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奇藥王頗稱聖手
這夜,冰兒卻沒有睡着,看起來似乎只是農戶人家的譚青培,行事乖張狠辣,不似善類,可他對自己雖然說不上好,但也從來沒有一絲冒犯或算計。第二天一早,譚青培又出去采藥了,冰兒到他房間,見地上、床上、桌子椅子上丢着大大小小各種書籍——這些書,譚青培是素來不許冰兒動的,這日,冰兒一時好奇,偷偷翻開擺在桌上的看了一半的一本,書名是《滇西秘藏》,是手抄的本子,裏面密密麻麻記載的,都是些稀奇古怪的藥劑藥方,上面用橫線疏疏密密地圈畫着記號;翻開另幾本,也是這樣的手抄本子,不是論醫,就是論藥,還有詳細記載各種毒方和解毒方子的。
正看着,門外突然傳來“篤篤”的杖聲,冰兒慌忙合起手中的書本,來到門外,卻是一位老者,一頭鶴發,容顏倒不顯得很老。“你找誰?”冰兒問道,見老者熟門熟路的樣子,又補了一句,“找我師父嗎?”老者見冰兒一愣,旋即笑道:“你是藥王的徒弟?沒有聽說他新收徒弟嘛?”
冰兒不知道譚青培還有這樣一個別號,但聽他語氣随和,知道應該是老友,忙請進屋子讓座奉茶。
老者滿意地點頭道:“這個徒弟,行事倒有大家風範。你姓什麽?叫什麽?哪裏來?”
冰兒揀覺得能說的約略說了,又好奇問道:“我師父為什麽住在這裏?你為什麽叫他‘藥王’?”
老者道:“青培自從遭逢‘大事’後,脾氣性格都變得很多。我們素來勸他也未必勸得住。只是他本心尚是忠厚一路的,人又極聰明,雖是半道出家學醫,倒比那些幾世傳下醫術的來得高明,人們送他這個外號,得他治病的,稱他‘聖手藥王’;為他所害的,則稱他‘毒手藥王’。如此,擾他的人就多了,他又不耐煩,也不怕得罪人,惹下諸多事情,我們瞧着,也叫沒奈何……”
冰兒想起昨晚的情形,心中約略有個影子,卻仍不分明,正想問問譚青培遭逢了什麽大事,突然覺得耳朵“嗡嗡”地響起來,接着覺得心髒“怦怦”跳得似比尋常時要快、要猛。她站起身來說“我喝口水”,話音未落,眼前一片白茫茫,身上的勁力像被抽幹了似的,一軟就倒了下去。只覺得人動彈不得,頭腦卻很清楚,她努力想說話,嘴一張一翕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懵懵然覺得老者俯身在看她,然後輕輕一嘆,然後但覺時間點點逝去,自己身上越來越酸軟無力,似乎什麽東西把血點點抽幹,終至僵硬。
也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有人在說話:
“何必!既然收下了她,你這點子肚量都沒有麽?”
“我生平最恨背叛。她今日敢亂翻我東西,誰知道明日做出什麽來?”
“青培,芷兒當年……”
“不要說了!”
些許時候的停頓,聲音又響了起來:“也罷,看你的面子,饒她一命。”
冰兒便覺有人在自己嘴裏灌着什麽,又用金針紮在自己的頭上,頭上疼痛欲裂,眼睛卻漸漸清明起來,張嘴呼痛,自己也能聽見自己微微地“哎喲”聲。過得一會兒,四肢漸能動彈,譚青培高高站着,只容她仰視,聲音冷冷從上方傳來:“今日算你的教訓。我的書上皆是有毒的,我自己并不怕,只是你根本逃不過,下次若再翻我東西,就是你尋死路了。”然後厲聲道:“起來!”
冰兒費力地用胳膊撐起身體,雖然費力,果然已能行動自如了。
譚青培吩咐道:“去外面把我的驢喂了。”冰兒站着一會兒不動,譚青培道:“你耳朵也聾了嗎?”冰兒不言聲,板着臉出去喂驢,回頭見譚青培和那老者正談笑風生,嘟着臉回禀道:“喂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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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青培道:“你還有怨氣不成?”
冰兒不管不顧說:“還不準有氣麽?”
