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8)
手往法倫後腦勺呼了一巴掌,又對着他後背踹了一腳。
“老子的轉世就這麽叫你打死了!法克!”
皇甫昕背轉過身去,望着西邊的幽冥國內城,還有在夜色裏也閃着波光的湖水,淡淡開口:“別動手。陛下,你還是問問清楚,他是不是真的想好了。”
法倫從地上站起來,他沒有看路西法一世,卻望着皇甫昕道:“大陸契約可以割斷?”
皇甫昕說:“想要割斷,自然可以割斷。只可惜并非每個人都能看得開,比如說我。”
法倫輕輕嘆了口氣,低頭看着身上沾的血跡,王既晏的血:“因為你在這裏有牽絆,所以你無法離開,哪怕是游魂。”
路西法一世沒有說話,只是憐憫地看着兩個人。然後他沿着山脊逐漸走遠。皇甫昕和法倫都看着他的背影,皇甫昕說道:“我們之間的牽絆永無竟時,你們也是。”
法倫苦笑:“不恨我親手将幽冥國變成這個樣子?”
皇甫昕冷笑一聲:“我死時,便要毀掉他的國家,你只是這樣做了而已。我不恨你,是他恨你,王既晏恨你。”
“她沒有機會再恨我了。”法倫擡起頭,讓月光灑在他的臉和頭發上,“她不會死的。”
皇甫昕歪了歪頭,突然說出了聖經中的一句話:“吃我肉喝我血的就有永生;在末日我會叫他們複活。”
法倫和皇甫昕并肩站着,月色灑在他們身上,王既晏躺在石頭上,一點生氣都沒有。法倫想,王既晏臨死的時候,甚至看不到她的師父來接她。因為她的師父早就投胎轉世,這樣想來,原來她也真夠可憐的。
“二百年前,他為什麽要殺你?”法倫沉默許久,終于問道。
皇甫昕笑了笑,身上的水氣氤氲,水珠從衣服上滴落下來,卻又消散于稀薄寒冷的空氣之中,無跡可求。
“那時候他要建宮殿,我勸他不要建;他要設立小祭司和先知之位,我也勸他不要設立。大概是因為太在乎,他做什麽我都要攔着,然後就是争吵,把他惹火了,就殺了我。大冬天,躺在石棺裏,冰水一點一點澆到身上,最後凝結成一塊冰,永遠被封在裏面。”皇甫昕臉上帶着奇異的微笑,據說凍死的人臉上會出現微笑,“我詛咒他的國家有朝一日會毀滅,但是我還是愛他。他後悔過,痛苦過,最後死在這裏。我們錯過了一世,你們這一世,卻依然在錯過。”
“這回不會了。”法倫斬釘截鐵地說,“不會錯過的。她才二十二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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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你和她的事情,你好自為之。”皇甫昕說道,又擡頭看了看月亮,“這樣的月色,看了上百年,依然不會感到厭煩。”
法倫走到王既晏身邊,跪在地上,輕輕地将她抱起來,從漂礫和積雪之間走下了山。夜色沉寂,天空中飄着若有若無的鬼魂的歌聲。
2013年,這一年的冬天眨眼間就過去了。幽冥王國暫時由幾名幽冥國的前中低階官員來代理事務,近乎于名存實亡。雖然說也有能夠勝任國王的人才,但是在其餘四國的打壓下,加上過于薄弱的群衆力量,幽冥國要翻身也許還要走很長的一段路。
李昭落在王既晏死後不久離開了大陸,繼續讀書,據說混得還挺不錯的,曹書淩依然當她的民間組織總裁;花都公主田蝶櫻不久之後嫁給了北國國王貝爾倫,北國和花都,在大陸極東和極北的兩個國家因為婚姻而被聯系到了一起。被政治締結的姻緣,冷暖自知。
羅氏王國的王儲佩德羅登基後,和秋雅離婚了。或者說,在幽冥王國不複存在之時,這場政治婚姻也就走到了盡頭。不久後,秋雅在鬼王山上吞槍自盡,模仿了王既晏的死法。也許她是希望用這種方式,讓法倫無論在哪裏都會寝食難安,因為這是法倫所欠她的。
哈桑·萊菲布勒在羅氏王國被關了一段時間後放出來,隐居在巴納關附近,成了一名畫家。他沒有自己的作品,終日模仿大家之作,尤愛模仿畢加索,畫作中充斥着大片大片藍色。
