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見美玉老臣驚心
鄂爾泰見鄂容安進來,內心喜悅,臉上卻淡淡的,上下打量了兒子一番,點點頭道:“上次你寄過來的幾份稿子我看過了,還是個虛浮狂妄的毛病。當今是個英明主子,仁厚是仁厚,年紀也輕,但……”他沉吟了一下:“如今正是當今糾正時弊的時候,我和張廷玉雖是先朝老臣,于他卻是雞肋——我也就和你說說——總之,若你還自以為是鄂家的大公子,沒明白天高地厚,總要吃苦頭的。”
鄂容安雖然覺得父親杞人憂天,還是不得不恭恭敬敬答道:“阿瑪教訓得是!兒子謹記了。”
鄂爾泰知道兒子心裏并不服氣,眉毛一皺,也不好說什麽,揮手斥道:“年輕學淺,懂得什麽!你去吧。詹事府事情不多,皇上命你在軍機處行走——也就是章京罷了——不過,咫尺天顏,你須格外謹言慎行,記得便是。”
鄂容安到了後院他住的廂房,大奶奶正在等他,鄂容安問:“給額娘請過安了?”大奶奶點頭道:“額娘精神不錯,問了我好些話。對了,這次帶來的丫頭和小厮,都要做新衣裳吧?”鄂容安道:“你去辦就是了。”大奶奶斟酌着說:“額娘還說,馬上是皇後親蠶禮,我現在在京,也是個孺人的身份,到時候也要去的。”鄂容安心裏正有些不快,冷冷“嗯”了一聲,大奶奶卻要讨他歡心,絮絮道:“我早聽說皇後富察氏是個出了名的端莊美人,生了一個阿哥一個公主也是出了名的漂亮孩子,早就想見見,倒不曾想竟真的有了機會。”
鄂容安冷笑道:“到時候隔了八丈遠,你就看去吧。”
大奶奶熱臉貼了他的冷屁股,讪讪道:“我就想想麽。先用飯吧。”
鄂容安就着八味精致小菜吃了半碗老米飯,越吃越煩躁,用老鴨湯泡了剩的半碗扒拉下肚了事,道聲“飽了”丢下才吃了一半的大奶奶離了席。
鄂容安躺在書房裏的條炕上悶悶地讀書,突然聽到外面喧嘩聲,他皺着眉丢了書道:“怎麽回事?一回來一點清淨都沒有?”
他貼身的小厮升兒道:“一個小丫頭起了反了,和小二爺打架,被我們揿下去了,大奶奶正叫曹嬷嬷管教呢。”鄂容安道:“和阿津打架?”翻身下了條炕,蹬了鞋:“我看看去。”
到了外面,見妻子正一臉怒火,揉着他二兒子鄂津的額頭,鄂津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猶自指着一個小丫頭罵罵咧咧的。再看那個小丫頭,正是上回見到的冰遺,被曹嬷嬷捉着長辮子按在地上跪着,不分頭臉亂踢亂打着。大奶奶見鄂容安來了,忙道:“也是我不好,上次岩三說送個清秀小丫頭給我使喚,我竟就應承了!這種反賊的家人,天生就是生着反骨的!我已經吩咐牙婆來,不拘多少錢,把這沒調_教的丫頭帶走。”鄂津閃閃眼看着父親,鄂容安卻是一副嚴父架勢,皺着眉看看鄂津頭上腫起的一個包,問道:“阿津,怎麽回事?”
鄂津畢竟有些怕父親,低頭嚅嗫道:“我瞧她身上有塊玉挺好看的,拿過來瞧瞧。”他看看父親臉色,忙補充道:“真的就是瞧瞧,我沒打算拿走的,這麽塊玉,值個什麽!我還瞧不上呢!”那邊,挨着打的冰遺卻帶着一臉的淚哭喊道:“你說不還給我了!你說不還給我了!你一個大少爺,家裏什麽沒有!還要我的玉!這是我找爹娘的!給你拿去了,我怎麽找爹娘!?”
大奶奶怒道:“你現在是我們家奴才!別說一塊破玉,就是你的身體發膚,也是我們家的!你倒反了!這麽重的手推阿津,要是摔壞了,你十條命也不夠賠!——曹嬷嬷,着實打!打完丢柴房去,不要給飯吃!”
