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求新生心嘆歧路
冰兒咬咬嘴唇,思忖了一會兒道:“是我的。”
“這也是?”縣太爺舉起那個亮得閃眼的金項圈。
“……是。”
“你家裏是什麽人?怎麽會有這樣的物品?”
冰兒無話可說,擡頭看看縣太爺,又低下了頭。縣太爺盤問了幾句,冰兒只是不說話,縣太爺眉一皺,對旁邊人吩咐道:“先把這些東西收起來。回頭派人到蘇州知府那裏知會一聲,查一查城裏姓慕容的人家,有沒有丢孩子。——慕容不是大姓,想來并不難查。”
冰兒兩眼頓時淚汪汪的,乞求道:“太爺,其他的我都不要,把那簫還我可好麽?”縣太爺冷笑道:“你什麽實話都不肯說,我怎麽查案子?你既然是蘇州人,為什麽陳宣氏在京城拐到你?你家是什麽身份,為什麽有用龍紋的東西?這樣的赤金項圈,想也不是尋常百姓家的吧?你說實話,我把東西一件不錯地還給你;不說實話,我也不打你,只拿條鐵鏈叫你跪上,半日你就知道滋味了。”
其實說實話也不難,認了自己身份,只等皇帝派人來查實即可,縣裏、府裏,乃至巡撫、總督那裏,沒有敢不厚待的。可回去後……冰兒卻覺得茫然,乾隆殺她義父,到底是親還是仇?兩人見面,彼此到底是喜悅還是怨怒?
身體的苦,再苦也覺得還能承受,唯有心裏的搖擺不定,若要此時就下定決心,只怕才是難上加難,恨不能拖得一日算一日。
縣太爺還算厚道,也沒有叫跪鏈,也不曾讓收監,只吩咐陳秀才家仍然暫時養育着,但不許再出二門,等候派出前往蘇州的衙役查清情況後再說。
珠蘭幾次前來套問:“诶,你說,你爹娘一定很有錢吧?就不說其他,聽說那塊玉佩,就是價值不菲……總得……總得十數兩銀子吧?”
冰兒瞟瞟珠蘭,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珠蘭心裏不由有氣,道:“我知道你原本是小姐,自然瞧不起我這樣的下人。”冰兒有些過意不去,低聲道:“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別問了,我不想說。”珠蘭直剌剌道:“二爺和二奶奶說了,你早點告訴他們,萬一有個什麽,也好想法子轉圜;你這樣犟着,難道縣太爺真就查不出來?也不過早晚的事罷了!何苦來!不要弄得自己一點餘地都沒有!”見冰兒眉頭揪着,悒然不樂的樣子,珠蘭只得岔開話題:“二奶奶叫我帶你去看看新買的衣料,說讓你挑件喜歡的做衣服。”
冰兒點點頭,心裏只是在盤算,不知下一步該如何走下去。
*******************************************************************************
這日,被珠蘭支使着做了幾樁雜事,剛剛才能閑下來的冰兒揀了陳昭家後院的一處水榭旁,倚着假山蹲着,默默地想心思。假山上依着山勢建着一座小軒,突然窗戶排開,冰兒擡頭一望,二奶奶素绮正臨窗坐着,她朝下看了看,遠的倒是盡收眼底,唯獨正在下方蜷縮得小小的那個身子并未看見。冰兒不知是不是該避開,然而聽到素绮幽幽的一聲長嘆,接着道:“若是查實了是匪人家的孩子,冰兒是不是也得坐監?”
冰兒如雷轟頂一般愣在那裏,聽得陳昭道:“據說去年慕容家的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并沒有還在關內的,不知這個丫頭是怎麽回事?縣太爺說明日就要審,若是教匪家的,少不得有處置的法子。不過太爺也說了,斷不會波及到我們,說不定還賞個出首的功。”
“我也不要功。只是這麽小個孩子,也要株連,着實可憐!”這是素绮的聲音。
Advertisement
夫妻倆又喁喁地說了點私話,漸漸笑聲小了。冰兒蹑手蹑腳起身,回到自己住的房間裏。珠蘭正在那裏收拾箱子,見她來忙說:“快來幫幫我!趁今兒天氣好,二奶奶說要把冬天的衣服好好曬曬,厚重的都得收起來了。我尋思着我們的衣裳也一起曬下。你來。”
冰兒過去,幫珠蘭捧了一手的衣服,珠蘭自己也捧得看不見頭面,側着腦袋走路。到院子裏,才把衣裳一件件晾開。見冰兒木木的樣子,又好氣又好笑,說道:“你今天傻了?”正說着,冰兒見二奶奶挺着肚子,扶着個小丫頭走來,見到冰兒眼波一閃,随即溫婉笑道:“喲,你在幫忙?”
