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這個馬車不算寬敞,所以只有她這邊長長的軟座席。
容珩在對面盤腿坐着,靠在角落,看上去很難受。
他沒有應她,鄭姒也不強求,看了他一會兒,拿起她擱在一旁的鬥篷丢了過去。
穿的那麽單薄,難怪手那麽冷。
那鬥篷精準的落在了他的身上,綴着一圈白毛毛的鬥篷帽子還一下子蓋住了他的臉。
他有些懵的動了動頭,然後伸手将帽子拉了下來,朝鄭姒這邊看了一眼。
她噗嗤笑了一聲。
容珩沒說什麽,就那樣蓋着鬥篷睡過去了。
……
星河苑的兩棟小樓在園子的最深處,隔着前院和中庭,在竹影掩映的月洞門後,一棟二層高,一棟三層高。
二層高的叫閉月樓,三層高的叫摘星閣。
因為摘星閣已經被她挑中,所以鄭姒将容珩安置在閉月樓裏。
由于比較倉促,閉月樓裏還很空蕩,沒有床榻,也沒有桌椅,鄭姒與袖珞面面相觑了一會兒,然後将她拉到一邊,悄聲讓她去買床被褥并幾件寝衣回來。
當晚,鄭姒帶着袖珞回了寶珠閣,而容珩在閉月樓中打了一晚上地鋪。
第二日快到正午的時候,袖珞提前趕到,将在床邊靠坐着的容珩帶到了二樓,随即落後一步的盈绫和九順帶着家具趕到,樓下叮叮咣咣一陣響,添了床榻屏風桌椅,簡單擺出了個能住人的樣子。
在二樓瞧見盈绫和九順走遠了,袖珞才帶着他下了樓,走之前告訴他,下午小姐會過來。
聲音中有幾分心虛。
見他什麽也不說,袖珞有幾分尴尬,對着空氣沉默了一會兒,匆匆的離開了。
她原本覺得自家小姐有些不靠譜。
本說好了今日要早起給他布置新居,可昨夜她卻看話本子看上了瘾,直到半夜三更看完之後才心滿意足的歇下。
今日袖珞喚她起床的時候,她無論如何都不起,袖珞提起閉月樓這茬,她擺擺手讓她自己看着辦。
最後還迷糊的囑咐了一句:“別讓盈绫和九順知道,不然傳到我爹娘耳朵裏,我就慘了。”
袖珞本覺得小姐這态度很委屈這個小郎君,不過今日見到他那不冷不熱的樣子之後,又覺得,他也不值得小姐殷勤。
說到底,不過一個長得好看的奴隸罷了。
……
袖珞回到寶珠閣的時候,鄭姒已經起來了,她穿着随意,坐在桌前捧着碗喝糯米粥。
見她回來,鄭姒囑她關上門,然後拍了拍一邊的圓凳,自然而然的讓她坐下來吃東西。
自老爺夫人走後,鄭姒一日日的變得散漫,袖珞沒能把她掰回來,反而有被她同化的趨勢,漸漸習慣了她這沒規矩的樣子。
她确實有些餓了,于是坐了下來,拿着碗筷開始吃東西。
吃飽喝足之後,鄭姒小憩了半個時辰,而後拉着袖珞溜了出去。
她本打算直接去牙行買幾個仆役,可半路上卻相中了一輛馬車,那馬車寬敞敦實,車廂內很寬敞,兩邊有長長的軟座席,中間還餘有一塊寬敞的地方,稍微布置一下,可以很舒服的躺倒。
鄭姒很心動的買了下來。
這輛馬車一下子讓她的錢袋空了一大半,她知道買仆人也需要不少銀錢,一時間有些猶豫,不知道該不該先折回去一趟。
正舉棋不定的時候,她看到一邊的路旁跪着幾個身穿孝衣的人,頭上皆插了根草标。
插了草标的東西就是賣的,這是個約定俗成的規矩,除此之外,草标還含了一層揮淚大甩賣的意思。
鄭姒有些意動,停下來瞧了瞧。
這一瞧,讓她瞧見了兩張熟面孔。
“你們怎麽在這裏?”
她面前跪着一對少年男女,男的小麥色的臉上有一些麻子,正是汪五,女的她辨認了一會,才确認這個眉眼清秀的姑娘是翠翹。
汪五瞧見她,眸光顫動了一下,而後垂下頭,低聲說了他們這兩日的遭遇。
前天他來翡州城的集市上賣他娘編的草鞋和籮筐,傍晚賣完,趕回村子的時候夜已經深了。
也正因此,他逃過了一劫。
他記得那時候村子裏黑沉沉的,空氣中彌漫着一股血腥味,他推開房門,看到自己的娘親悄無聲息的倒在地上,血流了一地。
他游走在村中,看到自己熟悉的那些面孔都變得死氣沉沉。
正當他以為所有人都死了的時候,他聽到細微的啜泣聲,而後從一個籮筐下發現了翠翹。
她告訴他,這些都是山匪做的。
他心中仇恨,卻無可奈何。
花光了家中所有的銀兩,将村子裏的人草草的葬了,他絕望的躺在地上流淚的時候,從草叢中看到幾個土匪去而複返。
他們察覺到村中還有人,又翻找了一通,最終什麽也沒有找到。
他們罵罵咧咧的走了,覺得這是因為不走運,來的不湊巧,所以撲了個空。
汪五和翠翹一動也不敢動的趴了許久,直到入夜才敢起身。
他們離開明水村,不敢再回去。
走投無路之下,他們決定賣身為奴,好好的活下去。
鄭姒聽完嘆了一口氣,說:“你們要不要跟我走?”
