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這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日光暖洋洋的。
鄭姒一夜好眠,睡到日上三竿,懶洋洋的起身梳了妝,往外瞧了一眼,便愉快的決定帶着袖珞她們一同出門了。
她走在熱熱鬧鬧的大街上,打算去集市上逛一逛,挑些桌凳茶幾,珠簾擺件,好好布置一下自己的新居。
這種事本不用她親自來做,但是鄭姒喜歡親手将自己的房子布置成自己想要的樣子,這能給她歸屬感。
她們逛了一個時辰,買了不少東西,因為有屏風花草這樣的大件,所以很容易就塞滿了兩輛馬車。
鄭姒讓九順和盈绫跟着馬車一同将東西運到星河苑,順勢放了他們半天假。
而後她和袖珞在附近的食肆中吃了一頓豐盛的午餐。
還不錯,就是有些甜。
下午,鄭姒領着袖珞閑逛的時候,看到了一家牙行。
她心想,自己如今有了一個園子,只有身邊這三個人怕是不夠用。
雖然星河苑中有些灑掃的仆役,但是他們畢竟是鄭家的人,成分不明,她并不打算留在身邊。
還是自己買來的放心。
于是她順勢走了進去,向夥計說明來意之後,便有一個小夥計出來,領着她們往後院走。
路上,鄭姒随口問他這裏的奴隸都是從哪裏來的。
那小夥計很熱情,說有的人窮苦,靠自己活不下去,就自賣為奴,找到個主家至少能生活。
還有些貧民,成家之後生了不少孩子,卻又養不活,無奈之下只有賣掉自己的一些孩子。
此外,還有的人生下來就是奴隸,被主家發賣了,有時候也會到這裏。
見鄭姒聽的認真,他說的便更起興了,回答完她的問題之後,他又談起自己這兩日的見聞。
“……若是你能早來一些,那玉人似的小郎君說不準也不用遭那樣的罪了。”
“我本和老板說了,像他那樣的容貌,你們這些公子小姐一定喜歡。可他卻覺得他是個瞎子,什麽都幹不了,只能當個服侍人的玩意兒。”
“我覺得他不對。那樣一個小郎君,留在身邊撫個琴吹個簫的,不也風雅得很?”他自己說還不夠,還想從別人身上找點認同感,于是扭頭問鄭姒,“小姐,你說是不是?”
鄭姒因他的形容出了會兒神,沒聽清他的問題,見他盯着自己,随口問了一句:“你說的那個小郎君,眼睛是什麽顏色?”
“嗐,我跟你說,這也是我看好他的原因之一。”提起這茬,他明顯更興奮了,“那小郎君雖然瞎,但是那雙眼睛卻很好看,跟下雨前陰沉沉的天似的,還帶着點看不透的霧,總之不僅絲毫沒有影響他那副好容貌,還添了幾分柔憐幽惘的意趣。”
鄭姒聽到這裏,神色變得凝重下來,問他:“他是什麽時候來這裏的?被誰帶來的?”
他思忖了一會兒。
“大概四五日前,是被他大伯帶來的。”說到這裏,小夥計嘆了一口氣,想象力豐富的說,“唉,估計是父母不在了,落到了黑心大伯的手裏。”
“我尋思着,那大伯許是想謀奪他父母的財産,這才将這個小郎君神不知鬼不覺的賣了。”小夥計感慨的搖着頭說,“那小郎君通身的氣度,确實不像窮苦人家養出來的。”
“那些大宅表面風光,誰知背後有多少龌龊事呢?”
“也正因此,他的身價還真不低,那挑中他的男人說,那些權貴富紳,就喜歡亵玩他這樣的郎君。”
他口中不停,走着走着,發現身後的那個女郎好像沒有跟上來,不由得回過頭去,卻見那個和善的女郎,面沉如水的站在那裏。
“他被帶到哪裏去了?”
……
宿柳巷處處挂着紅燈籠,夜晚喧騰,白天卻很安靜。
此時是下午時分,道旁的青樓紅館都閉着門,幾乎沒什麽人走動。
鄭姒走在其中的時候,心中有點慫。
她即便是上輩子也沒來過這種地方。
不過身邊的小侍女袖珞比她更慫,她在後面拖着鄭姒的衣袖,時不時地說一句:“小姐,我們還是回去吧。”
被她這麽一襯托,面色淺淡的鄭姒倒顯出幾分鎮定自若來。
她不由得有了幾分底氣。
約莫走了一刻鐘,鄭姒看到一家門前擁着幾簇山茶花的小樓,名喚“弄鳳樓”,朱甍碧瓦,華麗又雅致,不是她想象的那種污糟的地方,倒像個蠻高級的會所。
鄭姒心中稍定,上前敲了敲房門。
一個身如蒲柳的小倌打着呵欠拉開門,眯眼看了看天色,笑道:“女郎來早了。”
鄭姒不想多言,摸出一塊銀子,問他們的管事人在哪裏。
他愣了一下,眯眼細瞧她的服飾,好一會兒才收了,引着她穿過一道小門,向內走去。
穿過前院,繞過長長的抄手游廊,鄭姒一擡眼,看到一個開闊的庭院。
院中鋪着青磚,庭中有一個圓池,池水上卧着幾片圓圓的小葉。
她心中納罕,沒想到這弄鳳樓內裏還藏着乾坤。
她在廊下穿行,左手邊是一排西廂,隔着庭院,還有一排東廂相望。
主屋灰牆紅柱朱門,那小倌帶她行至那裏,叩了叩房門,道:“青姑,有一位貴人來尋。”
“快請進來。”裏面傳出一道微啞的女聲,聽上去含着幾分急切。
鄭姒心中有些疑惑,踏入房門之後,與起身相迎的青姑四目相對。
她挽着低髻,發上一枚寶藍點翠珠釵,穿一身灰綠色的衫子,唇下有一顆痣,約莫三十來歲的樣子。
起初她的神情有些激動,但是在看清鄭姒的樣貌之後,眸中的亮光就漸漸地退了下去。
她瞅了兩眼鄭姒身上的衣物,眸光又動了動,問道:“貴人可是從西北方來?”