老者瞥瞥譚青培,譚青培卻是微微一笑:“竟是個犟頭。”
從那以後,譚青培卻對冰兒好了很多,一日回來,帶着一本書,對冰兒道:“你會寫字嗎?”見冰兒點頭,把書遞給她:“這是我借來的書,你幫我抄一抄。”冰兒不敢伸手接,譚青培又好氣又好笑,遞過一個小瓷瓶:“我書上、紙上都喂着毒藥,不過這瓶解藥塗在手上,可以保你無虞。”
回頭時看看冰兒抄的書,皺眉道:“好醜的字!白糟蹋了我的紙。”竟把着冰兒的手教她寫字:“手腕不要抖,力氣往下沉。橫要平,豎要直,大的字框架要收攏些,小的字要舒展些。”冰兒看譚青培寫字,筆畫剛勁,回頭偷偷看他神色,平靜淡然一如往昔,口中斥道:“做事沒些許專心,能把什麽學好?”
過了些天,見冰兒和家中養的兩條黃狗嬉鬧,爬到樹上摘了桃子逗引兩只狗,譚青培又道:“你既然天天閑着無事,與其上房揭瓦、下河摸蝦,不如正經學點功夫。”正兒八經教起冰兒武功來,每天指教幾個樣式,吩咐冰兒勤加練習,回來檢查。一日冰兒貪玩偷懶沒練,譚青培晚上回來把她摁在板凳上拿細竹枝抽了一頓,冰兒被揍得眼淚珠子噼裏啪啦直掉,打完後譚青培吩咐她到外間補練兩個時辰才能作罷,冰兒偷偷摸摸臀股間高高低低腫了一片,之後再不敢怠慢從事。
又過了些日子,冰兒覺得自己身體似乎輕盈了很多,有時也和譚青培一起去山間采藥,譚青培便把各種藥性說與她聽,又指點幾句書上的脈案、藥方什麽的;間或到集市上去賣藥材,換些米菜、油鹽之類的東西回來。日子雖然平淡無奇,倒也充實,讓人漸漸忘卻一些傷痛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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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荏苒,山中日子閑适,譚青培更是淡然到連年節都不甚過,冰兒只覺得春去冬來,年複一年,就這樣平平逝去。這日,譚青培又下山賣藥,冰兒幫着把藥袋裝在驢背上,譚青培回頭看看冰兒,道:“你和我一起去集市上吧。賣完藥,買套衣裳鞋子。”冰兒心裏一暖,自己長得快,衣服還好,褲子已經吊到了腳踝上面,鞋子更是緊得腳趾難受,于是愈發殷勤,服侍着譚青培披好外面的罩衫,歡天喜地跟着一起到了山下鎮子上。
生意極好,不到半天,藥就全部賣光了,譚青培見冰兒用心地在那裏一個個地串錢,淡淡一笑道:“幹什麽?都倒在褡裢裏不就完了麽。”随手抓起一把給冰兒:“你喜歡什麽衣服鞋子,自己去挑,我不耐煩這個的。挑完後到後面酒肆裏找我。”
冰兒脆生生應了一聲,譚青培見她笑起來甜美可愛,心裏卻是一酸,也不說什麽,轉頭離去了。
冰兒着意挑了半天,在估衣鋪挑了一套八成新的胭紅色上衣,一條松花綠布褲,一雙黑絨鞋,感覺十分滿意。看看手中還多了一些錢,想起師父的兩雙襪子都壞了洞,自己縫補的能耐又差,又細細挑了兩雙全新的白布襪,拿布袱包好,去鎮子北邊的酒肆裏找尋師父。到常來的酒肆,掌櫃笑道:“小妹子,你師父吃酒吃了一半,好心給人家瞧病去了。”
冰兒素知師父譚青培,心情好時給人看病恰如神醫,鎮上有時有人有什麽難解的病痛,都想法子求了他來看,也頗有名氣。今兒肯看病,說明心情尚好。于是笑問道:“去哪家了呢?”
掌櫃道:“就是後面兩條巷子李五十六家,閨女得了急病,已經是要死的了,好巧今兒你師父趕集,又肯看病。你趕緊去,萬一有藥品需要伺候,你也比他們懂些。”
冰兒笑笑去了。未進巷子,先聞一陣喧嘩聲,冰兒好奇伸頭去看,只聞裏面人一陣哭叫:“你賠我的女兒!……”冰兒心裏一緊,趕緊擠了過去,一群人正圍着譚青培,揎臂撸袖、推推搡搡地叫罵什麽“庸醫殺人”之類的話,還有人嚷着要送譚青培見官。冰兒邊用力扳前面圍看的人的胳膊,邊大聲喊:“別碰我師父。”
等擠到前面,已是氣喘籲籲,卻見譚青培神色疏淡,袖手站在一群人中間,聽憑他們叫罵,見冰兒來到,也只說:“你來做什麽?”
