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035
虞绾回老宅參與了父母的葬禮。
葬禮上, 許多人都在偷偷看她。
她年幼覺醒血脈離家,一個月前以年僅十歲的年紀從新人秘境試煉中一鳴驚人,縱使虞家其他親戚旁系很少見她, 卻是知道這小姑娘的威名的。
更何況……血脈繼承者, 大兇也。
如今虞易夫婦逝去,更是讓這個傳說附上了神奇的色彩。
整個送葬途中,虞易留下的兩個幼子都格外安靜。
小弟虞安景才六歲,正是懵懵懂懂的年紀,整個人都有些發蒙。
十歲的虞绾稚氣未脫,神情卻淡淡, 低垂着眼睫,一言不發。神情隐忍平靜得不似孩童, 反而像是個大人。
送走夫妻二人後,虞家家主虞泰的妻子在虞安景面前蹲下。
“阿景, 以後跟我們一起生活好不好?”虞夫人低聲道, “伯母會好好待你的。”
愣神了一路的虞安景似乎終于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事情, 他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上一次見面, 虞安景才三歲,早就沒有了對虞绾的記憶,這些年來家裏閉口不談, 他甚至都不知曉身邊的女孩是自己的姐姐。
虞绾在虞府園林留了一個晚上, 一直收斂神情, 地垂着頭,不悲不喜的樣子。
“绾绾, 你爹娘的死和你沒有關系。”夜晚, 虞夫人在屋裏哄睡小弟, 家主虞泰和虞绾坐在客廳裏, 虞泰低聲道,“沒有人能預料魔修忽然發難……若是有人有錯,那錯的人也該是我。”
無論虞泰如何安慰,虞绾都一言不發。
這時,虞夫人從屋裏走了出來。
“阿景睡着了。”她說。
她看到丈夫的神色,便知道二人之間的談話并不順利。
虞夫人在虞绾身邊坐下,她握住女孩的手。
“阿绾,伯母知道你心裏不好受。”虞夫人說,“若是想哭,便哭出來吧。”
虞绾低着頭,睫毛不斷顫動着。
她不說話,但也沒有哭。
虞夫人不由得嘆氣一聲。她和虞泰對了個目光,虞泰微微颔首。
“阿绾。”
虞夫人從儲物戒指中拿出一首飾盒。她輕輕打開,裏面黑色絨布裏放着一個晶瑩剔透的白玉手镯。
“這是我們虞家祖傳的極品法器。此镯雖無戰力,但其自身蘊含獨特的力量,可護主人周全。若你之後修行途中道心偏頗,此镯可助你重回正途。”虞夫人低聲道,“你修行兇險,戴上它,保你性命無憂。”
虞绾擡起頭,神情中終于有了些愕然。
“這是家主才能繼承的祖傳寶物,我,我實在不能……”
“阿绾,你拿着吧。”虞泰說,“你若是平安長大,你爹娘九泉之下才能安心。”
多番推脫争執之下,虞绾不得不收下這白玉手镯。
“可是,伯父……”她低聲道,“若是給我,虞家祖傳不便失傳了嗎?”
