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5】【一更】
當天晚上,鄭姒夢到自己被人追殺,她喘着氣驚慌的在山林中逃竄,可身後那鈍刀在地面上拖行的聲音卻越來越近。
她誤入一片毒瘴之中,肺間火燒似的疼,凄慘的咳出血來,彎着腰再也跑不動。
那紅衣鬼陡然出現在她面前,紅唇一勾,笑出一口森森白牙,舉起血刀向她砍過來。
鄭姒尖叫一聲,驚醒過來,面上挂了一臉汗珠。
“小姐?”屏風外美人榻上的袖珞被驚動,起身探頭,帶着濃重的睡意問:“小姐,怎麽了嗎?”
鄭姒平複了一會兒心跳,勉強笑了一下,“沒事,做了個噩夢,你睡吧。”
窗外天光微明,她拍了拍自己的心口,正要放下幔帳再睡一會兒,卻忽然看到窗前一個黑影鬼魅一般一閃而過。
她的一顆心又吊了起來,關上幔帳縮進了牆角,擁着被子再也睡不着。
她坐在昏昏的黑暗中,忽然想到不久前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晚,他肩頭清冽的香氣。
她将下巴埋在膝間,指尖一顆顆的轉着手腕上的紅珠,直到摸到最涼潤細膩的那一顆。
我有點想見他。她心道。
……
天明之後,鄭姒在梳妝的時候多上了點胭脂,這才将蒼白的面色蓋下去,勾出幾分明豔顏色。
她将袖珞趕去了鋪子,帶着盈绫正要出門,寶珠閣卻忽然來了一位稀客。
來人穿着一身藕白素裙,娉娉婷婷,清麗婉約——正是鄭家名副其實的大小姐,鄭雪憐。
鄭姒住在鄭家這麽久,倒是早就知道這號人物,不過她們二人井水不犯河水,見了面也是客客氣氣的你點頭來我微笑,一個驕矜,一個從容。
無事不登三寶殿,鄭姒目光閃動了一下,禮節周到的将她迎進屋,讓盈绫為她斟了上好的茶。
兩人你來我往的客套了一番,過了半晌,鄭姒才聽到她點明來意。
“我方才路過小花園,見地上已經有了落花,忽而想起一件事。”鄭雪憐低眉道,“三個月前,我在表妹于別苑中辦的賞雪宴上游玩的時候,曾承諾過星河苑落成之後,會邀她們來共賞海棠。”
她擡眸幽幽的看了鄭姒一眼,“姒小姐,星河苑中的海棠可開了?”
鄭姒點點頭,“開了有些時日了。”
她嘆了一口氣,“我今年還未曾見過。”
鄭姒表示同情,“那真是可惜。”
“好景當共賞,姒小姐何不趁着春光正好,在星河苑中辦一場春日宴,也好和翡州大戶的女郎們有些交游。”
鄭姒捏着下巴沉吟了一會兒。
不論鄭雪憐是何目的,她對她這個提議确實是心動的。
見到袖珞縫制的衣物那麽受歡迎之後,她有心搞一搞定制什麽的。若是那樣,翡州這些十七八歲的、如花似玉的女郎,不正是她的目标客戶嗎?
她的鋪子若做起來,是要從她們腰包裏掏錢的,多認識些金主總是沒錯的。
可是若真的要辦宴會,她卻又顧慮重重。
一來怕鄭雪憐居心不良、暗中使壞,而來怕自己妥帖的藏着的那個小郎君,暴露在衆人的目光之下。
所以鄭姒思忖了一會兒,道:“二小姐說的有道理,好景無人賞确實可惜,只不過如今疫病當頭,大家都人心惶惶,估計是沒有賞花的心情的。”
“等今夏疫病過去之後,我定會邀你和衆女郎一同來星河苑中賞景游玩。”
鄭雪憐神色淡了些,垂下眸子彎了彎唇道:“今夏父親是要帶我們去筠州的別苑避疫消暑的。”
她擡眸輕飄飄的瞟了鄭姒一眼,眸中含着些刺人的笑意,語帶深意的說:“那處可不是祖母的地界。”
鄭姒也笑了,笑意卻未達眼底,“二叔要當第一個逃離翡州的大戶嗎?鄭家在翡州很有聲望,如今局勢未定,這樣做怕是缺了些擔當。”
鄭雪憐輕笑一聲,覺得她可笑,“等這裏也變成一座瘟城的時候,你便不會這麽說了。”
“命都可能保不住的時候,還要這些虛名做什麽?”她眸色深深地盯着鄭姒,“父親對你似乎頗有微詞,有将你抛在翡州的意思。”
“若你将星河苑借我用一日,我便向父親求求情,如何?”