冰兒冷冷看看二奶奶素绮,素绮給她看得一愣,想起這女孩的身世,心裏又是替她悲酸,招手道:“你跟我進來。”冰兒并不言聲,跟着素绮進了內屋,素绮床上正攤着一些衣料,素绮撿了一段粉紅綢子,一匹月白夏布,低着頭邊翻其他衣料邊遞過去給冰兒:“拿着,做兩身衣裳穿。”冰兒并不接,素绮奇怪地擡頭看她,卻見這個小女孩眼眶裏滿滿的兩眶淚,打着轉轉但沒有落下來。
“怎麽了?”
冰兒道:“你都知道了?”
素绮一怔,好一會兒沒說出話來。冰兒又道:“我并不怕人知道。在我心裏,他們就是我的親人。所以我不回自己的家。”素绮并沒有弄明白,只是勸道:“你莫急。其實你這年齡,若是家裏沒有其他親人,也有從權的法子,叫你一個人千山萬水地出關去,誰又忍心?我先也在想,若是肯改成官賣,我叫二爺破上二十銀子,買了你下來,我們決不會虧待你。”
冰兒只是搖頭,等素绮說完了,才說:“不是這樣的。”可下面的話又出不了口,最後決絕地說:“反正我不過一條命,自從瞧着阿爺死了,我就什麽都不怕了。”
素绮欲待再勸,又不知說什麽才好。終于,她狠狠心道:“你聽着,你跟門上的說,我叫你在巷口買兩朵時新的鮮花。”見冰兒愕然看自己,素绮輕輕咬咬嘴唇:“懂了沒有?”
冰兒輕聲道:“我懂。可是……”
素绮輕輕摸了摸冰兒的頭發,雖然蓬亂,但覺入手輕軟,素绮嘆道:“天地不仁……你好自為之。”
*******************************************************************************
出了巷口,冰兒一路飛奔,亦不知朝什麽方向,亦不知該跑到什麽時候,直到腔子裏那顆小小的心髒跳得似乎要沖破胸膛,而氣息也已經用到極限,再呼吸一口都感覺胸膛即将炸開,冰兒停下了步子。
四顧茫然,不知該往哪兒去,亦不知前方還有什麽。只是想起阿爺傳給自己的玉簫,總是多舛地到不了自己手中,心裏針刺一般的疼痛。
“與其懸着心繼續漂泊,不如賭上一賭,縱然搭上性命,也無可後悔。”
冰兒回宮後才知道,她的生日恰好在重九之日,也是宮裏有人偷偷傳言,此日生者命硬,她算來還有近半年才滿八整歲,別的女孩子還不過嬌癡纏在父母身邊的年紀,她卻不得不為自己做出決斷。
自張三麻子和宣四娘他們被縣太爺捉拿歸案,街上行乞之人少了許多,來往匆匆的人衆,也沒有人會去注意街邊一個衣裳整齊的小女孩。冰兒在臉上抹了兩把灰,又把頭發散開了些,暗暗縮在一個角落,直至天黑。
冰兒從二奶奶口中知道,這個縣城名為定遠,原屬鳳陽府,向東還能看見黃山,地勢原屬通達,因而張三麻子、宣四娘等人才能出能藏,做下作孽的惡事。定遠縣衙位于縣城中心的位置,冰兒去過一次,記憶十分深刻。見天晚,路上行人稀少,小心翼翼躲過打更的,一路直往記憶中的縣衙而去。
縣衙一色半舊不新的,因為清代官場通常均不愛修繕衙門,落得“官不修衙”的民諺。冰兒繞着縣衙走了兩圈,四周均是圍牆,只知道正中軸心裏是審案的大堂、談事的二堂,兩邊有差役、皂隸、師爺等辦公事的地方,有監獄,卻不知道收納東西的庫房在何方。冰兒四下看看,終于找到一棵和圍牆挨得很近的青桐樹,青桐樹皮光滑,但冰兒小小身子,爬上去倒也不太困難,只是到了樹分叉的地方,離圍牆尚有三四尺的距離,冰兒試了幾試,終于橫下心來縱身一躍,雙手扒到圍牆邊上,碎瓦落了一地,噼啪有聲。
冰兒屏住呼吸側耳傾聽了一會兒,衙門裏竟毫無動靜,冰兒靜了靜心神,撐起身體,翻過了圍牆。
縣衙兩側,都是一個個院落,可惜都上了鎖,冰兒識字又有限,也不知道各處功用是什麽,盲目地在裏頭轉了幾圈,突然聽到打更的聲音悶悶地傳過來,想要藏身卻已經晚了,和打更的老漢面對面對視了一會兒,打更的大叫道:“有賊!”