虞泰笑了。
“物是死的,人是活的。”他說,“這玉镯有靈性,被束縛在高閣之中代代相傳,或許不如為它找一個合适的主人,物盡其用更好。”
從那之後,虞绾的進步突飛猛進。
她十歲進入第三境,十三歲那年便突破到第四境,這種可怕的速度匪夷所思。虞绾一年的修煉速度,能夠趕得上普通修士數百年的苦修。
虞寬一心只想讓虞绾好好修煉,她這樣的天賦異禀,再去參加幾個修仙界的比試,很容易出名。
二人除了修煉之外,也游走九州各界,去探索那些秘境之類,為虞绾增加經驗。
長時間的磨合共處下,這對有些怪異的師徒組合之間的關系還是漸漸有了變化。
二人進入蘇荷城時,恰巧當地舉辦節慶,大街小巷一片熱鬧,街面上張燈結彩,大大小小的路邊攤上賣着各種有趣的玩意兒,城裏歡聲笑語。
他們穿梭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虞绾再怎麽清心寡欲,也不過是才十三歲的姑娘,她剛開始還能目不斜視,時間長了,便不由自主悄悄去瞄旁邊的東西。
她從四歲起便活得清心寡欲,凡間的熱鬧和那些漂亮可愛的東西,都是她從未見過的。
她看到其他年輕女孩和小姑娘臉上都帶着遮眼的面具,面具上由紅筆勾勒出圖案,能看得出是狐貍或者貓兒之類的花紋。
還有她們頭上戴着的漂亮的節日飾品,都那麽閃閃亮亮。
虞绾的眼睛不由得看直了。
她的前面,男人沒有回頭,雙手背後的手指彈了一個空響,虞绾的額頭就像是被人憑空崩了一下似的,她連忙收回目光,專心致志看着虞寬的後背前進。
走到路口,虞寬道,“在這裏等吧。”
虞寬已經辟谷,但還是會在路過的城中補給些大米蔬菜之類的,給虞绾。
小虞绾便站在路口。
人群熙熙攘攘,笑鬧開心,似乎都和她無關。
她想以感受自身真氣運轉來平心靜氣,可面前的街實在是太漂亮太熱鬧了,她的思緒總忍不住飛走。
過了一會兒,虞寬的氣息回來了。
虞绾剛擡起頭,便眼前一黑,虞寬的大手将一個面具扣在她的臉上。
“路邊撿的,別人不要。”虞寬冷淡地說,“切勿玩物喪志,随便感受一下也就罷了,你若嫌棄,就扔了吧。”
虞寬平日做事決絕自我,一般從不解釋這麽多。
小姑娘也沒發現他的異常,她将面具系好,忍不住露出笑容,梨渦若現,總算有了少女天真的樣子。
戴面具是一種很奇異的感受,就好像你不再是過去的你,而有了一層保護。
二人繼續穿行在街上,小攤一個接着一個。
虞寬走着走着,便感覺自己的衣袖被人拉住。
帶着半面具的小姑娘仰着臉,看不見表情,也能感覺她眼巴巴的。
旁邊是賣糖葫蘆的小販。
虞寬習慣性地蹙眉。他自然明白這是為何,孩子是不能慣的,若是一向嚴厲,孩子便也習慣了。若是稍微态度好一些……小孩就會一直一直索取。
虞寬一向不讓虞绾吃零食,連飯菜都少油少佐料。
他剛想要拒絕,賣糖葫蘆的小販便笑道,“喲,這位爺,你女兒長的真漂亮,戴面具都能看得出來是個小美人坯子。今晚我看了這麽多小姑娘,就屬您家的最好看了。”
虞寬喉結滑動,過了半響,他低聲道。
“拿個草莓吧。”
虞绾愛吃甜,不愛吃酸。
“好嘞。”
小姑娘接過冰糖草莓,頓時興高采烈起來。
虞寬養她快十年,長大之後,她很少如此活潑嬌憨,他不由得多看了她幾眼。
二人走到最後,是這城的穿城河,不少居民都聚在旁邊放花燈。
虞绾也膽大了很多,她擡起頭,央求道,“我也想放花燈。”
虞寬蹙起眉毛,神情變得嚴肅。小姑娘立刻補充道,“為了祈福,祈福我修煉更順利!”
