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千裏途才發歸願
“師父,我想好了,我回去。”
譚青培似乎有點意外,随即少有地咧開嘴笑道:“這是好事。”
此刻,他們正在收拾行裝搬家,冰兒覺得煩雜不堪,譚青培卻是慣熟之事一般,駕輕就熟整理好了東西,屋中所有,倒丢了大半,連那兩只黃狗,冰兒相處甚久,十分不舍,譚青培也只淡淡道:“帶兩只狗像什麽?這附近自然有人會養,縱沒有人養,它們也活得下去。”只肯帶了能馱物的毛驢,背了幾件大包袱、箱籠——其中多半是瓶瓶罐罐。
“江湖漂泊,哪有這許多舍不得?”譚青培最後所帶的,卻是那漢白玉碑下的一只精致的漢白玉罐,用布細致擦淨,用錦袱裹好。冰兒覺得身上汗毛一乍,卻見譚青培把錦袱捧在胸口,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要問:“這裏面……就是師母嗎?”
譚青培又如往昔一般許久不答話,半天才驀地冒出一句:“不然還有誰?”
虧得冰兒與他同一個屋檐下共處了四年,才沒有對莫名其妙冒出的一句話找不到來處,心裏卻暗暗覺得奇怪:罐子如此小,難道放的是尺骨灰燼?心裏對這個素未謀面的師母好奇益重,但是絕不敢直接問師父,因為問的結果可想而知。
這次搬家,搬到山的更深處,一座小谷,幾乎是荒的,隔得老遠才有一個絕小的村落,也不過三四戶人家,自耕自種,自給自足罷了。譚青培絲毫不以為苦,先只搭了個棚子,然後的要緊事便是找塊好地埋下妻子譚葉氏的骨灰罐子,又吩咐冰兒:“這裏要找石匠極難,只好先尋出好石頭,再想辦法,等把你師娘安頓了,你就可以走了。怎麽走,我自然會教你。”
就這事,足足耽誤了半個多月時光,才不知譚青培從哪裏掇弄來一個石匠,把自己在山上找的一塊紋理細膩些的岩石指點了,囑咐石匠照原先的樣子雕琢成碑。石匠與他讨價還價半日,得了一個極好的價錢,這才乒乒乓乓開始動工,吃飯休息的時候,忍不住努着嘴指向冰兒問道:“這就是你和你老婆生的女兒?”
譚青培道:“可不是。”
冰兒一愣,閃閃眼睛望向師父,見他神色淡然,一點說謊的痕跡都不着,也不好戳破,只顧自己吃飯。石匠誇道:“好漂亮的女孩子!許人家了不曾?”譚青培笑道:“才十二歲,不過一個大孩子,忙什麽!”石匠點點頭,又嘆:“可惜這麽小沒了母親,你也不想過續弦?”譚青培道:“老婆死後哪有這般心情,一個人——兩個人——慣了。”石匠點點頭,然後湊過頭來神秘兮兮道:“不瞞你說,我家倒有個小子……”
冰兒年歲漸長,也知道這些人事,臉騰地通紅,偷偷瞪着譚青培。譚青培卻似乎極好的性子,笑呵呵聽石匠耳語半日,最後道:“我這閨女,女紅針黹一概不會,就随着我學了些草藥,将來要做人家哪有本事?再說還小,現在不談、不談。”
石匠道:“關鍵少個娘親教教!不過,要真到我們家,我和家裏那口子一定就如親閨女一般看待!”