******************************************************************************
張鎮家的奉了二奶奶的命,前往獄中探視冰兒。進了牢門,撲鼻的臭味,張鎮家的掩了掩鼻子,對牢頭陪着笑臉:“爺,行個方便!”手上一小塊碎銀便遞了上去。牢頭掂掂銀子,總有二三錢的樣子——對看望一個小丫頭而言,已經算不菲了,因而換了笑臉道:“你們少爺果然是仗義的人。我叫她出來。”
張鎮家的見冰兒走出來蓬頭垢面甚于第一次見她,而且臉上紅一塊青一塊,瞧着是吃了點苦頭,心裏不由酸楚,招呼道:“來,我帶了點吃的。”
冰兒狼吞虎咽吃着張鎮家的帶來的飯食,幾次幾乎噎着,張鎮家的拍着她的背脊,一疊連聲叫“慢點”。好容易吃完了,才壓低聲音說:“你怎麽回事?怎麽偷東西偷到縣衙來了?”冰兒眼中含淚,并不落下,只是說:“我不是偷東西,我要拿回我自己的東西。”
“傻話!東西歸了公,怎麽又是你的?”
冰兒擡頭看看張鎮家的,倔強道:“就是我的!誰也不能奪去!”
張鎮家的嘆口氣道:“犟頭!就是個吃苦的命!你仔細,太爺審你的案子,你再犟一犟,就真的要挨打了。”又絮絮地問牢裏還缺什麽不曾,說了好一會兒,牢頭提着根鞭子踱了過來,臉上是笑,語氣卻冷冷的:“時辰夠久了。萬一太爺突然要提審,你們在裏面也不好看相。來日方長,啊?”
張鎮家的自然知道意思,也知道衙門裏這幫差吏是永遠喂不飽的豺狼,但此時不敢不低頭,陪着笑道:“可不是!這個小丫頭頗讨我們二奶奶喜歡,叫我求着諸位爺看待着點。我們二爺、二奶奶自然有感激的意思!”
牢頭呵呵一笑,送張鎮家的出了門,又對冰兒道:“你好歹還遇上個積善人家,不過在我這裏不聽話,也沒有誰救得了你的。”
冰兒進了牢房的門,依舊縮在一隅——不是冤家不聚頭,宣四娘恰恰和她一間。宣四娘冷笑道:“他們對你好又怎樣?你還不是個養不熟的白眼狼!想我供你吃,供你穿,還教你本事,不成想也就被你一嗓子賣了!也好,我罪再重,沒有直接致死的人命在手上,也不似張三麻子逆天行事,大不了不過是流徒之刑。你少不得也得送到極邊服刑。到時候,我們倒是可以做一路走,到時候,我還有好多活計可以教給你。”說着,便自顧自笑了起來。
冰兒只蜷在那裏,并不理會。
沒多久,牢裏各處點上了燈。牢頭各處巡查了一遍,最後到了這件牢房,眼風一使,宣四娘便風擺楊柳般過去,嬌滴滴道:“爺,還等您賞飯吃。”牢頭道:“那還不出來!”自己拿鑰匙開了門鎖。宣四娘提着裙子,袅袅娜娜跟着出了門,牢頭一會兒看臉,一會兒看腳,一對眼珠子實在忙不過來的樣子,跟着宣四娘進了一間屋子。
大約過了半個多時辰,宣四娘才出來。進了牢房門,不勝嬌弱地就地坐着,雖只是昏暗的燈火,冰兒還是能看見她額角亮晶晶的薄汗,兩頰潮紅。宣四娘雙眼乜了過來,蕩聲笑道:“浪蹄子,你莫不成也沒有吃飽?”又對外面叫道:“爺,這位欠點‘生活’!”
牢頭嘴裏叼着牙簽,笑道:“你與她有仇,就急在這一時麽?這會子打出什麽傷來,萬一太爺要審,就不好看了。”邊說,邊上來在冰兒頰上扭了一把,見冰兒厭惡躲開的樣子,笑道:“太小!要是問個監禁,在咱們這兒關上個五六年,興許倒還可以嘗嘗。只是這腳——教匪人家到底無知,留着一對大腳,将來好下地做活麽?生生叫人敗興。”
兩人一句遞一句地嘲弄冰兒,臨了用鐵鏈把她鎖在馬桶邊,笑道:“這裏有的是夜香!你慢慢享用。”
作者有話要說: 先發一段吧。這兩日忙死了。哭。
我這路癡非常羨慕方向感強的人。如果是我溜到外面,一定是迷路迷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