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八月十五,中秋,太後于西內苑側凰德殿,召見拜曼公主奧維特妮娅·琶其頓。
鴻胪寺急急尋得一名通曉拜曼語與漢話的胡使,朝廷加授九品通校郎之銜,在下首轉述傳禀。
太後端坐于殿上珠簾後,王硯、薛沐霖、虞玧、劉浺、溫意知同進殿內,恭敬行禮。
太後莞然道:“都平身罷。哀家記着,先前在宮內見你們幾人一起時,還是往年禦宴,你們同壽王家的啓禮幾個在禦花園裏淘氣,先帝與先太皇太後常賜果子與你們吃。不想一晃眼,已皆是朝中新秀,屢建功績。望日後亦多替皇上分憂。”
幾人忙又拜倒,稱頌太後娘娘與皇上的恩德,立誓定克忠職守,肝腦塗地,報效皇恩雲雲。
太後再道平身,又問:“聽說此番奇案,京兆府通判馮邰亦有功勞。李愛卿也說,京兆府這段時日多虧有他勤苦。皇上亦念着要見見他。今日可來了?”
薛沐霖回禀:“此案數個關鍵,皆由馮通判查出。他奉娘娘诏命,同臣等一道入宮,正在殿外待宣。”
太後命宣入,馮邰進殿,見禮畢,太後再道:“說了這麽一會子話,哀家卻尚未見到那位拜曼公主。”
內侍即又傳宣。一位少女被幾名宮娥引入殿內,盈盈拜倒。
“臣妾拜曼國利默·琶其頓大帝之女奧維特妮娅,拜見尊貴的皇太後殿下。祝願皇太後殿下千歲萬福。”
太後奇道:“你就是那位夷國公主?我朝言語說的怎這般好?”
奧維特妮娅微擡頭:“回禀皇太後殿下,臣妾從拜曼到這裏,用了快兩年,又這京城,住了差不多一年,一直都在學說話,寫字。”
太後一嘆:“真是個上進的孩子。快快起身,到近前來,讓哀家瞧瞧。”
宮娥攙扶奧維特妮娅起身,走近珠簾。太後凝目細看,只見她一襲紫裳,襯得肌膚勝雪。淺金的長發梳成高髻,并無釵環,唯以兩串細粒明珠圍在髻間,又有一枚水滴形狀的寶石垂在眉心處,寶光湛然,卻敵不過她碧藍雙眸的光彩。
太後贊道:“好個漂亮的孩子。你在自己的國裏,也應是被千嬌萬寵的。萬裏迢迢來我朝,定吃了不少苦。”
奧維特妮娅抓住裙擺兩側,屈了屈膝。薛沐霖又躬身道:“太後娘娘,奧維特妮娅公主雖粗通我朝文字,然詳細上禀仍有礙,請娘娘恩準她言拜曼語,由通校轉禀。”
太後道了聲準。
奧維特妮娅謝過太後,轉以拜曼語講述,通校一段段譯做漢話。
「臣妾兢兢奏禀太後娘娘。臣妾琶其頓氏女,奧維特妮娅,乃拜曼國先皇利默大帝之長女……」
薛沐霖又禀道:“拜曼國人姓在名後,琶其頓是皇族之姓。其國尚紫色,唯國主及皇子帝女方能服之。故今日為表恭敬,她特意着此服色拜見太後。”
太後微颔首:“難為這般有心。”
奧維特妮娅繼續講述。
「臣妾生于紫色的寝宮。凡皇子帝女,出生後便會全身塗抹聖油,再以聖水沐浴,于左肩紋一玫瑰圖樣,紋法乃宮廷秘技,他人難以摹效。太後娘娘若疑妾之身份,可召熟知拜曼國情的人詢問,或查閱典冊,再驗妾身。”」
太後慈愛地道:“哀家既然見你,又有鴻胪寺與這幾位卿家作保,便不會疑你。說一說你為什麽來這裏。”
通校轉将太後聖谕以拜曼語宣出,奧維特妮娅的眼眸中浮起水霧。
「臣妾之父先利默大帝,仁厚愛民,願同□□上邦交好,屢遣使至上國。臣妾亦因此仰慕□□久矣。父皇數年前亡故,本應由臣妾之幼弟□□廷太子承襲大位,然父皇之弟孔布親王糾結黨羽,篡奪皇位。弟與臣妾一度流落各處,險些性命不保。」
太後動容:“你那狼子般的叔父竟這般欺你們孤女幼弟!”