冰兒從周圍人喧騰的話語中約略知道,譚青培救治李家十七歲的閨女,竟當場治死,李家雖不是權貴,在這條街上還頗有點勢力,當即揪住譚青培不放,要他償命,譚青培豈是受他擺布的人,出手便把李五十六打得吐血,惹了衆怒。一老婦道:“你說人家閨女不清白,是真是假也不去說他。人家縱是不清白,好賴爺娘又沒有嫌棄,你何苦要她性命?”
冰兒不服道:“郎中總有治好治不好的,莫不成治不好的都怪郎中?你就是告到官裏,我們也不怕!”老婦還喋喋不休,冰兒不聽她胡言,拉着譚青培就走:“師父,我們不理這幫人!”
“哪裏走!不光治死了人,你還打傷了人呢!見了官再說!”
譚青培冷笑道:“十七歲是該出嫁的年紀,你們把她守在家裏不讓嫁人;不讓嫁人好好守着也就罷了,做出醜事大了肚子;大了肚子自己找藥吃出個血山崩,我都替她害臊,還不知道她竟有臉還活着?賭近盜,奸近殺,我不過是替天行道。你們以為區區幾人攔得住我?”他聲氣并不狠辣,然而卻自有一股冷森森的寒意。冰兒聽這話風,竟是譚青培殺了這個不守閨訓的女子,心裏自然也想不到,愣愣地瞧着譚青培。與他處久了,也漸漸能摸清他的神色,見他嘴角上翹,似乎是在笑,然眼睛眯細,一側眉毛上挑,正是他不管不顧要殺人的前兆。
“師父……”
“閉嘴!你退下!”譚青培毫不容情,掃視周圍衆人,朗聲道,“誰想與我切磋,且過來試一試身手。”
一人奓着膽子道:“誰和你打?你不講理麽?”
譚青培神色未變,細心的人卻看見他眼角略一抽搐,冰兒上前抱住他的胳膊:“師父,我們走吧!”譚青培一甩手,把冰兒抛得老遠。說話那人瞧着是個潑皮,見周圍人多好撐腰,諒譚青培不敢怎麽樣,又道:“你嫌人家不幹淨,你自己又幹淨麽?你老婆在哪裏?你為什麽出入都帶個女娃娃?這麽大的女娃娃,你給她找了人家麽?還是等養熟了好上手?……”話未說完,突然見譚青培一咬牙,伸手掐住了那人的脖子,冷笑道:“我老婆在陰間。你也想去了麽?”手上使勁,那人先還用力去扳,漸漸抽搐無力,雙眼上插,沒一會兒臉色發紫,譚青培這才撒手,把一個死人抛在地上。旁邊人見他下手如此狠毒,驚得面無人色,竟沒有一個人上來幫忙。
譚青培在衣襟上撣撣手,道:“還有人要來麽?”
衆人咋呼着叫去喊保甲來,譚青培信步向前,面前立刻讓出一條道路。冰兒見他要走,忙跟在他身後,譚青培回頭臉色鐵青對她吼道:“跟着我做什麽?滾!”頭也不回往前走。
冰兒見這是非之地,哪敢留下,挨挨蹭蹭地還是跟在後面,有人互使眼色似乎叫拿住冰兒再說,冰兒眼尖看到,害怕地大叫:“師父!”譚青培回頭道:“哪個敢動她,只管試試!”然後繼續健步如飛。冰兒瞥瞥周圍無人再動,也趕緊跟上去,只是終究不敢離得太近,遠遠地到了酒肆,見譚青培解下拴在圈裏的驢子騎上,鞭子打得山響,那驢大概也知道主人此刻脾氣不善,一路走得飛快,不比平時異常懶惰的樣子。
冰兒直到薄暮時分才趕回家,累得氣喘籲籲,到門口,正撞見譚青培一人端坐在門口凳子上,呆呆地望着地裏長着的一叢青菜。冰兒不知進門好還是不進門好,猶豫了半天,怯生生叫:“師父……”譚青培半日沒有理她,冰兒只好在露地裏站着,看着他發呆。
直等到星星滿天,冰兒覺得肚子餓得叽裏咕嚕叫,譚青培才深吸了一口氣,擡臉突兀問:“你今年幾歲?”