鄭姒的手指輕輕地點了一下桌面,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道,“二小姐,我本就不打算離開翡州,你何必多此一舉呢?”
鄭雪憐原本成竹在胸,暗忖自己說到這個份上,她定然不得不低頭了。可沒想到,她一開口,就将自己堵了回來,唇邊那點淡淡的笑意仿佛在明晃晃的嘲笑她自作多情。
她的臉白了一霎,咬牙道:“好,姒小姐有膽氣,既然你要留在這裏等死,那便留吧。”
她氣呼呼的走了。
鄭姒看着她的背影,“啧”了一聲。
這下好了,除了那些夫人姨娘,她已經把二房的人挨個得罪全了。
她不過說些實話罷了,何必那麽生氣呢?
鄭姒搖頭慨嘆,備車去了星河苑。
她走之後沒多久,鄭雪憐的清雪院中,鄭菱枝聽到風聲來尋她,偷偷告訴她了一件事。
鄭雪憐聽完,眸中閃過訝然和暗喜,低聲反問,“你說的可是真的?”
鄭菱枝點點頭,“錦繡坊的老板娘告訴我,她前段時間在那處買了兩件價值不菲的男衣,皆是少年的身量。你說,她在翡州誰也不認識,能買來給誰?”
鄭雪憐點點頭,“的确可疑。”
鄭菱枝嗤笑一聲,譏諷道:“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麽貨色,那日倒敢來教訓我。”
鄭雪憐聽了這話,瞟她一眼,“她倒比你聰明謹慎的多,你該學着些。”
鄭菱枝哼了一聲,“再謹慎又能怎麽樣,還不是被我抓到了把柄?我倒要看看,她偷偷摸摸養男人的事被宣揚出去之後,她還怎麽在翡州立足。”
鄭雪憐微微笑了一下,嘴上卻說:“還是要探一探真假才行,不然平白污蔑了她,就不好了。”
鄭菱枝目光微亮,“她瞞得過旁人,瞞不過星河苑裏的人。二姐姐,你手下的白芍的母親不就在星河苑當差嗎?找個機會把她叫出來一問便知。”
鄭雪憐颔首笑道,“好,我會安排。”
鄭菱枝走後,她喚來自己手下的小厮白芨,淡淡的吩咐道:“繼續盯着寶珠閣那邊的動靜,姒小姐若回來了,馬上來告訴我。”
那長眉尖臉的小厮低頭稱是,又說夫人方才派人來傳話,讓去她那處用飯。
鄭雪憐應了一聲,随手揪下花瓶中桃枝上的一朵粉瓣桃花,走在路上的時候慢悠悠的扯碎了。
到母親院中一看,見父兄皆不在,桌上擺了滿滿當當的菜,卻只有她自己坐在桌旁。
鄭雪憐在桌邊坐下,随口問道:“爹和哥哥又跑去哪裏了?”
“柏瑜去忙生意了。”她道,“至于你爹,方才沉着一張臉出去了,不曉得去幹什麽了。”
她眉心蹙起,“前幾日差點把命折進去,竟還不知道安分幾天。”
鄭雪憐連忙開口勸慰她,“娘,你別擔心了,在翡州這地界,爹能出什麽事呢?”
“但願如此。”
……
今日天朗氣清,暖日融融。
鄭姒出城之前,見日頭高照,已經是正午時分,便帶着盈绫下了馬車,擇一家酒樓吃了一頓飯。
她這個人有長性,起初擇定了哪家就不太愛變動地方,所以這次依然去了那處醉仙樓,點了他們的招牌菜。
來布菜的圓臉小厮笑盈盈的,将她點的紅燒鳕魚和幾道小菜端上桌之後,還端上一碗熱氣騰騰的羹湯,說是送給熟客的。
鄭姒欣然笑納,暗道這家店的服務真不錯,要是味道能更上一層樓就好了。
這紅燒鳕魚比起三娘做的,到底還是差了點意思。
想到這裏,她感慨的嘆了一口氣,心道,若我有三娘的那雙手,我便自己開一家食肆,哪裏還愁賺不到錢?