奧維特妮娅垂下羽睫。
「托先皇在天之靈庇佑,臣妾的舅父諾度森公召集忠良,終廢逐僞帝,扶臣妾之弟重登大寶。但孔布僥幸未死,逃竄至弗斯國。弗斯垂涎我拜曼久矣,以扶孔布歸位為名,遣兵來犯。我拜曼先時內亂,孔布又将兵防圖及軍機密事俱獻于弗斯,一時不能敵。臣妾來上國時,拜曼已有數城被弗斯所占。」
太後一聲嘆息:“可憐你們了。所謂梁怕蟲蛀,國恐賊損。曾把控要權,知軍政之國賊如你叔父者,于國尤傷。但你邦離我朝甚遠,哀家若求皇上派兵助你,萬水千山跋涉,疲損太甚,相隔數國,借道亦難。”
奧維特妮娅再屈膝一拜。
「多謝太後娘娘垂憐。臣妾豈敢勞動天師,冒昧而來,只為一件可救拜曼的寶物。」
太後微訝:“哀家先時已聽他們禀過,你想求一件宮裏的東西,這物事怎又扯上了泊羅國、東瀛,又有一只鹦哥。更鬧出了命案。哀家卻有些疑惑了。”
奧維特妮娅尚未回答,王硯跨步到殿中,施禮道:“太後娘娘恕微臣唐突,能否請娘娘恩準将公主所求之物先取來,臣當場給太後娘娘變個戲法,把寶物變出。”
太後含笑:“王硯啊,你小時候的虎楞勁兒又上來了,竟與哀家賣上關子了。”
王硯咧嘴:“臣萬死。只是娘娘方才聽了許多可嘆的故事,何妨看臣耍個小把戲換換心緒?”
太後掩口嫣然:“也罷。”吩咐身邊宮娥,“取那件東西來。”
薛沐霖、虞玧幾人齊齊下拜,稱頌太後寬厚慈愛。一時,宮娥捧來一方漆盤,盤上托着一物,覆蓋錦緞。
太後示意內侍接過漆盤,捧出珠簾,掀去蓋錦,露出一枚香瓜般大小,形若卵狀的寶球。球身較尖的一頭鑲嵌着一顆碩大的紅寶,略小些的淺金色寶石連組成六條瓜紋般的縱道箍環球身,中間密密點綴着七色彩寶組成的花朵紋樣,華貴炫目。
奧維特妮娅失聲輕呼:“是它!”
太後微微一笑:“此物确系幾年前你們拜曼國使臣來朝時所貢。先帝将它獻與先太皇太後,先太皇太後不喜太過富麗的物事,又将它給了哀家。但不知你為何因它萬裏迢迢而來,費勁周折,引出許多事端。王硯又要為哀家變個什麽戲法?”
王硯道:“禀娘娘,這枚寶球乃珊斯工匠塔木沙所制。此人精通制密匣與造鎖之技,與他的哥哥,也就是本案中另一位死于東瀛人之手的胡商古罕德一起在拜曼國做買賣。但他們兄弟信神火教,這在拜曼是重罪。奧維特妮娅公主之父赦免了他們兄弟,留他們在宮中做了工匠。拜曼帝臨崩前,把一件關乎國運的秘寶藏在球內,除了拜曼帝外,只有塔木沙知道怎麽打開它。臣的戲法,就是打開這顆球。”
太後蛾眉微揚:“這彩球哀家賞玩了幾次,竟然從未發現它裏面藏着東西。既然你說這世上只有兩個人懂得如何打開這顆球,兩人又都死了,你如何知道開法?”
王硯再一揖:“因為世上還存着一把開鎖的鑰匙,請娘娘恩準臣取來鑰匙。”
太後點頭準允。
王硯轉身出殿,片刻後提着一個鳥架再回到殿中。
架上栖着一只碩大的灰毛鹦鹉,唯獨尾稍處有一簇紅毛。鹦鹉向上首撲撲翅膀:“萬福,萬福!”
太後失笑:“這鹦哥是你們先前所禀的那只?”
王硯回道:“它本是塔木沙豢養,其間隐情,大都由馮通判查得,請娘娘準他上禀。”
馮邰繼而躬身:“臣查得,塔木沙有個外號叫大鹦哥,行走進出都帶着一只灰鹦鹉。鹦鹉極其機靈,塔木沙賭錢帶着它,它看得多了,會幫着出千。塔木沙死後,鹦鹉被東瀛細作所得,東瀛人只知鹦鹉可以打開藏着秘密的寶匣,卻不知寶匣是何物,更不知在宮中,還以為在拜曼人身上,便以它為餌,引拜曼人上鈎。奧維特妮娅公主與古罕德終是入彀,古罕德被殺,鹦鹉卻被王郎中的雪隼路過時叼走,算得奇事。”
王硯道:“不是奇,這鹦鹉乃塔木沙在拜曼國宮中便開始養了,拜曼宮內養了許多鷹,它自小見慣,會學鷹叫,故臣的隼未傷它。”
太後贊嘆:“真是機靈,它的漢話說得也好過許多胡人,一丁點胡味兒都沒有。”
王硯道:“鹦鹉畢竟只是禽鳥,忘性大。它在徐氏家被豢養數月,早已馴熟。臣逗了它半夜,它都不曾說過半句夷語。”
鹦鹉再拍拍翅膀:“咦咦,小寶,咦咦。”
太後疑惑:“它如何開得了這寶球?”