譚青培聽他還不死心的樣子,笑笑用其他話岔過去。又整整忙了半個月,譚葉氏的墓碑石才琢好,豎在墓地中。送走石匠,譚青培久久地擦洗着碑石,竟從晌午擦洗到黃昏。
冰兒來叫他吃飯,然而見師父專心致志的樣子,不敢打擾,靜靜地站在他身後等待,站得兩腳都麻了,肚子也咕咕亂叫,真以為師父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這裏,這時,卻聽見譚青培對自己說:“你師母肚子裏的女兒,若能活到現在,只怕和你一般大呢。”譚青培轉過頭來,眼睛裏是少有的溫和得幾乎溫柔的神色,招手對冰兒道:“你過來。”
冰兒走到譚青培身邊,譚青培擡起手,似乎要撫一撫冰兒的頭發,但手并沒有碰到哪怕一根頭發絲,就又滑下去了。“我不是道學人家,但女孩子家貞潔自守,做個賢良妻子,不光是丈夫的福分,也是自己的福分。你記得我的話。”頓了頓又道,“你回京認親,強過在我這裏消磨光陰,這些年師父也沒有什麽東西可以給你,但一身本事就可以保你衣食無虞。你雖有武功,但到底還淺,保身可以,不要與人沖突,天下高手衆多,你只算是平平之輩;你雖懂些醫道,但用毒的法門不要随意施展,惹到自己身上,天神也救不了你;進京途遠,一路走去怕要大半年時光,若折道江寧,坐漕船向北,不光走得快些,也能省力不少。一路但靠嘴勤腳勤,沒有什麽煩難的。……”
他絮絮說了半日,冰兒才明白師父真的要叫自己走了,不由滿眶的眼淚。譚青培最後道:“師父積蓄不多,給二十五兩碎銀與你,頂不了大事,稍微幫你些。還有一封信,請你回京後交給一個人親啓。這個人是誰,你到京後再打聽。”
Advertisement
冰兒跪下給譚青培磕了三個響頭,譚青培坦然受之,最後才扶起冰兒。回屋後,果然交給冰兒一包銀子和一封信。冰兒接過一看信封,卻是“傅恒”二字,心裏奇怪,“咦”了一聲,擡眼見譚青培狐疑神色看着自己:“有什麽不對?”
冰兒不知為何,長了個心眼,沒敢說傅恒就是自己的親舅舅,只道:“人海茫茫,這個人何從去找?”
譚青培仔細看了冰兒的眼睛好一會兒,冷冷道:“你到宮中,自然會知道。只是這件事你如果忘記了,我将來也找得到你。”冰兒聽他出語威脅,倒是少有的事,心裏越發奇怪,點點頭答應下來。
*******************************************************************************
一路上艱難略過不表,銀子花得河幹海淨時,冰兒便是給人家婦女瞧病賺得幾文飯錢,實在青黃不接,偷搶坑蒙的事也不得不做。都道江湖險惡,實在臉皮放厚了去闖,雖有些艱險,倒也不是沒法活命。冰兒十幾年來生涯,亂則亂,真正長見識的還是這段時光,好在她一直慧黠,兼又有點小本事,混到後來,說話行事都帶了濃重的江湖氣,到底來到天子腳下的京城。
離京已經五年了,從城東南一路進了崇文門,因國家太平日久,關卡上基本沒有什麽核查,內城門略問了幾句,冰兒道“尋親”便放了過去。進到內城,便沒有外城中目不暇接盡是天橋、棋盤街、廊廟商鋪的感覺,過往的也比其他城裏多些錦衣的旗裝女子,大方落落的不似其他地方女人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
只是目迷五色,一到內城路就難尋得多了。加之宮城戒備森嚴,等閑也到不了旁邊。冰兒一時半會兒想不出法子進宮。
倒是這日在京裏打轉轉,突然一隊人馬前來清道,把閑雜人全部趕走,然後路上灑掃幹淨,鋪上極細的黃土。冰兒被驅趕得無處可去,見有些人擁在一座高四層的茶樓邊,也一同進去,問道:“這裏在幹什麽?”
“今日是仲春亥日,皇上到先農壇祭獻、親耕。”
冰兒眼睛一亮:“在這裏可以看見皇上嗎?”
說話那人笑了:“最多看見銮駕吧!皇上還挺腰子站那兒給你看不成?”
冰兒有些失望,又問:“那我到前面去呢?”
“怎麽,你還想沖撞禦駕不成?到時候打死都輕的!”
“若要見皇上,又該怎麽辦呢?”冰兒問道。
那人着意打量了冰兒兩眼,見她表情毫無異常,絕無分毫悲切、冤抑神色,笑道:“你該不會是來京控的吧?”
“什麽是京控?”
