”
舒靈阿和來保忙答應,見乾隆甩袖到後間去了,嘆息一口,叫人幫張廣泗整理好衣物,背回刑部大獄了。
作者有話要說: (1)小乾童鞋的《述悲賦》,竊以為是他四萬多首爛詩裏寫得最好的,其實寫給孝賢的幾乎都不錯,皇帝寫詩能情真意切的不多,小乾高産,好詩的比例尤其少啊。——8過我們女主白癡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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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童鞋跑龍套的任務基本完成,其實他本來就是個悲催的人物。所以我對他稍有同情,如果寫得不合史實,望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