她的理由多少有些站不住腳,可看她渴望的樣子,虞寬也不知自己搭錯了哪根弦,竟然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小姑娘頓時展露出笑容。二人買了花燈,虞绾本來想抓着虞寬去放的,可男人的腳猶如生在樹底陰影中,巍然不動。
他拒絕做和凡人同樣的無聊事情。
最後,還是虞绾一個人去放的。
待到二人回到客棧,虞绾很快熟睡過去,另一個房間裏的嚴苛卻面無表情地坐在桌邊。
他的儲物戒指裏,放了一堆今天晚上他走火入魔時給虞绾付錢買的東西。
為了讓虞绾明白一切都不會變,虞寬幹脆将買的東西都給扔掉了。
最後手中剩下一她自己挑的雅香時,虞寬頓了頓,還是留了下來。
其他那些沒用的東西算是玩物喪志,這香料倒是還算靠些譜。
第二天一早,虞绾知曉了虞寬扔了所有東西,也不太吃驚。
昨天晚上過得實在是太輕松太快樂了,就像是做夢一樣,她也知道這樣不好,更沒有什麽留戀之情。
倒是虞寬将雅香給她時,虞绾還是有些吃驚的。
“這香的品味還算過關。”虞寬淡淡地說,“清神雅致,你便留着吧。”
小姑娘頓時露出笑容。
與此同時,這三年裏,弟弟虞安景被送出虞家撫養長大。
家主虞泰夫婦本是想親自撫養弟弟的兒子,沒想到虞易寄了一封信回家。
這封信是在虞绾十歲參與新人試煉後寄回來的。只不過被虞易施了術法,活着的時候不會被啓動,他們逝去了,信便會自動寄給虞泰。
虞易的信中說,若是他和妻子哪怕有一人活着,都會保阿景一生平安順遂。
若他們皆早亡,這封信便會寄到虞泰手中,懇請大哥護阿景周全。
老祖虞寬心中無情,願為阿绾修煉無所不用其極,若有一日阿绾瓶頸,恐景兒危險,請大哥定要将景兒送走,此生不要和阿绾相見。
虞泰在通知二人死訊那一日便已經親眼見證虞寬無情,竟然為了讓虞绾突破瓶頸,而故意引她自責。
如今虞易一家僅剩一子,日後若再由瓜葛,虞安景的性命不知能否保住。
就此,虞泰又令在外面置辦了府邸,将虞安景養起來,又派了幾個人去照顧他。
虞安景自幼在大家族長大,如今他一個孩子住在偌大的府邸裏,每個晚上都怕得睡不着覺。
他天天哭着問被派來照顧他的虞家阿婆,他被送走是不是因為伯父不喜歡他。
阿婆看這孩子實在可憐,便忍不住告訴他,他有一個斷絕關系的姐姐,若是他乖乖長大,以後一定有辦法見面的。
本來老人的話就是哄孩子聽話的,讓虞安景有個目标乖乖長大,等他大了,明白真相了,也不會像是小時候一樣哭着找人了。
虞安景卻是另一個想法。
他覺得每個人都有父母兄弟,每個人都有家。如果他能找到姐姐,就會又有家了,就可以回到曾經住的地方,再也不會有人從他家趕走他。
三年後,虞安景已經九歲,才進入第一境初階。
他整整三年都在尋找姐姐的蛛絲馬跡。直到有一天,府邸裏的下人們發現虞安景不見了。
虞泰立刻派人去找,虞安景一連消失了七八日,虞家将周邊找遍了,也沒有看到他的蹤影。
虞家焦急不已,就在絕望之時,虞泰忽然靈感微動,想到了虞绾。
他當機立斷趕赴虞寬府邸。
與此同時,虞安景真的在虞寬的府邸外。
沒有人是知道他如何找到虞寬的住址的。虞寬所住之地十分偏遠,虞安景踉踉跄跄走了五日,竟然沒有走丢,真的找到了他的住處。
他抵達的時候,正碰上虞寬和虞绾出門游歷,小少年可憐兮兮縮在外面等了兩天,二人才回來。
當看到虞安景縮在大門邊的時候,別說虞绾,就連虞寬都愣了愣。
“他怎麽找過來的?”他蹙眉道。
虞寬知道,虞家家主不可能将他們的事情告訴虞易唯一的兒子。
此時又是初春,冰雪還未化,小少年狼狽不堪,褲管衣擺都是泥濘,看起來便是他自己跑過來的。
虞绾愣愣地注視着虞安景。虞安景雖然不認識她,可是一看到他們過來了,他的眼睛瞬間便變亮了。
“姐姐!”他站起來,喊道。
虞安景其實是對虞绾沒有記憶的,若刨去一歲前的朝夕相處,他們也不過是在虞安景三歲見過一次,而後便是三年前的父母送葬上了。
可虞绾一直以為第一次他年紀小,第二次悲傷過甚,根本沒注意自己身邊的人是誰。
縱使他沒有記憶,可是看到了虞绾,一種血親天生的親近讓他露出笑容,臉蛋凍得通紅,便高興地跑到虞绾面前。
虞绾木木地注視着他,臉上沒有表情。
虞安景也不在意,又伸手拽住她的袖子,他揚起頭,男孩氣笑地說,“姐姐,我終于找到你了。”
虞绾這才回過神來,她抽開手臂,冷淡地說,“你認錯人了。”
“我沒有認錯人!”虞安景被甩開,又固執地湊上來,他說,“你是虞绾,你是我姐姐,我記得的,送爹娘走的時候,我就見過你……”
虞绾睫毛微顫。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了虞家家主虞泰的聲音。
“阿绾,景兒!”