鄂容安已然明白事情的前因後果,擺手止住曹嬷嬷:“停下!”轉頭對大奶奶道:“她雖然沒有規矩,你也不能由着阿津仗勢欺人!我們如今在京裏,阿瑪怎麽說的,防微杜漸,不要讓人家說我們鄂家的閑話!”大奶奶讪讪的說不出話,鄂容安道:“玉呢?”鄂津看看母親,又看看父親,不情願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塊玉佩,鄂容安奪手拿來,又一巴掌狠狠抽在鄂津的掌心,又打得鄂津放聲大哭起來,大奶奶摟着兒子落淚,卻不敢多說什麽。鄂容安看了一眼這塊玉佩,把玉抛過去,落在冰遺身邊的泥地上,發出叮琅琅好聽的玉聲。冰兒搶起玉藏在懷裏護住。鄂容安又道:“玉,我還給你,不過,咱們家也是有規矩的,上下尊卑首先得分明!——曹嬷嬷,回去後打她二十戒尺,叫她記得自己的身份!”
第二天,鄂爾泰下朝,特地叫來鄂容安:“聽說昨兒個你打了阿津?”鄂容安垂首道:“是,阿津太沒有樣子了,跟一個小丫頭搶東西,還打架。兒子想着不能助長他這樣的纨绔習性,還是得嚴加管教。”鄂爾泰點點頭:“處置得不錯。我們家的子弟尤其要注重自己的身份,是該嚴加管教。不過,”他沉吟了一下:“你對阿秀要好一些。”
“我沒有對她怎麽樣。”鄂容安不由覺得委屈。鄂爾泰擺手止住他的話頭:“我知道當年讓你娶阿秀,你心裏有些不願意,不過,阿秀雖然沒讀過什麽書,也是名門之後,人還是很好的,對你額娘也很孝順,你當年先和小妾先生了阿岳,阿秀也什麽都沒說,對阿岳亦是視如己出。老話叫‘當面教子,背後勸妻’,你對阿秀說話能和氣些就和氣些。”
鄂容安忍氣吞聲道:“是。”鄂爾泰見兒子這樣,暗嘆口氣,兩人又無話,靜默了一陣,還是鄂爾泰先開的口:“那個和阿津打架的小丫頭,阿秀說留在身邊可恨,要攆出去,你不要逆她,就照她的意思辦吧,家裏畢竟她在主持,也得給她些威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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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兒的命運似乎就這麽定了,京城的春一點都沒有暖融融的意思,雪已經不下了,風還是刺骨的寒,她坐在陰冷漏風的柴房裏,一天一夜沒有吃東西,腸胃裏像有一雙手,狠狠地揉捏、擠按着,先是痛,後來麻木了,只是一陣陣往上騰酸水,想睡覺都睡不踏實,當她再一次餓醒,柴房的縫隙裏已經透出了青白,一絲淡淡的粥飯香味透過來,冰兒忍不住扒着縫隙去看,只看到粗使的老媽子在灑掃庭院,粥飯應該還是開在大廚房裏,離着還有段路程,大概餓極了,鼻子也異常靈敏了吧。冰兒正在胡思亂想着,門外傳來柴房鎖開的嘩啦聲,冰兒回頭一看,曹嬷嬷帶着個不認識的女人走了進來,這女人三十許年紀,兩腮瘦削,眼睛分外大,眼窩極深,臉上堆的笑意似乎全盛在眼窩裏。女人向曹嬷嬷蹲了蹲,曹嬷嬷挺胸凸肚地說:“你看吧。這樣的丫頭,你給得少了,我看你自己也說不過去!實話說,她要不是犯了大過,這樣的漂亮丫頭,也輪不到你啊!”
女人咧開嘴笑道:“府上素來仁厚,我走過的公子王孫家也不少,見得極多。放心,我會給她找個好人家的。”說罷,來看冰兒,一見便滿意了,和曹嬷嬷到門外讨價還價。冰兒已經愣在那裏,這時,三妞從門口偷偷溜進來,遞了個饅頭給冰兒:“趕緊吃!我在廚房拿的。”冰兒接過饅頭狼吞虎咽啃了起來,三妞看着她瘦得尖尖的小臉,忍不住流下眼淚:“我跟你說了多少次,你就是不聽,如今……你以後可得都改了,今後,誰還真心教你呢!”
