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在去白梅園的路上,鄭姒回想起書中的這一段情節。
這件事倒是和鄭姣沒關系,也與她沒什麽關聯,原書中的鄭姒這日心情正郁悶,在鄭姣上門尋她的時候幾句冷言冷語将人擠兌走了,而後在房中悶了一整日。
鄭姣獨自一人去瞧了個熱鬧。
傩戲是一種祭神跳鬼,驅瘟避疫的舞蹈,本是王公和百姓對安寧生活的一種祈願,只不過這種沾上神鬼能動搖人心的戲,常被有心人利用。
小說裏出現的“跳大神”,更是常常和一場栽贓陷害扯上關系。
鄭姒看的這本書也沒能免俗,只不過這個情節設置的有些舊瓶裝新酒的意思,沒讓女主被陷害之後反殺,而讓她從頭到尾當了一個看客。
鄭家大宅烏泱泱的一大家子人,有人的地方自然就有算計和争鬥,這出戲就是他們自家人搭了戲臺子唱起來的。
鄭家的老三鄭明禮驚才絕豔,早年靠着帶茶葉出走西方異國讓鄭家成了鐘鳴鼎食之家,只不過天妒英才,他在三十歲出頭的時候客死他鄉,留下了一對柔弱的母女。
他的妻子容氏是一個落魄的宗室女,攀不上那些勳貴,所以下嫁了商人,與他育有一女叫鄭姝,儀态端方,清麗秀美。
在鄭明禮死了之後,鄭家精明的老二鄭明義蠶食了他留下的鋪子和田莊,從中得了不少好處,也養大了胃口。
人心不足蛇吞象,在嘗到了甜頭之後,他又将目光落在了鄭明禮留給他們母女的那幾家布行上。
那裏面有成色上好的絲綢,若是運到異國,能換來不少真金白銀,鄭明義眼饞許久,卻一直弄不到手中。
因為鄭明禮雖死了,卻留下不少忠義的老掌櫃和老仆,他們只認容氏和鄭姝,對他的鑽營油鹽不進,讓他找不到地方下嘴。
鄭明義憋久了,便生出歹念來。
他想,既然你們只認容氏,那我好好“照顧”一下這個弟妹,将她變成身邊人,那她的東西不就自然成了我的?
容氏有殊色,雖對他客氣疏離,卻絲毫沒有反抗之力,鄭明義試探了幾次之後,便向她伸出了魔爪。
眼看就要成事的時候,卻被鄭姝那個不吭聲的小妮子拿花瓶砸的頭破血流。
鄭老夫人聽聞此事之後,勃然大怒,将他罵得狗血噴頭,安撫了容氏,又多寵愛了幾分鄭姝,才終于堵住知情者的嘴,将這樁醜事壓了下去。
只是鄭明義向來锱铢必報,吃了這麽大一個虧,他自然咽不下這口氣。
他知道鄭老夫人篤信鬼神,所以借逐疫之名,請了翡州有名的神婆來家中跳傩舞。
他早已買通了那神婆,讓她在傩舞結束後給一個穿黑衫的姑娘,批下天煞孤星,克親克友的命格。
那身穿黑衫的姑娘就是鄭姝,自父親死後,她常年只穿黑色,看上去十分陰沉,所以宅院裏的其他姑娘都不愛親近她。
她在獲得了這樣的批命之後,迅速的從老夫人面前失了寵,為了化解她帶來的災厄,老夫人将她送到城郊一處隐蔽的小樓獨居,之後她一直孤獨地生活在那裏,再也沒能回本家。
而鄭明義用鄭姝威脅容氏,逼得她不得不就範,他陰暗變态,想着法子折辱她,容氏郁郁寡歡,沒幾年就香消玉殒了。
這件事帶給鄭姣很大的沖擊。
在白梅園的時候,她看到飄搖的落葉一般身不由己的鄭姝,目送着她在衆人鄙夷畏懼的目光下,獨自登上黑漆漆的馬車,仿佛看盡了一個柔弱無依的女子,迅速凋零的一生。
這讓她在心頭埋下憤恨的火種。
之後在得知容氏的命運之時,這把火燒的愈發熾烈。
所以此後一生,她一步步往上爬,不愛男人,只愛權勢。
終于将一條路走到了極致。
這件事也帶給了鄭姒很大的沖擊。
她當時看完這糟心陰暗的情節,氣的半天沒睡着覺。
閉上眼睛半晌之後,腦海中還時不時地激情辱罵鄭狗逼。
最後她一腔怒火無處發洩,噼裏啪啦一篇小作文扔在了評論區,翻飛的手指幾乎将軟鍵盤敲出了火星,中心思想是慷慨激昂的指導作者讓鄭姣手撕鄭明義。
之後作者下場有理有據的回複了幾條理由,說鄭姣不會這麽做也不能這麽做。
鄭姒心道胡扯,激情的與她對線一天,最後作者暴躁冰冷的留下一句:呵呵,你行你上。
站在白梅園裏的鄭姒想到這裏,脊背一涼,感受到了某種宿命的安排。
一陣搖鈴聲拉回了鄭姒的思緒,她定睛一看,見人群中央已有兩人帶上奇詭的傩面,呢喃着古怪的咒語,跳起了形神類鬼的怪誕舞蹈。
傩面之下,那雙眼睛轉動着,似乎在尋找什麽人。
鄭姒默不作聲的環顧一圈,在一棵柳樹下看到穿着黑衫,有些離群的鄭姝。
她沉吟了片刻,眸光幾變,終還是捏了捏手指,擡步走了過去。
神婆尋找良久,終于在柳樹下看到一個身穿黑衫的女郎。
她閑閑的靠在那裏,目光若有所感的投了過來,仿佛透過厚厚的傩面,落在了她臉上,讓她心中忍不住一驚。
不過随即,她定了定神,不着痕跡的向那邊舞了過去。
不過一個毫無抵抗之力的女娃娃罷了。
她能溝通鬼神,一句話就能定人生死,左右人的命運。
愚昧的人總會選擇相信她。
她跳到她身前,一張傩面猛地湊近,在她頸側裝神弄鬼的盯了她兩下。
鄭姒微微撤遠了身子,垂眸靜靜地看她表演。
片刻之後,她一通亂舞,開始神神叨叨的念她的判詞。
念到一半,發現樹後又有個身穿黑色交領的姑娘探出了頭。
神婆一時間卡住了,不過衆目睽睽之下,她也不好再改口,只好硬着頭皮念完,念了一遍又一遍。
在鄭老夫人沉聲問怎麽回事的時候,她按照準備好的說辭說了。
鄭老夫人的目光落在鄭姒和鄭姝身上,沉肅的問:“您說的是哪位女郎?”