然而這一切,王既晏并不知道。從她有印象開始,她就已經揣着護照坐在飛機上,看着窗外雲海。之前的種種,像是一個冗長的夢。她忍不住又翻看了一遍護照,還有那頁簽證。CR1結婚簽證,丈夫名字時海曼·愛德華茲,就是法倫的真名。她在美國呆一段時間,估計就能拿到綠卡了吧。
飛機廣播裏傳來甜美的聲音:尊敬的乘客,還有一個小時,飛機就要在西雅圖機場降落了……
事實很清楚了,她是坐在飛機上去美國嫁人的,對方還是法倫。或者說不完全是法倫,而是換了一層皮的法倫。
可是關于這一切究竟是怎麽發生的,王既晏始終糊裏糊塗,什麽都想不起來。她高大上的失憶症總會在合适的時候給她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
王既晏身體靠近心口的地方有個傷疤,這個她記得,是子彈打進來的地方。她沒有死,卻再也無法走進那片大陸了。她的手機裏還有幾條未讀短信,全都是“完了”發過來的。“完了”告訴她,下了飛機後在機場等他,他會過去接她的。
一個小時後,飛機在西雅圖機場着陸。
王既晏走在機場裏,茫然地四處張望。她從來沒有來過這個地方,也不知道該去哪裏。周圍的人都說着英語,沒有一張熟悉的面孔。她只随身帶了一個小包,裏面裝着她的護照和手機,甚至連多餘的行李都沒有拿。正當她在取托運行李的傳送帶附近徘徊時,忽然被人從身後抱住了。
也許時隔了許久,她忘記了很多,但她依然熟悉這個擁抱的溫度。
她也清楚記得這個人身上的氣味,熏香混合着古舊的家具。
她轉過頭,看着站在身後這個人。依然是藍眼睛,戴着眼鏡,金發束成馬尾。西雅圖的春天還有點冷,他穿的是白色的長風衣,站在機場接機的人群裏,格外醒目。
王既晏一時半會兒反應不上來,過了很久,才讷讷叫了聲“陛下”。聲音很輕,幾乎讓人聽不見。
他對着王既晏笑,說道:“我叫海曼·愛德華茲。你可以叫我海曼,當然我不介意你叫我一聲親愛的。”他挽起王既晏的手臂:“坐飛機累嗎?走吧。”
王既晏搖頭道:“不累。”她是真不累,不知道睡了多久,跟睡了幾百年一樣,醒過來時,就已經在飛機上。身邊所發生的一切對于她而言未免太過玄幻。
海曼帶着王既晏走出機場,停車場中停着一輛白色的保時捷轎跑,就是王既晏起外號馬三保的那輛車。王既晏問:“我們去哪裏?”
海曼拉開車門,側過頭對她微笑:“我們回家。”
結局
保時捷轎跑車在公路上飛馳着,遠處的山谷鋪開一片春天郁郁青青的新綠,讓王既晏想到幽冥國西邊的阿黛雲爾山。她又偷偷打量着駕駛座上的海曼,試圖從他的身上找到曾經幽冥國國王“法倫”的影子。她想她是找到了,這個人既是海曼,也是法倫;但是她卻又說不出來,兩人有什麽相同,有什麽不同。
汽車開進了一個鄉村,遠處是海,近處有山,一座座式樣別致的小別墅錯落在山坡綠蔭和草坪之間。海曼把車停在其中一幢很不起眼的別墅之前。相當典型的美式別墅,外牆刷成了白色,矮矮的爬牆虎剛攀住牆角。
“到家了。”他說。
法倫下車,王既晏剛拉開車門,正準備下車,海曼已經快步繞過車頭,先一步把王既晏按在副駕座位上。
“歡迎回家。”海曼低下頭,微笑道,然後傾身輕輕在她的嘴唇上吻了一下,雙臂将她抱了起來,“這一段路,我抱你走過去。”
美式別墅的采光往往都非常好,但是這一幢別墅不知道為什麽,走進大門時,陽光就好像被切斷了一般,只餘室內昏暗,還有股熏香混合古舊家具的氣味,突然讓王既晏釋懷了。是的,海曼就是法倫,幽冥國曾經的國王,她的陛下,未曾改變。她等了兩三年,等來了這一天;隐隐的,她覺得其實自己已經等了兩百年,從皇甫昕死去的時候,她就一直在等。
“喜歡這裏嗎?”海曼領着王既晏走進別墅裏,四處參觀。就像是個普通溫馨的家庭,每一處的布置都用着心,“現在這裏是我們的家。”
“喜歡。”王既晏迷迷糊糊地點頭,這一切來得太快,就好像做夢一樣,她張口想說話,剛叫了一聲“陛下”,馬上又改口,“海曼?”