冰兒心裏一緊,猶豫了一會兒回答:“我月份小,虛歲是十二。”
譚青培打量了冰兒一會兒,冷冷笑道:“個子倒不小,不像十二的樣子。這陣挺能吃的,怕是要長了。”冰兒不知如何回話,只看看譚青培不語。譚青培似乎在自語,又似乎在對冰兒說:“那還真說不清了。”
冰兒知道不妙,急忙說道:“師父還怕那些閑言碎語嗎?”
譚青培愣了會兒神才回答:“自然不是怕他們。”過了一會兒又問:“你來了這幾年,還沒有問你身世。那日,你為何孤身一人在這荒村野路上?”
冰兒已然似乎淡忘前塵種種,然而塵封記憶一翻即出,無論是富貴榮華的時光,還是骨肉分離的苦痛,還是世間流落的迷惘,攢在一起都混沌如師父常炖的那碗湯藥,苦澀難言。見她還在沉吟,譚青培冷冷道:“如果你打算騙我,就幹脆一個字都不用說。”
譚青培其人乖張古怪,但冰兒卻從心底裏敬重,不敢有絲毫隐瞞,便把自己的故事從頭講起。
“原來義遠的慕容就是你的養父!”譚青培眯着眼睛,似乎也陷入了久遠的回憶。
冰兒原以為自己實際是公主的顯貴身世會令譚青培吃驚,沒想到他只對義父好奇,接話道:“是的,我和阿爺在一起的時候最長,不單是賴他救命,也是賴他養育,心裏只把他做自己的親生父親來看。”
譚青培目光如炬,突然瞪向冰兒,冰兒不知道說錯了什麽,惶惑不安起來。譚青培卻收了眼中戾光,雲淡風輕笑道:“我當年也是走镖局子的,和慕容敬之還有一面之緣。他原是我的前輩,可他橫遭大禍時我已經呆在這裏了。世事翻覆無常,我以為自己能避世,想來終也避不開。”
譚青培又久久不說話,似乎在沉思什麽,最後道:“其實我的武功和醫術,也教了你多半了,本來這些也要靠自己修為,不是光靠師父教就能以逸待勞的。你今兒收拾一下東西,明天就走吧。”
冰兒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師父,我長大了,你就要趕我走嗎?”
譚青培道:“我今兒惹了事情,也許這幾天也要搬家。”
“那我也可以幫着歸置歸置東西吧?”
譚青培頓了一會兒又道:“你還是走吧。你有家,有爹娘,何苦在我這兒?”
“師父!你是怪我今兒莽撞,誤了你的事麽?”
“你不要想左了,我要趕你走,早就趕走了,你犯的錯,可忍不可忍的不知有多少,還等得到今日?不過是因為你年歲漸長,眼看就要成人。我留你不便,別招惹出什麽閑話來。再者,”譚青培少有的臉色灰暗,目光無神,好一會兒才道,“人生在世,金錢名利都是假的,家人團圓,享天倫之樂,才是圓滿。我自幼父母雙亡,亦沒有一個兄弟姊妹;成家後又遭逢不幸,妻子連同她肚子裏快要出生的女兒一同殁了。天地之間,只此孤身,茕茕孑然,此中孤苦寂寥的滋味……你才十二,何苦去嘗?既然有家、有親人,哪怕有些龃龉,也總勝過外人一萬倍。”
冰兒聽得心酸,眼中便就落淚。譚青培又道:“你說你父親對你不算好,難道母親也沒點好處?”
想到富察皇後,冰兒心裏更酸楚難耐,失聲哭道:“我不去想,不敢去想,每日家只是過,也不敢奢望有個爹娘來抱抱我,笑着問我冷不冷、餓不餓、苦不苦……”譚青培見她哭得傷心,不好多說什麽,只道:“先吃飯吧。一會兒還有本書,給我抄一抄。”
晚飯畢,兩人只字不提回去的事。然而,“回去”,這個詞卻在冰兒心裏紮了根,成了她糾結難言的念想,日日夜夜只是翻來覆去地煩惱。
作者有話要說: 踩上敝處的霸王花們,求乃們浮出來冒個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