這一聲呼喚讓虞绾清醒過來,她用力一揮袖,虞安景瘦小的身體騰空而起,被她的真氣抛了起來,後背砸在了牆上。
“別來煩我!”虞绾怒斥道。
趕過來的虞泰也因這個場景愣住了,虞安靜趴在牆根,他多日奔波,又沒怎麽吃東西,這一下摔得不輕,一時間都沒力氣爬起來。
“虞家主。”虞泰正在愣神,便聽到虞绾冷冷地說,女孩還有些稚嫩的嗓音聽起來十分成熟威嚴,“我與老祖在此修煉,家主大人也管好自己族人,別老讓這些孩子誤入此處,擾我清淨!”
虞泰反應過來,他腳尖點地,來到了小男孩面前,将他抱了起來。
“對不住。”虞泰低聲道,“不會有下次了。”
他抱走虞安景,慢慢緩過來的男孩卻在他的懷裏不聽話的扭動,扒着他的肩膀看向後面。
“為什麽,你明明就是我姐姐,為什麽你不要我?”虞安景撕心裂肺的聲音在冷風中回蕩,“姐姐,姐姐——”
虞绾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正如最後一次與母親相別一樣。
這一次,她還是沒有回頭。
夜晚,虞夫人哄睡虞安景,這才走出房間。
“睡了,睡着時臉蛋還挂着淚呢。”虞夫人來到虞泰身邊,她嘆息道,“和阿易小時候真挺像的。”
虞泰笑了笑,“畢竟是我弟弟親生兒子。”
夫妻倆一時沉默。
過了一會,虞夫人道,“你打算怎麽辦?”
“我們自己撫養吧。”虞泰道。
當初将他送走是為了不讓姐弟相見,如今見都見了,走不走的還有區別嗎?
“好。”虞夫人也沒有異議。
“關于這個……夫人,我有一事與你商量。”虞泰低聲道,“小弟和弟妹身亡,我也有不可推脫的責任……所以……”
虞夫人看向他。
“夫君,你但說無妨。”她緩和地說。
“說到底,是我對不起他們。”虞泰低聲道,“若景兒無福老去,我們待他比親生更親,彌補他心中傷痕。若他命硬……”
虞泰擡起眼睛,對上夫人的目光。
“我們好好培養他,争取讓他做下任家主如何?”他道。
修仙世家家主之位傳承并不似人類皇帝代代相傳,而是能者勝任。
可說到底,主家的孩子機會更多,更被細心培養,長大優秀的幾率也更高。除非旁系出了天才,不然這家主大概率還是主系出身的。
虞泰的兩個親生兒子便都很出色。
虞夫人注視着他,她溫和地說,“我沒有意見。只是這家主之位最終要能服衆,更重要的是,景兒想不想當。我們能做的就是好好培養景兒,讓他有選擇的機會。”
虞泰輕輕地點了點頭,他攬過夫人,不由得嘆氣一聲。
“被阿绾如此斥責,景兒恐怕要難受了。”
…………
……
結界中,衆人都閉着眼睛,表情各異。
他們許多人都沒有從記憶中蘇醒過來。
虞晚晚融合靈魂的時候,也同時讓他們看到了曾經屬于自己的片段。
虞晚晚的大腦昏昏沉沉,她扶着地板,身體沒有平衡,向後一歪,差點摔過去。
這是,一只有力的手撐住了她的後背。
虞晚晚擡起頭,卻對上了一個蒼老的目光。
她揉了揉氤氲的眼睛,下意識地開口,“我……”
剛開口,虞晚晚頓時便停住了。
她,她她的聲音好像有點奇怪?
女孩頓時呆滞住了,一動不動,不知發生了什麽。
她便聽到老人輕輕地笑了。
“你長大了,阿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