“為什麽直到現在你還要叫得這麽生疏?”海曼回過頭望着她微笑,“你不試着叫聲親愛的嗎?”
“親愛的。”王既晏輕輕說,海曼也就笑着應她:“你真可愛,親愛的愛德華茲夫人。”
王既晏有點不好意思,将頭轉到了一遍,看着窗外。陽光好像經過玻璃窗就被阻隔了,以至于屋裏一片昏暗。她問道:“這裏是哪?西雅圖的鄉下嗎?我并沒有看見有路标什麽的。”
海曼眨眨眼睛,笑容狡黠:“我不會讓你知道這是哪裏的,我害怕你會再次跑掉。”
王既晏也笑了:“你不告訴我,我也會知道的,我又不是不會英語。”
海曼劈手把她随身拎着的小包搶過來,抱在懷裏:“你沒有護照沒有手機沒有錢,我看你能跑到哪。”
“說得我好想真要跑一樣。”王既晏撇撇嘴,不說話。海曼從身後抱住她,小聲說:“我們的婚禮還有半個月。”
王既晏沒有說話,而是斂了一下長長的睫毛。她當年拜托學長破解了海曼的工作郵箱,發件箱裏有一封郵件是發給西雅圖一個鄉村club的,預約2014年在那裏舉辦婚禮。她未曾想過,新娘原來真的是她。
“我需要準備什麽嗎?”她回頭問道。
“你只需要試穿婚紗,然後其餘的都交給我。”海曼微笑道,溫暖如和煦的春風,一如他以往,帶着些意味不明的殘忍。
王既晏想,眼前這一切都像是夢境一樣,她感覺到幸福,可是其中分明又有不可探測的黑洞,她搞不明白,分不清楚,索性也不再去想。曾經她就是非要所有的真相,不惜下地獄,或者讓法倫對她開槍,如今,她已非往日。
美國西北部的黃昏很長,等到最後一抹落日餘輝融入黑暗中時,海曼從櫃子裏拿出了一瓶酒,不知道是紅酒,上面的标簽在室內昏暗的燈光之下看不清楚,血紅的酒倒在玻璃杯裏,海曼遞給她。
“我知道你不喝酒,但是今晚喝一點,也許會更好過。”他支着下巴對她微笑,笑容似乎能夠催眠,讓王既晏覺得他讓她做什麽都可以。雖然內心抗拒,但是她還是接過了那杯酒,一飲而盡。
她突然間明白,自己早就無法回頭了。她一心想要讓自己的內心世界變得強大起來,原來不過是個斯德哥爾摩綜合征患者自恃僅有的依靠。這一場游戲中,最後的贏家還是法倫,他讓王既晏的身邊從此只剩下他,再無退路。
她知道“今晚會更好過”的含義,但是她不曾想到原來是這樣的不好過。擁抱,接吻,倒在床上時,明明都陌生,卻在眼前這個男人的引導下做得輕車熟路。然後仿佛是整個夜晚的序幕被拉開,海曼的喘息聲讓她感到陌生,就如纏綿的吻讓她第一次體會;冷汗從她的額頭上冒出來,她又覺得身上抱着她的那個人好像是炭火一般熾熱,在這之間交織仿佛是深深不見底的寂海,讓王既晏忘了身在何方,卻不曾享受其中。
“陛下……”她忽然這樣叫出了一聲,海曼大喜,低下頭連連吻她,咕哝着含混不清的英文,就像是嘉獎一般。也許有些快|感,卻不明晰;後來她感覺到疼,絕非愉悅的疼,而是純粹的被撕裂,被占領,将身體剖成許多塊,沾上這個男人的氣味,再黏合回去……王既晏已非王既晏,幽冥長女和大陸随着理智一同遠去。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哭了,更不明白她為什麽會哭,大概是因為疼,她想到自己在八寒地獄和八熱地獄中奔跑,腦子裏只念着一個名字,一個詞語,她的師父,她是為了她的師父才下地獄的……
也許過了很久,海曼終于喘着粗氣伏倒在她身上。她望着天花板,不知道是誰所驅使,也許是因為什麽都沒有去想,理智也不再是樊籠,她輕輕地呻|吟了一聲:“師父。”