起初可能要辛苦一些,不過她可以收幾個聰明伶俐的小徒弟,将他們教出來之後,她便甩手不幹了,到時候再無煩事挂心頭,豈不是美得很?
可惜她沒那雙手。
鄭姒恨鐵不成鋼的看了看自己的手,暗道,養得好看有什麽用,撫琴只會一些皮毛,作畫也畫不到拿出去賣的水準,整天就知道捧着個話本子。
她象征性的在心頭譴責了一下自己,而後便食指大動的開始用餐。
盈绫左右看了看,有些疑惑地問她,“小姐,你有沒有聞到一股甜香?”
鄭姒深吸了一口氣,只嗅到食物勾人的香氣,末了,才隐約聞到一點膩人的甜味。
“有一點。”她邊說着,邊不耽誤的用筷子夾了一塊鳕魚肉,随口道,“是不是花香?”
盈绫蹙着眉,“不太像。”
鄭姒咽下一口,又捧着小碗給自己舀了一勺湯,“可能是店裏調的香料吧。”
盈绫用手掌在自己的鼻前扇了扇,又仔細嗅了嗅,眉心蹙的越來越緊,“小姐……”
鄭姒已經用筷子夾起了一粒花生米,眼睛也沒擡,“怎麽了?”
她站起身,面色凝重,“我覺得有點不對。”
鄭姒看着那粒花生米,心中奇怪,有什麽不對的?
不過這念頭剛起未落的時候,她豁然發現,那粒花生米忽然變成了兩顆,而後便開始影分身。
她的意識變得模糊黏稠起來,筷子一下子掉了,花生米咕嚕嚕的滾到地上,她扶着額,目光無意識的追随着,發現牆角某處無端的升起了細弱的袅袅白煙。
那熱氣騰騰的羹湯讓白煙和香味飄了滿屋,将那點小小的異常掩蓋住了。
她暈倒之前,心想,果然天上掉餡餅,準沒好事。
白煙滿室,她們二人昏昏的伏倒在桌上。
那圓臉小厮敲了敲房門,“客官,出什麽事了嗎?”
屋內無聲無息。
他笑了一下,轉身走上三樓,行到黑暗的走廊盡頭,叩了叩房門。
“鄭老爺,都安排好了。”
裏面傳出一個陰沉的聲音,“□□,人多眼雜,不好行事。将她們綁好蒙住眼封住口,別讓旁人發現,等天色暗下來再說。”
“是。”他應聲之後,走進另一個屋中,在托盤上放了麻繩黑布,然後用綢布蓋着,施施然的下了樓,送餐一樣進了鄭姒的屋中。
他将二人拖到牆角,看着鄭姒如花似玉的臉蛋,嘆了一口氣。
“得罪誰不好,偏要得罪那個锱铢必報的主,這翡州有頭有臉的人物,哪個沒和他喝過茶呢?”
“你也莫怪我,東家讓我聽他差遣,我也沒有選擇的辦法,若是不從,怕是會丢去半條命。”他懇切道,“這年頭,誰活的容易呢?”
他嘴上說的話軟和,下手卻一點沒耽誤,照鄭明義的吩咐将二人捆好了,而後走出去,喀嚓一聲,輕輕關上了門。
……
太陽一點點的落下山去。
鄭姒醒來的時候頭暈腦脹,雙手被反綁,眼前一片漆黑。
她悶悶的咳嗽一聲,慢慢回想起自己身上發生的事。
耳邊能聽到車輪滾動的聲音,馬車颠簸不定,路面十分凹凸不平,一定不是城中的街道,也不是修的平整的官道。
一陣風過,她聽到樹聲如濤,由此猜測,此刻她已經被帶到了翡州城西十裏外那片深深的密林中。
她心中無比的慌亂,卻又奇異的鎮靜,她知道只有殺人抛屍時綁匪才會将人帶到這種地方,自己怕是難活過今晚,手腳都怕的發軟。
可是另一方面,她的大腦還在冷靜的飛速轉動,推測兇手,收集信息,尋找自己獲救的可能。
兇手很好猜,除了鄭明義她也想不出旁人了。
至于獲救的可能……
鄭姒蜷着腿在車廂裏慢慢挪動了一圈,在角落裏碰到一個人。
她用自己被反綁的雙手辛苦的摸索,摸到她腕上的一個玉镯,镯子上有一道細細的裂口。
她心中一涼,知道盈绫也被放倒了。
她心跳如擂鼓,漸漸意識到自己可能破不了這個死局。
袖珞此時在鋪子裏,只以為她去星河苑了,而九順被她留在星河苑當管家,根本不知她今天會去。
她如今每次去星河苑前都會和祖母打聲招呼,所以就連清梧第二日都不會來了。
她無聲無息的死去好幾天,可能都不會有人發現……
鄭姒緩緩地将脊背靠在車壁上,自我安慰道,沒事,我也不是第一次死了,說不準死一死,又穿進了另一本小說。
可她心頭還是湧上濃重的悲傷。
上次猝死的太突然,她根本來不及有什麽感觸,在這裏生活了十幾年之後才想起前塵,往日的那些生活也早已遠去了,所以鄭姒适應的非常良好。
可是這一次,她卻在無邊的黑暗中,孤寂的等待着死亡的到來。
也許再也沒有轉世,也沒有來生,只有人死如燈滅,往後這世間,再也沒有她了。
她很沮喪的想,劇情這麽輕易就能改變嗎?