“就是俗稱的‘告禦狀’。”那人看來是八旗中的閑人,既無事做,又愛賣弄,呷了一口茶,告訴冰兒,京控一般有三種形式:一是通過擂擊都察院或者是步軍統領衙門外設置的登聞鼓提起京控;二是通過內務府、軍機處等與皇帝可以随常見面的關系直接向遞交上訴狀;三是在皇帝經過的地方跪着,等待皇帝經過時交上訴狀 。
“其中,這第三條最為險峻。”
雖然小說中什麽“滾釘板告禦狀”只是民間以訛傳訛,但越級上告,就是告成了,一般也要流配千裏,以杜絕民間微末小事紛紛擾亂京城各級衙門的正常工作。但沖撞皇帝禦駕,一來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機會,二來一般未近皇帝身邊,早就被随駕的侍衛、護衛當刺客拿住,運氣好的挨一頓痛打,尚有見到皇帝或宰輔,以訴冤情的機會;運氣不好,可能就要“嗚呼哀哉”了。民間不是奇冤血仇,極少有這樣京控的。
冰兒不由猶豫起來,那人指點道:“你何必冒這樣的險?看你的樣子,也不像有什麽冤枉的,犯不着搭上自己的性命。若不是頂要緊的事,倒不如找到合适的衙門,通好關系,也總有辦法。”
冰兒回房,一個人想了半天,終于想起個人來。
*******************************************************************************
鮮花胡同外,官轎羅列成行,冰兒好在是一人步行,擠了半天擠了過去,到門口卻結結實實被攔了下來:“幹什麽?讨飯也不看看地方?!”
冰兒驚愕地低頭看看自己,衣着雖不鮮亮,也并不褴褛,并不是叫花子的樣子,不服氣道:“誰是叫花子?我找你們傅恒大人。”
“喲呵!”
門子乜眼瞧瞧冰兒,也難怪,幾乎一直在市井或鄉野生活,她并不谙這些規矩——“傅恒”是大名,稍有地位的人,稱名就是極不尊重的,傅恒此時雖剛過三十歲(1),已經官至軍機大臣、領侍衛內大臣,從一品的職銜,名字自然也跟着金貴,除了乾隆叫他“傅恒”之外,就是朝中尊長、同侪,也都尊稱他的字“春和”,下面來的那些官員更是只敢用官稱,說“傅”字都覺得僭越。
冰兒還在那裏問:“我叫錯了嗎?”門子道:“去去去……這裏是你呆得的?找你爹娘趕緊領回去,晚了可就要找揍了。”
冰兒不由大不服氣,問道:“他在府裏嗎?”門子瞪了她一眼,接着理都不理——還算規矩,并沒有動手。冰兒等了好一會兒,問了幾遍,都沒有人搭理,只好繞到邊上角門,進出的倒也有些人,不少轎子直接進去,旁邊還跟着随侍嬷嬷的,估計是官員內眷,冰兒便又往裏闖。
“哎!你是哪家的丫鬟?”這裏的門子打量了冰兒一下,皺眉道:“丫鬟也沒見這麽磕碜的!哪兒來的?”
冰兒這身服飾,她自己并沒有覺得怎麽差勁,卻在傅恒府上被鄙薄了兩回,心裏不由不忿,硬邦邦道:“我不是哪家丫鬟,我來找你們傅大人。”末了還加了一句:“我有要事,你們別耽誤了!”門子“噴”地笑了:“來這裏個個都說‘要事’,我還真不信,你雞(不許說髒話)巴大的人,能有什麽‘要事’?”冰兒聽他談吐惡俗,心裏不由厭惡,道:“你只告訴我傅大人在不在家!”
“告訴你做什麽?”
冰兒來這裏半天,受了一肚子腌臜氣,正沒地方發洩,聽門子沒好氣的聲音,再也忍不住,往裏面硬闖:“你既然不說,我自己去看!”
門子這下急了,伸手去推,冰兒一側身,抓着門子的肩膀就勢一帶,門子哪裏還站得住腳,朝外口猛沖,腳下被門檻一絆,跌了個嘴啃泥,上唇當時就腫了起來。旁邊幾個人忙把他扶了起來,揎臂撸袖上來要打人。冰兒倒也不怕,與他們打作一團。
鬧得正歡,門口傳來一聲斷喝:“住手!這是什麽規矩!”