海曼被激怒了,他本來已經躺到了一邊,撫摸着王既晏的頭發安撫她,驟然聽她半昏迷間小聲叫出了“師父”,他忽然收緊了手,抓住她的頭發,擡起她的頭。王既晏不耐煩地睜開眼睛,海曼的臉在昏黃的壁燈下有點猙獰,金發垂在她的肩膀上。
“你在懲罰我?還是在激怒我?”他喃喃着,低頭一口咬在她脖子上,王既晏皺起眉頭,想要伸手推他,卻被他堵住了唇舌,再無力反抗。
她好像聽見窗外有風雨之聲。這裏的夏天并不會有很多大風雨,但是她卻聽見了,也許她就是處于天旋地轉的雷雨之中,一次一次,分分秒秒……
後來兩個人氣喘籲籲地停了下來,渾身都是汗水。海曼伸手攬過她,問道:“以前的事情,也就是2012年之前的事,你還能想起來多少?”
王既晏半合着眼,小聲說:“幾乎都想不起來了。”
海曼用鼻尖蹭了蹭她的額頭:“那你還恨我嗎?”
王既晏睜開眼睛,看着他的藍眼睛,在卧室裏一盞小小的壁燈下,卻像藍寶石一樣剔透:“我恨你。”
海曼笑了,他垂下頭來吻王既晏的面頰,金色長發落下來,好像沉在暗夜裏的陽光:“你恨我,我就用我這一輩子剩下來的時間,讓你愛上我,一點一點愛上我,直到再也無法恨我……”
王既晏笑着閉上眼睛,不再說話。兩個人相擁而眠,窗外雨聲陣陣。
海曼對她很好,開車帶她去兜風,帶她去劃船,帶她去游樂場玩,帶她去商場買漂亮的新衣服,對每一個人解釋王既晏是他的wife。但是他始終不肯把王既晏的護照還給她,好像王既晏拿到了護照就會跑掉一樣。王既晏身上有種憂郁的氣質,就像海曼被掩飾起來的陰沉一樣,兩個人在一起彼此無比契合,卻都有種被深埋于心的不安。
四月份,在西雅圖某個鄉村club,海曼·愛德華茲和王既晏舉行了草地婚禮。天氣很好,白雲在藍天上搖曳,不遠處就是海灘。草地和大樹一樣都是碧綠新鮮的。來賓全都是新郎以前的同事和學生,沒有一個人是新娘的朋友,就連伴娘都是新郎鄰居家的姑娘。
衆賓客都打量着身穿婚紗,笑容有些拘謹的異國新娘,竊竊私語。沒人知道她的過去,她從哪裏來的,就像是突然從地下冒出來的一個女孩子,然後嫁給了海曼。說到底,這些人扪心自問,和海曼也不是那麽熟悉。
婚禮在這樣奇怪而熱烈的氣氛中結束了,氣球和彩帶依然鮮豔,香槟還是熟悉的味道,蛋糕也不曾失了香甜。當來賓離開的時候,海曼回過頭,輕輕抱住王既晏。踩着十厘米高跟鞋的王既晏剛到他脖子下面,他一低頭就能吻上她的嘴唇。唇膏中帶些甜味。他說:“叫我陛下。”
王既晏乖乖地說:“陛下。”
海曼微笑:“好了,從此忘掉這個稱呼。”
他們回到家的時候,星星正在天上閃爍。國王半蹲下來,抱起了他的女臣子,走進了他們的家裏,那裏不是他的王國,而是兩個人的王國。
番外
番外 李昭落
李昭落的人生,說完整也完整,說不完整也殘缺得很。
她聽說過,女孩子的名字裏有落字不好,但究竟會怎樣不好,她年輕,也想不清楚。曹書淩說,大約是不斷地失落吧。
李昭落愛水仙花,只是愛其花形與芬芳,倒與自戀無關。在她的心裏,水仙似與一個男人的身影相契合,化作深埋腦海的符號。以前她比他小一歲,幾年過去,她卻比他大了好幾歲;記憶裏的男人依然是只有十八歲。死人的年齡不會增長,她卻在慢慢長大,老去。