王硯躬身一禮:“請娘娘恩準再取一副馬吊來。”
太後神色更疑,仍命內侍照辦。王硯又請擡一張案到殿中,将馬吊牌面向上鋪開,調整鹦鹉的腳鏈,放長些許。鹦鹉撲棱棱飛到桌上,蹦到一張六餅跟前,奮力欲叼。
王硯拿起六餅,放到內宦捧着的漆盤內。鹦鹉再歪頭打量周圍的馬吊牌,又蹦蹦跳跳到一處,抓啄一張八餅。
王硯複拿起八餅,鹦鹉再于牌桌上打量,撓撥一張三條。
王硯又取出三條,鹦鹉繼續看牌,叼來啄去,太後不禁問:“它都叼了什麽牌?”
老宦官奉上漆盤:“娘娘請看,這鹦鹉倒會湊牌,這會兒共叼了四張三條,四張六筒,四個八條,另有幾張三筒、六條、八餅沒湊齊,正在找哩。”
太後失笑:“怎麽盡是三、六、八?”
王硯立刻躬身:“娘娘聖明。”又請再上一副牌九,同樣把牌面盡都向上,鋪在案上。
鹦鹉叼起一張人牌,再叼了一張銅錘,一張三。
王硯将牌抹過,再擺了讓鹦鹉叼。
鹦鹉又先叼了一張三,繼而叼了一張長牌,再叼了一張雜八。
王硯再抹牌,再鋪,鹦鹉再叼了三張,分別是,大猴、三和人牌。
太後神色微動:“這……”
王硯道:“娘娘請看,鹦鹉三次所叼天九牌,看似每次都有不同,然其實三回都叼了三。第一次、第三次叼的人牌與第二次叼的雜八,點數都是八。第一次的銅錘、第二次的長牌、第三次的大猴,點數都是六。”
太後喃喃:“不錯,全是三、八、六這三個數兒,定有蹊跷。”
王硯一揖:“娘娘聖明。胡商古罕德在被東瀛刺客所殺之前,松開了鹦鹉在廳內,京兆府在他屍身邊發現了一些東西。”
馮邰從懷中摸出一個信封,交由內宦呈于簾中。
內宦在太後面前打開信封,倒出了一疊繪着Ⅰ、Ⅵ、Ⅹ等圖樣的紙片。
王硯道:“這是西夷諸國的計數符號,同于一二三等。薛少卿幾人無意中發現鹦鹉會叼牌,經劉浺查驗,發現它來來去去,只叼幾個數。馮大人再對照京兆府證物,與臣推出,打開寶球可能與這幾個數有關。塔木沙家中有幾個未售出的匣子,馮大人試了一下,果然不錯。”
馮邰又從袖中取出一卷紙,交與內宦:“證物過大,不便攜帶,臣只繪了圖樣呈覽。望太後娘娘恕罪。”
內宦又在太後面前展開紙卷,太後又動容。紙上的匣子、鎖扣有各種圖案,一些與馬吊中的餅與條一模一樣,一些類似骰子或牌九上的點,洋溢着珊斯鎖匠塔木沙對中華博戲的深情。
王硯道:“據馮通判詢問證人得知,塔木沙記性不好,但所有的盒子他都記得如何開,是因為他一直都用同樣幾個數。他賭錢或做工時,鹦鹉都在旁側,于是記下了密數。古罕德臨死前,就是想讓鹦鹉叼紙片,找出這幾個數。”
奧維特妮娅凄然凝望着寶球。
「球中的秘寶,乃臣妾的父皇苦苦尋覓而得,臣妾先祖曾憑此寶,開疆擴土,成就霸業,使得臨近諸國皆俯首稱臣,但于朝代更疊時不慎遺落。父皇尋回它時已病入膏肓,叔父觊觎寶座,在宮中埋了許多眼線,父皇恐此寶落于賊手,便将它藏在塔木沙所制的這枚寶球內。叔父一向殘害神火教徒,塔木沙見形勢不好,在父皇駕崩前逃走,他不知此事。父皇僅把秘密告訴了他的兄長古罕德,可古罕德不曉得怎麽打開這顆寶球。」
太後道:“你父皇應是怕這兩兄弟吞了寶物,便讓他二人互相牽制,乃一片苦心。”
奧維特妮娅垂淚。
「謝太後娘娘提點。父皇駕崩時,臣妾與弟弟都不在側,未能知道寶球如何開啓,古罕德也沒能從宮中帶出寶球,它又落入叔父手中。叔父不知其中藏有至寶,把此物當做貢禮,獻與上國。塔木沙貪婪,古罕德沒告訴他真相,只以躲避禍事為由騙塔木沙同他一起來到上國京城,各自開店鋪為生。」