冰兒水汪汪的眼睛擡起來:“他們要把我賣到哪兒去?”
三妞道:“這我哪知道。這個女的就是牙行的,若是賣到好人家,倒也好。”冰兒眼睛空洞地望着外面,也不說話,眼淚如珍珠斷了線一般只是往下落,嘴裏一口一口嚼着饅頭,半天才咽下去。三妞欲待安慰什麽,冰兒卻頭一昂:“随便他!”
牙行裏頭買女孩子,落差極大。三妞心知,卻不敢對冰兒說,又塞了一塊果脯在冰兒的衣袖裏,正想再說什麽,曹嬷嬷和那牙婆進來,曹嬷嬷斥道:“你幹什麽?欠敲打了?”三妞皮了臉一笑:“我和冰兒好姐妹一場,我來看看她。”曹嬷嬷拎過三妞推到一旁,對冰兒道:“大奶奶說了,也不再打你了,你從今就和她走吧。”
冰兒站起身,木然地看看牙婆,牙婆一把拽過她的小手,喜滋滋道:“走,和我吃燒餅去!你喜歡什麽餡兒的?”
曹嬷嬷道:“等等。”伸手到冰兒頸項中,那裏系着一根細細的銀鏈,曹嬷嬷手上稍微一用力,銀鏈就斷落到曹嬷嬷手心裏,銀鏈下方一個酒盅口大小的玉佩來回打着晃兒。
冰兒一呆,随即撲過去搶:“這是我的!我找爹娘的!”
曹嬷嬷手一收,那牙婆也一拽冰兒的辮子,冰兒掙不過,跌倒在地,辮子猶被扯着,使她仰頭向上,一張小臉上縱橫盡是眼淚。曹嬷嬷冷冷道:“津小爺喜歡的東西,你還是舍了吧。你的爹娘就快上刑場了,你要這勞什子何用?”牙婆哄道:“你跟我走,我那兒多得是漂亮首飾!金的銀的玉的都有,都有!……”連拖帶拽把冰兒拉走了。
冰兒尖利的哭叫越傳越遠,曹嬷嬷攤開掌心,那是一塊雕琢成卵圓形的白玉,上面回旋的灰黑色瑕紋,倒是利用巧色亦回旋雕琢成龍形,一爪一鱗皆細細透雕,在晨光下一照,透出隐隐的雲絮紋路,竟似有五彩光澤透出來,如龍浮于雲上,惟妙惟肖,玉面圓潤透滑,如上了一層釉一般,是冰兒日日摩挲無數回的結果。曹嬷嬷見三妞眼巴巴在看,板了臉道:“你這妮子還想騙過我麽?回去要教導你了。……別盯着這玉了,也就是雕得巧罷,玉色并不好,不值錢的東西,白給小爺玩玩,許是過了幾天他就沒興趣了,到時候再還給冰遺就是了。”
三妞不敢則聲,心下亦為冰兒哀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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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容安下值回到家,已經是微霞滿天的時候,他的兩個兒子鄂岳和鄂津正在院子裏玩耍,鄂岳先見着父親,他到底年歲大些,忙垂手侍立,鄂津玩得胡天胡地,一頭撞進父親懷裏,錯愕擡頭,吓得身子都矮了三分:“阿……阿瑪金安!”
鄂容安見這被寵壞了的二兒子,心裏又愛又氣,板着臉道:“就知道瘋玩!昨天剛教你的幾個字會寫了沒有?阿岳的窗課拿給我看!”
大奶奶聞聲出來,護住鄂津,賠笑道:“阿津在案前寫了好一會兒字了,我怕他累着,叫阿岳和他玩會兒。”鄂容安點點頭,走進書房,拿過鄂津寫的字,心頭的火突突地冒,一把扯過來問:“這蚯蚓般的字兒是你寫的?”見鄂津扁了嘴想哭,越發生氣,左右望望,拿起桌上的檀木鎮尺握在手裏,對鄂津道:“左手伸出來!”
大奶奶忙進來求情:“他還小!”鄂容安道:“越是小越要教!”緊盯着兒子。鄂津伸出來的是一只小拳頭,露出細細的銀鏈子在手邊,鄂容安掰開一看,一塊龍紋的玉佩握在裏面,正是上次搶冰兒的那塊玉。鄂容安問道:“哪兒來的?”