王既晏死後不久,她告病辭職。她的皇帝,秦丹華,并沒有質疑為什麽她年紀輕輕就會患上不能工作的病。他當時只是站在廊下,側過頭對李昭落說:“李司谏想必更願意效忠我的兄長。果真如此,強留你在身邊也沒什麽用。你走吧。”
李昭落不由心驚。她本來以為秦丹華連她是誰都記不住,原來他什麽都記得,他記得他死去的哥哥秦丹凰,也記得李昭落。
她坐到酷寶跑車裏的時候,依然心事重重。王既晏的死對她而言其實是個提示,該離開了。這片大陸是個游戲,總有game over的時候。四年了,二十歲左右的四年是多麽珍貴,她一直都用這四年去記着秦丹凰這個男人。他活着,她愛他;他死了,她懷念他。
中華城的王位本來是讓秦丹凰去坐的,所有人都這麽以為,因為他是長子。于是在秦丹凰的父親還沒去世,秦丹凰還是太子的時候,他踏實努力地去學習怎樣治理國家,怎樣讓人民安居樂業。秦丹凰是李昭落見過的最謙遜好學的男孩子。那時李昭落是太子身邊的小司谏,比秦丹凰小一歲,只有十七歲。
秦丹凰曾經說過,十七歲的李昭落像向日葵,李昭落卻想,她愛的是水仙。但秦丹凰何嘗不愛向日葵呢?
李昭落每天恨不得給秦丹凰谏言一百次,大到國家事務,小到服裝打扮,事無巨細。開始她只是很單純地希望秦丹凰能變得更好,做一個好皇帝,後來她希望秦丹凰能多看她一眼。
其實李昭落是個很不屑于談愛的人。她做事雷厲風行,“愛”這個牽絆會讓她有了拖泥帶水的可能。就如她對王既晏下寂海救她心愛的師父頗不以為然,更覺得法倫逼迫王既晏的種種純屬逗比。
但是直到現在,幾乎完全以冷冽包裝自己的李昭落,卻也無法否認,她愛秦丹凰。
身為太子身邊的司谏,通常也充當助理和保镖。李昭落起初練的是彎刀,後來秦丹凰建議她換成雙手劍,李昭落同意了。兩手都有武器有種能将自身威力發揮到最大的感覺,而且雙手劍是秦丹凰送給她的,據說是黑市上買到的德國雙手劍,價值不菲。
因此,李昭落覺得,秦丹凰或許也喜歡她。但是,兩個都不能說出來。秦丹凰是太子,将要成為中華城的明君,勵精圖治的皇帝,李昭落只是司谏,她不能,也不想讓自己成為秦丹凰任何的瑕疵。
秦丹凰的弟弟秦丹華比他小一歲,和李昭落同齡,等到他們長大了,他們的父親衰老卧病在床,如同所有的宮鬥劇所演,開始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奪位大戲。明面上兄友弟恭,背後暗潮洶湧。
那段時間裏李昭落見了很多,也了解了很多。什麽是人心險惡,什麽是世态炎涼,什麽是勾心鬥角。她卻覺得很容易就挺了過來,大概是因為秦丹凰一直在她身邊,她不害怕,也未曾迷茫。
秦丹凰在這場血雨腥風的争鬥中變了,李昭落看得清楚。她親眼看着為了剪除弟弟秦丹華的羽翼,秦丹凰怎樣設計将背叛他的,威脅到他坐穩這個王位的人全部除去,這些人裏甚至有他的朋友和親人。一旦手上沾了血,就再難洗去。他不再是曾經單純好學的太子,而是一個王者,中華城唯一的皇帝。
也許是他長大了吧。李昭落想。
如果他不心狠手辣,最後會殃及他自己。李昭落又想。
從來不存在和他的距離越來越遠這一說,他離自己遠了,自己追上去就是了。李昭落這樣想。
他永遠是秦丹凰,李昭落的凰兒;就像李昭落也是他的阿落一樣。是主仆,是朋友,也是似乎錯過千年,依然重複錯過的戀人。
秦丹凰曾經對李昭落複述過一句臺詞,大概是“王者是一條無情的不歸路”。李昭落初聞這句話時,幾乎就要脫口而出:那我呢?