幾個門子向外一看,讪讪地停了手,為首的一個向說話的那個老嬷嬷哈腰陪笑道:“嬷嬷,實在是這個丫頭片子太刁,進來就動手,我們也不得已,總得護衛着我們府裏的安定不是?”
“哼!就你們這張嘴,我還有不懂的?”那老嬷嬷冷冷一笑,又道,“我倒罷了,只是替太太來問句話,太太尚等我的回話呢!”
門子的腰躬得更低,語氣裏已經帶了不安出來:“奴才知道錯了。原不該沒有規矩。還望太太體恤下情!”
轎子裏傳出清脆而幹脆的聲音:“不在門上說這個了,等老爺回來豈不難看?先進去,鬧事的人也帶進去,一體問話。”裏外一點聲音都沒有,恭恭敬敬迎了轎子進了二門。那嬷嬷看看冰兒,不怒自威道:“既要見我家主子,怎麽不跟進來?”冰兒無話,跟着轎子進了影壁後頭。
一幹随侍的小厮都退在影壁外,一個大丫鬟打起轎簾,一位三十左右、但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的麗人彎腰出來,旁邊的小丫鬟連忙上前扶住。冰兒看看這位麗人,膚白如雪,修眉星眸,自有十分的端莊與貴氣,頭上是翟鳥銜珠的點翠花钿,耳朵上兩顆蓮子大的珍珠墜子直晃眼,身上穿的是寶藍色織錦灰鼠皮褂,露着下面青綠寧綢鑲玄色邊的旗袍,一雙瑩白的“花盆底”,微微露着大紅緞子的鞋面,鞋頭上繡着花,還綴着幾顆細細珍珠。正瞧着出神,那麗人道:“你幾歲?”
冰兒正了神色道:“十二了。”
“才小小年紀,膽氣倒是不小。是來找我的,還是找我們老爺的?”
冰兒愣了愣神,也不知自己說話是否能得妥當,猶豫了一會兒,方道:“你家老爺是不是就是傅大人——皇後的弟弟傅大人?”
這話說得稚拙,這麗人“撲哧”一笑,點點頭道:“是的。你找他呢,是因為他是傅大人,還是因為他是皇後的弟弟?”
冰兒又愣了愣,才道:“我要進宮。”
“什麽?”
大家俱是一怔,傅夫人轉機最快,問道:“你是上三旗?旗人家的,還是包衣家的?今年倒是大挑,不過誤了你的事還是怎麽地?”
她說的話冰兒一句也沒有聽懂,只好傻乎乎道:“我也不知道我是哪個旗。什麽包衣?我進過宮,我要見皇上和皇後,我尋思着傅大人知道我,一定能幫我。”
“我們家老爺知道你?”傅夫人眸子又是一閃,着意打量了冰兒兩眼:穿得很露怯,說話也似乎沒啥底氣,空有一門子闖勁。傅夫人笑道:“既然這樣,你在我們這兒等老爺回來,我叫他親自問你。”轉臉吩咐旁邊的丫頭和嬷嬷:“把人先帶到門上,尋間清淨屋子讓她歇會兒。等老爺回來,別忘了說一聲兒。——福隆安下學了沒有?昨兒莊子上新進的幾張東西單子,一會兒拿到我屋裏。對了,別忘了昨日吩咐家下幾個奴才,把那個髹漆鑲螺钿人物屏風送到讷公爺府上,還有上次三公主要的南來的幾件東西也是耽擱不得的……”
冰兒聽她手揮五弦、目送飛鴻,一會子時間處置了許多事情,暗暗咋舌。一個嬷嬷把她帶到門上,門子也客氣了許多,找了屋子“請坐”,又奉了一碗茶,才躬身離開。只是一直等到天色漸黑,也不曾看到傅恒的身影。
作者有話要說: (1) 傅恒此時應該三十不到。小說活用。
——————————————————————————————————————————————
拟标題很悲催有木有?
好吧。小乾粉可以看過來了,馬上女主就要回去,大段宮廷戲。嘎嘎~(8過其實我不擅長宮廷戲)*(其實也不擅長官場戲、武俠戲、小言戲……神馬的,淚飚,我到底擅長神馬????)
恭賀點擊率二百五。
值此留念,萬一将來這文火了呢?
嘎嘎~意淫無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