神婆有些猶疑,目光望向鄭明義。
他不動聲色的指了一個方向。
鄭姒将他們的動作收入眼底,拉過鄭姝的手,不動聲色的擋在了她面前。
她感覺到她在輕輕地顫抖,不由得将她的手握緊了。
不待神婆回答,她便笑道:“如此猶豫,莫不是大師心中也沒弄明白?”
她拉着鄭姝走遠了一點,回頭上上下下看了一眼那棵柳樹。
“依我看,說不準作祟的是這棵柳樹精。”她臉上挂着嫣然的笑,說出的話卻十分不留情,“至少在這裏杵着的樹只有一個,穿黑衫的女郎卻有兩個。”
此話一出,神婆目光暗驚,鄭明義也面色陡變,心思靈活的人目光落在二人的黑衣上,心中已經明白了八分。
鄭姒十分莽勇,點到這份上猶不盡興,非要将話說明。
她臉上帶着笑,眸子一轉,盯住了那個道貌岸然的禽獸。
“你說是不是,二叔?”
四下一片嘩然,就連鄭姝也驀然擡起眸子盯住了她。
鄭明義如今是鄭家的當家人,雖被孝字壓着,不得不對老夫人恭順,可這偌大的家中,真正能說話算數的,還是他。
在鄭家當着衆人的面忤逆他,基本是自尋死路。
即便她說的是對的,也會被打成胡言亂語。
這種時候真相不重要,人們心中掂量清楚後,選擇誰才更重要。
鄭姣清楚這一點,也很有自知之明,所以隐而不發,冷眼旁觀。
而鄭姒走到鄭姝身邊之前,心中也并非不明白這一點。
不過她與鄭姣不同,她當了十五年的千金大小姐,恃寵而驕,高傲率性,此番橫插一腳,也合她的性子。
她不像鄭姣那樣心比天高,不需要像她一樣愛惜羽毛,步步籌謀,生怕行差踏錯。
她比她自由的多。
鄭明義固然掌握了鄭家的話語權,但是鄭姒知道,他是沒辦法随便拿捏自己的。
因為她是鄭家的貴客,她爹鄭衍,是鄭家上趕着巴結的、京城裏的大官。
只要他不想撕破臉皮,就要有所顧忌。
果然,鄭明義動了動眼珠,沒有與她針鋒相對,哈哈一笑說她真會開玩笑,将她那句話揭了過去,而後言語間透出送客的意思。
鄭姒一擊之後,沒有再死纏爛打,轉而看向了那個神婆。
她心中已經明白過來,搖了一下手中的鈴,說難怪這兩位女郎身上氣息相近,原來是這個女郎穿了另一人的衫子。
她金鈴輕轉,慢慢指向了鄭姝,令人毛骨悚然的眸子毒蛇一樣盯住了她。
鄭姒感受到她輕輕地抖了一下,不過随即,她就掙開了她的手,站了出來。
鄭姒偏頭看她,見她一張臉煞白,察覺到她的目光,她輕輕地笑了一下,無聲的說了句“謝謝”。
像是已經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神婆圍着她踱了一圈,終于蓋棺論定,說她是一個克親克友的災星。
鄭姒看到目露厭棄的衆人,看到面色不明的鄭姣,慢慢盯住神婆問:“您何以斷言呢?”
她亂舞了一通唬人的舞蹈,呢喃了一串晦澀的咒語,做足了氣勢之後,聲音嘶啞的說,她能溝通鬼神,這是鬼神的指示。
“是嗎。”鄭姒仰頭看了看天,面上浮上莫測的微笑,輕聲說,“神告訴我,你會在三日內死在一場大火中,來焚盡你身上的污濁。”
四周陷入一片詭異的寂靜之中,鄭姒摸了摸鄭姝的頭,附到她耳邊說:“神還說,她沒有放棄你。”書中的鄭姝雖然孤苦,不過一生安寧順遂。
而後她沒再說什麽,靜靜地離開了。
鄭姣跟在她身後,含着疑惑的目光若有似無的落在她身上。
鄭姒心有所感,暗道,難不成她又想借這件事搞我?
她方才确實沖動了,不過說出那樣一句神神叨叨的話,也并非信口胡言。
她那樣說,是因為書中這個神婆确實被燒死了。
這也是讓她敢于走上前的,最後一塊底牌。
至于那句“神告訴我”……
鄭姒覺得,只要可以輔助她裝逼,她不介意将那個暴躁的作者擡舉成神。
希望她不要不識擡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