我呢?是不是當有一天,你認為我不值得信任了,你也除掉我,就像殺死別人一樣,也殺死我?
秦丹凰對李昭落許下了第一個諾言,或許這不是諾言,而是請求:“阿落,我希望你一直在我身邊,我也會一直在你身邊。”
李昭落說:“殿下即使不說,我也會這樣做。”
然後秦丹凰擁抱了她。李昭落至今仍記得這個擁抱,她不明白為什麽秦丹凰要擁抱她,也許是感動,也許是種類似拉勾的儀式,但她的确是被秦丹凰抱在了懷中,他的手臂交疊在她的後背,他的氣息噴灑在她的脖頸邊,他身上的氣味很幹淨,就像是一株花,迎着陽光開放……
秦丹凰說:“阿落,感謝你。”
這場宮鬥大戲戛然而止,是因為秦丹凰的猝死。也許是他過于操心勞累,也許是秦丹華神不知鬼不覺下的毒手。李昭落動用一切力量去查秦丹凰的死,就是在這個過程中她認識的曹書淩,號稱可以和皇室力量制衡的民間組織總裁。然而最終的結果,都告知了李昭落最難堪的事實:秦丹凰确實是因為身體欠佳,加上過度疲勞而猝死。
當真是天意。
秦丹凰死,王位自然落在他弟弟頭上,他們的父親一駕崩,中華城便成了秦丹華的天下了。江山易主,可惜不是斯人所許下的。
李昭落沒有哭,她覺得自己已經不會哭了。她記得有天深晚上下着大雨,她淋在雨裏,跟游魂一樣在城裏晃蕩。經過一家酒館時,一個穿黑衣服,臉覆黑色面具的男人坐在酒館的屋檐下,拿着酒瓶子往嘴裏灌酒。看見李昭落,他伸手招呼:“過來。”
李昭落走過去,雨水順着面頰往下淌,頭發黏在臉側。男人的聲音很年輕,他讓了一點地方,對李昭落說:“坐下來避避雨。喝點酒,小心着涼。”
她接過男人遞過來的酒瓶,熱辣辣的液體從食道流下去,胃裏被灼得發痛,她卻覺得還不夠疼。為什麽?為什麽秦丹凰要先背棄他的諾言?
男人問她:“你是受了天大的冤屈?”
李昭落搖頭。
男人又問:“你是失去所有的好友和親人?”
李昭落想了想,搖頭。
男人再問:“你是被世間所有人誤會?”
李昭落又搖頭。男人便說:“那你不必如此難過。雨停,便好。”
他摘下了面具,非常年輕而俊美的一個人,眼睛狹長,眼尾上挑,帶些促狹的意味。李昭落縱使十分低落,也為這樣好看的男人所震驚。見雨勢漸小,男人起身往雨裏走去,李昭落問他:“你是誰?”