鄂津吓得要哭:“是曹嬷嬷給我的!”
鄂容安已然明白,見大奶奶還是副不以為然的架勢,一把奪過玉佩道:“罷罷罷!從小就知道強取豪奪,長大不惹出事情才怪!還不如這會兒打死了,以後幹淨!”拉過鄂津,扯下褲子,“噼噼噼”一頓痛打,打得鄂津舞手舞腳、哭天喊地,大奶奶拉了兩下拉不開,鄂容安下手反而更重了,大奶奶哭道:“你就是多嫌我們娘兒們!你打,打死了他我也随他去!你就幹淨了!”這一哭一鬧間,連鄂爾泰那裏都派丫頭來問了。
鄂容安不能再打,扯起鄂津,喚丫頭給他穿好褲子,拿着玉佩到父親那裏,猶自氣沖沖的:“阿津真是氣死我了!上次就為要丫頭的玉佩弄得打架,這次那丫頭被攆出去了,他還搶來人家的東西。阿瑪,我實在氣不過,這樣子下去,豈不要出事?”說着,把玉佩交給鄂爾泰看。
“阿津還小……”鄂爾泰接過玉佩漫不經心看了一眼,說了半句的話突然卡住了,張着嘴、定眼瞧着玉佩說不出話來,好一會兒抖着手問:“這玉佩就是那攆出去的小丫頭的?”鄂容安見父親的形容竟有些害怕,點頭道:“是的。兒子見過,認得出來。”
鄂爾泰大聲道:“快!去把那小丫頭找回來!”
鄂容安趕忙答應,吩咐升兒去辦,擔心地望着父親:“阿瑪,這是?”
鄂爾泰坐在那裏,如同一塊石頭,一言不發,鄂容安僵立在地半晌,腿都站麻了,尋思着得開口告退了,鄂爾泰突然開口說道:“這玉是宮裏的。”
鄂容安吃了一驚,愣了愣道:“雖然是龍紋,不過民間也有私用的,洪門裏頭,免不了也有自立為王的人,偷用龍紋也……”“這玉是當年我采辦的!我會弄錯麽!”鄂爾泰粗暴地打斷了鄂容安的話,“我為先帝爺辦改土歸流,大概是雍正十二年吧,從雲南進獻了一批好玉,我親自送貢品入京的,這塊玉當時并不是好材料,不過有個靈巧的玉匠,妙用巧色,雕玉成龍。先帝爺素來不在貢品上在意,這玉倒看了好幾眼,然後賞給了今上,人說亦是暗示今上得先帝器重,必繼大統。雖然隔了七八年了,這玉我記得卻很清楚。”
鄂容安心裏一千個一萬個疑問,可見父親又陷入沉思,也不敢再問,只是心裏也着急起來。
直到上燈時分,升兒才回來,擦一把汗對鄂容安回道:“回爺的話,人找到了,還沒買掉呢,說是兩家書寓(1)都看上了,牙婆子心黑,想多要些價,尚未脫手。奴才先把人帶了回來,晚些再和牙婆子結賬。——人,先安置在哪裏?”
鄂容安回裏間回話給鄂爾泰,鄂爾泰沉吟了一下,道:“先找間安靜些的客房安置,派兩個嬷嬷去照顧一下,什麽都不要多說,伺候得飽暖即可。”
鄂容安吩咐完畢,回到父親身邊,終于忍不住道:“阿瑪,既然玉是先帝傳給皇上的,怎麽會在這樣一個教匪家的小丫頭手中?會不會是宮裏太監手腳不幹淨,偷出來賣的?”
鄂爾泰點頭道:“有可能,但也有可能……”他停住沒有說什麽,轉頭問鄂容安:“對這個小丫頭,有打罵虐待的事情沒有?”鄂容安老老實實道:“虐待不至于,但這丫頭年歲又小,又惹了不少事,打罵是難免有的,好在并不重。”鄂爾泰輕嘆了一聲:“也罷了,不管怎麽樣,這段時候把她伺候好了,到水落石出時,再分曉吧。”
作者有話要說: (1)書寓,舊時的高級妓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