他們知道她的品行,知道她這樣的人是可遇不可求的主家,自然求之不得。
于是鄭姒将剩下的銀兩給了他們,帶他們回了星河苑,讓他們跟在園中仆役的手下學做事。
安排妥當之後,她擡腳進了閉月樓。
此時已經是黃昏時分,安靜的屋內有些昏暗,鄭姒放輕腳步繞過屏風走到床邊,發現他正睡着。
怎麽這個時候睡覺?
鄭姒點亮一個燭臺,湊近看了看,發現他眉頭蹙着,額邊有汗珠。
她心中一驚,用手背探了探他的額頭,所觸一片滾燙。
她心中有些愧疚,忙打濕了帕子,擰到半幹,覆在他的額頭上,給他掖好了被子後,又喚袖珞去城中抓藥。
這一來一去費了不少時間,煎藥又花了一兩個時辰,等鄭姒把他喚醒喂了一碗藥之後,天已經黑透了。
這個時間城門應該已經關了,寶珠閣是回不去了,于是鄭姒順勢留在了這裏。
她讓袖珞先去睡了,守了容珩前半夜,時不時地給他換一張涼帕,摸一摸他臉頰上的溫度。
無事的時候便斜靠在屏風外的烏木美人榻上,就着明亮的燭火看自己随身攜帶的話本子。
他雖然病着,卻不怎麽擾人清靜,除了時不時地要一口水外,基本不怎麽麻煩鄭姒。
鄭姒看完手上的話本子時,夜已經很深了,她湧上些困意,最後去瞧了容珩一眼,見他呼吸均勻的睡着了。
她給他換了一張帕子,輕輕探了探他的臉,感覺溫度降下來一點,于是放心的收工,去隔壁摘星閣将袖珞搖醒了,将她趕去守後半夜,自己躺下睡了。
第二日一早,鄭姒睡得正沉的時候,被袖珞叽叽喳喳的喊醒了。
她起床氣很嚴重,剛醒的時候看誰都不爽,可袖珞指着自己磕破的額頭向她訴苦,樣子很凄慘,讓鄭姒對她發不出脾氣。
她耐着性子聽了一會兒,得知她那個柔弱的小郎君是罪魁禍首。
袖珞說她見他脖頸下的頭發被汗濕了,就想替他撥到兩邊,誰知他不知道發哪門子瘋,一下子将她推了出去。
她一點防備也沒有,額頭撞上了牆壁,磕的很疼。
鄭姒安撫了她一會兒,簡單替她處理了一下傷口。
見袖珞對他抱怨連連,鄭姒只得起身,帶着她去罪魁禍首面前找公道。
袖珞在她身後瞪大眼睛看她,“小姐,你還沒有梳妝打扮呢!”
鄭姒打了個呵欠,連寝衣都沒換,披了件鬥篷就往外走。
“打扮給誰看啊,給你看?”
發覺小姐又取笑她,袖珞嗔怪了一聲,追了上去。
……
容珩醒着,聽到鄭姒的腳步聲之後,他睜開了眼睛。
鄭姒沒睡足,聲音有些啞,懶洋洋地問他為什麽欺負她的小姐妹。
容珩不說話。
鄭姒心中本就不痛快,想着早點解決完這件事回去補覺,見他一副不配合的白眼狼的樣子,忍不住有些生氣。
“你不好好解釋的話,我就把你……賣了。”
鄭姒這麽說,語氣中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她以前追那些小愛豆,雖花了錢但自己也收獲了實打實的快樂,她覺得那時你情我願的公平的事。
而如今養的這個人,雖生了一副好相貌,卻好似并不知恩。
若是人惹人厭,那他長得再好看,鄭姒看到也不會開心。
她不想上趕着給自己找氣受,所以今日如何決定,全看他的态度。
原本想說将他扔出去,不過轉念一想,這人畢竟是自己花了一錠銀子才帶回來的,扔了血虧,于是便改了口。
她不至于故意作踐他,将他賣到不入流的人手裏,那樣她的良心也過不去。
她想了想,覺得自己費點心力,将他賣到一個不錯的主家手裏,也算仁至義盡了。
他察覺到她的認真,手指動了動,終于說:“我做了一個噩夢。”
“夢裏有一個瘋狂的女人捂着我的口鼻,用手掐我的脖子。”
“我拼命掙紮,最後她拿着一把刀劃破了我的脖頸。”
“我很疼,所以下意識的用力把她推了出去。”
“傷到她……我很抱歉。”
他談起這個夢的時候語氣很平淡,仿佛在陳述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沒什麽外顯的情緒。
可鄭姒聽着,心中卻有些難受。
她照顧他的時候,在他的右頸側發現一道長長的紅痕,一端隐入耳後的發間,一端險險的擦至頸動脈。
若當時持刀的人再多用一分力,他很可能就不在這個世上了。
所以鄭姒知道,他說的可能不單單是一個噩夢。
這應該是他親身經歷過的事情。
可即便是這樣,他臉上也沒有哀色。
鄭姒眼底忍不住湧上淚意。
她想,他心中曾怎樣絕望過,才變成今日這般,心如死灰的漠然樣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