太後颔首:“想來這古罕德為取回你國重寶,一直殚精竭慮。然後,你為退弗斯之兵,又親自前來。”
奧維特妮娅立刻再拜倒。
「太後娘娘明鑒,臣妾從來無意冒犯天威。古罕德在京城一直安分守己,他一胡人,能托庇在京城容身,已是感激涕零,更不敢思大逆不道之事。他勸過臣妾,不如不回拜曼,在京城做一尋常百姓,安穩一生。」
太後又浮起微笑:“哀家并無他意,你休要驚慌。”
奧維特妮娅不禁暗暗看了看王硯,萬幸王硯在他夫人和太後面前替她瞞過了陷害雪麻糖,接近王硯一事。
「臣妾為救拜曼來到上國,陪同的護衛均在路上折損,只剩得女官海琳娜。她與古罕德曾有情緣。到京城後,為求穩妥,臣妾和她先盤下了一間首飾鋪子存身,只由海琳娜同古罕德及塔木沙接觸。」
太後道:“你的這位女官,亦是位忠仆。”
奧維特妮娅澀然一笑。
「但非所有人皆忠誠。臣妾未聽古罕德勸阻,将秘寶之事告知了塔木沙。塔木沙居然打算把秘密賣給泊羅人。泊羅人中混有東瀛的細作,塔木沙在與泊羅人談買賣時,被東瀛人所殺。本來,如何打開寶球要永遠成為一個謎了,萬幸天無絕人之路,竟留下一線生機。」
太後唏噓:“亦或你先父在天之靈庇佑矣。你這樣歷重重險惡而來,哀家定不會為難你。內裏的東西,只要不是有損我朝之物,你盡可取走。”
奧維特妮娅感恩稱頌。太後又道:“王硯哪,說了半日,此球到底怎麽開?哀家看寶球上并沒有你們說的這個符那個數的,也沒形似六餅八條的東西。”
王硯又行禮道:“娘娘,臣求請觸碰這枚寶球。”
太後即吩咐宮娥捧寶球與王硯,王硯轉動球身,仔細查看,輕輕摁摁其中一顆金色彩寶,碎寶未有異樣。王硯轉動球身,又摁上一淺紅色寶石,但覺指下微動,彩寶竟微下沉了些許
王硯雙眸一亮,立刻繼續摁上一溜兒同色彩石,再将寶球轉了轉,又摁住一顆淺藍色碎寶。寶石亦微微沉下些許,王硯再将一些同色碎寶摁了一遍,把球轉回起初那一面,再摁初次觸碰的金色碎寶。
這顆寶石沉下了!
王硯又把周圍所有同色的金色碎寶盡摁了摁,一聲咔噠輕響,王硯将最頂端的碩大紅寶一掰,寶球竟像綻開的花朵一般分出了六瓣,內裏的半圓金座中,有一疊布。
王硯向上首一拜:“臣事先詢問過奧維特妮娅公主,拜曼國歷法,與我朝近似,一年亦分做十二個月。球上有六道紋,把球分做六瓣,每一瓣是兩個月份。各用一色彩寶鑲嵌着拜曼語代表此月的符文。臣只要找出拜曼文中,三月的字符‘M’、六月的字符‘I’、八月的字符‘A’将它們依正确順序按下,便可開啓。”
馮邰補充:“珊斯工匠的機關極其精細,只要第一顆石未摁對,其餘皆摁不動,且彩寶細小,縱有些許異樣亦難發現,故娘娘以往賞玩,并未察覺有異。”
太後鳳顏大悅:“妙哉,如此刁鑽,難為你們猜得出來。”
王硯拿起那疊布,布上繡着浩瀚水面,水上燃着無邊無際的熊熊烈火。
王硯請內宦取來小剪,剪開布幅的一邊,從內裏掏出一張羊皮墊紙,紙上書寫着密密文字。
奧維特妮娅再度跪倒:“尊貴的皇太後殿下,這,就是拜曼的秘密,海上火。我願将它獻與上國。請也準許我,帶它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