西北方是京城的方向。
鄭姒想起自己的來意,沉吟片刻,點了點頭。
這種時候,将自己的身份擡高些總沒錯。
她又問:“春天快到了,彆雉什麽時候南飛?”
鄭姒懵了一瞬。
怎麽突然猜起啞謎了?
候鳥南飛不都是在秋季嗎?春天到了為什麽要南飛?
而且彆雉不就是紅腹錦雞嗎,這個鳥也不遷徙啊……
鄭姒想起她方才那句“西北方”,意識到這可能是句黑話。
紅腹錦雞羽色華麗,頭頂有金黃色絲狀羽冠,金翅紅絨,尾羽黑褐,是一種很漂亮的禽。
鄭姒隐約記起,神話中的鳳凰,好似就是以它為原型。
想到這裏,她回憶起這二人打量自己衣着的樣子,垂眸瞧了眼自己身上的衣裳。
內裏是豆蔻粉的上衫,一側綴着幾朵桃花,下身是一片落英色齊褶長裙,裙擺處用鮮亮的絲線錯落有致的繡着九尾狐,雪身紅尾、口銜粉花、腳踩金球,陽光一照,泛出淡淡的金彩,煞是好看。
這是是京中貴女圈裏新流行的繡樣。
外頭罩了一件粉藍漸變的長鬥篷,雪白的毛領,鬥篷邊上點綴了幾朵金線勾邊的粉色山茶。
也是那些王公貴女冬日喜歡的裝扮。
京中貴女,鳳凰南飛。
這青姑希望她是誰,或者說,希望她為何人所來?
鄭姒不再深想。
她沒有回答青姑的問題,只說:“我來帶走一個人。”
她露出一個笑容,問:“要什麽樣的人?”
“玉質雪姿,冰骨月韻。”鄭姒忍不住和她玩起了高端猜謎。
青姑沉吟了片刻,陷入了思索。
“倒是有一個,只不過是新來的,還有些不馴,而且是個瞎的。”
鄭姒眸子一亮,道:“就要他。”
……
容珩不在屋中。
木栓斷成兩半掉在了地上,桌腳流了一團黑乎乎的油,上面的煤油燈不見了。
管事的四處找不見,繞了一圈回來發現他倚在廊下的紅柱上,手裏把玩着一個小木筒。
他罵了他一通,說這裏的護院都壯實的很,他休想逃跑。
那少年用盲眼盯着他,勾出一個笑來,問:“你冷嗎?”
管事脊背一涼,覺得這少年邪門的很。
他不想再與他多言,不耐煩的去拉他,說:“你走運了,有人瞧上你了,識相的話就快跟我過去。”
那少年後退一步,讓他抓了個空。
管事擰着眉擡起頭的時候,看到他手中的小木筒亮起了一簇火。
他暗道,這人說不準真是個瘋的,這時候竟然還有心情玩火。
他捋了捋袖子,啐了一口,“奶奶的,敬酒不吃吃罰酒!”
說着,蒲扇一樣的大手就向他抓過去。
容珩将手中的火折子向身後輕輕一揚。
幾乎就在同時,不遠處傳來一道清亮的女聲。
“住手!”
他循聲望去,眼眸一睜,電光火石之間,将那剛剛脫手的小木筒又抓了回來。
鄭姒走到近前,将那管事喝退到一邊,站在容珩面前上上下下看了他一眼。
“你還記得我嗎?”鄭姒小心的低聲問。
容珩盯了她一會兒,輕輕點了點頭。
鄭姒松了一口氣,手指捏了一下衣袖,看着他說:“我來帶你走。”
“你……願意跟我走嗎?”
他眨了一下眼睛,低首吹滅了那簇灼灼的小火苗。
而後伸出手,仿佛在尋她的衣袖。
他在黑暗和空蕩中緩慢的摸索,卻忽然被一只溫熱細膩的手握住了。
鄭姒牽着他往前,道:“走吧。”
……
鄭姒提前讓袖珞去雇了一輛馬車,等在弄鳳樓前。
青姑已經将他的賣身契給了她,當時鄭姒摸出一錠銀子擱在了桌上,青姑卻推辭不受,說:“都是為主子效力,不必這麽客氣。”
鄭姒知道她産生了某種奇妙的誤會,不過為了少生事端,她順勢而為,面上僞裝的滴水不漏。
“姑姑守在這裏辛苦了,這是我一點小小的心意。”
她仿佛在玩誰是卧底,開局一張空白牌,高深莫測的靠胡說八道茍到了現在。
“卧底”鄭姒屏着息牽着容珩向外走,一直到出了弄鳳樓,上了馬車,才終于松了一口氣。
她放開他的手,發現自己手心裏有一層細汗。
掏出塊帕子擦了擦,一擡眸看見他手擱在膝上,垂眼似乎在瞧的樣子,想了想,也丢給他一塊帕子。
又把一邊的手爐也塞給了他。
剛才握着的時候,他的手很冷。
而後她咕咚咕咚的喝了一杯茶,放松的長嘆出一口氣。
“你很怕。”他說。
鄭姒督了他一眼,“你不怕?”
他沒回答,微微彎了彎唇角,而後抱着暖烘烘的手爐,頭擱在車壁上,閉上了眼睛,一副要睡覺的樣子。
鄭姒瞧了他一眼,說:“你可以來我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