她本該死在一年之後的春日的。
往日不曾深刻的思考過死亡,可是死到臨頭的這一刻,她發現自己真的想活着。
哪怕出個變故,讓自己多活一年、一天,一個月也好。
若是那樣,她一定……
首先把那個小郎君霍霍了!
這個大膽的想法剛冒頭,馬車便忽然停了。
“你是什麽人!”
她聽到車夫兇惡的聲音,一顆心充滿期待的提了起來,忍不住想,是誰來了?
翡州城中,好像沒有能在此刻來救她的人物。
若是在京城中,她倒是還能押一押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将軍賀骁,可如今他在千裏之外,不可能飛渡來此。
而且……此刻他估計已經将心思放在鄭姣身上了吧。
她選擇留在翡州城之後,和他的妹妹賀蘭通過一次書信,她當時提過,賀骁以為她是被抛下了,不顧一切想将她接回來,卻終究被父親攔下了。
遠方有人挂念着你是件很讓人感動的事,可是鄭姒當時回信的時候卻只叮囑賀蘭不要找鄭姣的麻煩,全然略過了此事,顯得十分無情。
因為鄭姒知道他是會變的。
賀骁和鄭姣這一支股走的是相愛相殺的真香路線,在小說裏,鄭姣初到京城的時候,賀骁心中還對鄭姒很有好感,總覺得是她害了她,因此對她處處冷臉,總愛與她作對。
後來,他發現她身上不同尋常的冷冽與堅韌,不由得被她明亮的眸光吸引,漸漸放下成見,轉變态度。
再後來,她行舉手之勞輕飄飄的救了他一命,他越陷越深,俯首甘願将自己的身家性命悉數交于她。
他這條線中一個經典的場景,她印象很深刻。
那時,鄭姒的死訊傳入了京城。
鄭姣沒有放在心上,參加宴會的時候穿了一身楓紅的衣裳,被看不慣她的世家貴女借此攻擊。
那時候,是賀骁站出來擋在了她身前,漠然的說了一句,“她死了,與鄭姣何幹呢?”
彼時鄭姒的那些醜事已經傳入了京城,他起初的少年情思早已消散的一幹二淨,他要守護的姑娘,變成了另一個人。
假千金鄭姒鸠占鵲巢十五年,終于被真正的大小姐,一步步的,奪回了一切。
鄭姒知道這一切。
所以她才不會為他動容,如今不會,他改變之後,也不會。
鄭姒将心頭他的影子揮散,在無邊的黑暗中,忽然開始想念星河苑中那盞亮起的燈。
她伸出手指在虛空中摸索,在黑暗中有些哀傷的想,這就是他看到的世界嗎?
若她今日真的回不去了,他……該怎麽辦呢。
整個人被哀思纏繞的時候,她忽然聽到恐怖的聲響。
先是刀尖沒入血肉的聲音,而後,是重物倒地的鈍響,随即是一種奇怪的“嗬嗬”聲。
她本能地覺得恐懼,還沒來得及深想,忽然覺得車內湧進一陣陰風。
冰冷的刀尖劃開封住她嘴巴的黑布,又挑起她的下巴,血腥味湧入她的口鼻。
持刀的人問她,“他在哪?”
鄭姒牙齒打顫,仿佛周圍是冰天雪地似的。
“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