男人回頭,想了想,說道:“我的名字叫尋。”說罷,走入茫茫雨夜,不見人影。
李昭落不知道這個男人是姓尋還是名尋,之後她再也沒有見過他。然而她在雨夜裏,手中拿着空了的酒瓶細細思量,尋說得也沒錯。除了秦丹凰,她至少還有她自己。
縱然她愛秦丹凰,比她所想象的更為愛她。
被天降餡餅砸中的秦丹華登基後,不知出于什麽心态,任李昭落為禦前司谏。曹書淩建議李昭落接受這個職位,因為她的組織需要在皇帝身邊也安插人員。于是李昭落接受了,只是很少再進谏,專心地貫徹落實屍位素餐精神。當初一天谏上一百回的事情,已經太過遙遠。
她慢慢長大,二十歲到了,二十歲過了,她認識了很多朋友,比如幽冥國位高無權,不過是被國君養的玩偶一樣的幽冥長女王既晏。
李昭落回憶完往事,嘆了口氣,解下脖子上印着水仙圖案的絲巾,拿出手機,給曹書淩打了個電話,她說:“我想離開這裏。”
曹書淩問:“想好了?”
李昭落說:“想好了。”
曹書淩很幹脆地說:“照顧好自己,再見。不對,永別。”
李昭落挂掉電話後,坐在跑車駕駛座上閉上眼睛想了一會兒。王既晏的死對她而言只是個契機,她突然明白,原來她今年已經二十三歲了,也許不再是留在這片大陸的時候。
所謂大陸契約,緣盡心決時,自然而斷。
李昭落發動了汽車,酷寶跑車沿着大陸的公路疾馳而去。
半年後,李昭落申請了美國的一所高校,繼續讀書深造。她的導師是個華人,中文名姓衛,為人極為固執死板,無比堅持原則,幾乎成了學校裏著名的鬼見愁。李昭落卻挺喜歡這個導師的,說不清楚為什麽,也許是他身上那種凜然的正直之氣,總讓她想起十來歲時幹淨而模糊的向往。
Mr.衛雖然多少有些死腦筋,但明顯流露出對李昭落的喜愛,表白估計也是分分鐘的事情了。他明明和秦丹凰完全不同,但李昭落卻喜歡他,說不清楚為什麽,大概是人都會變的吧。
李昭落有時候和Mr.衛去唐人街吃飯,中國餐館有的擺放盆養的水仙做裝飾,看到水仙花,她總會想起秦丹凰。十八歲少年的笑臉,中華城雨後的天空,她和秦丹凰并肩站在皇宮最高的樓上,向西能夠望見幽冥國鬼王山上的積雪。
番外 林明思
林明思腳踝浸在寂海冰冷黑色的海水中時,他打了一個哆嗦,寒冷,絕望,痛苦,幾乎讓他拿不住手中crystal的小提琴。林明思回過頭,看着站在岸邊的北國皇帝,貝爾倫一世。
天色越來越晚,沒有晚霞,明天不會是好天氣。
“幽冥長女不會過來的,對嗎?”他的聲音有點顫,因為他整個身體都在緩慢地向下陷落,就像過沼澤時一不留神踩錯了,整個人都陷進泥窩子,無論如何都掙紮不出來,伴随着蝕骨的劇痛。
“她不願為你送行,這對于她而言太殘酷了。”貝爾倫的聲音平靜。海水漫上林明思挺拔的身體,漫過腳踝,膝蓋,腰,他就像被一點點摧折着,落入地獄。
林明思稍微移動了一下身體,面朝西邊,幽冥國所在的方向。右手扣緊了琴弓。如果時間充裕,他可以拉很多曲子,他是音樂才子,小提琴獨奏上一兩個小時自然不在話下。但他卻選擇了一首簡單的曲子《明月千裏寄相思》。
至死之時,不忘初心。
那時候他還沒有從音樂學院畢業,每周末會坐公交車三四站路去附近的理工大學,在大學的琴房裏和那所大學裏一個學鋼琴的女孩合奏《明月千裏寄相思》。
一轉眼三年過去了。如今他只依稀記得那個女孩名字叫古靜,古靜暗戀他,私底下偷偷管他叫“男神”,他卻一直沒有給她以回應,不是不喜歡她,而是林明思覺得,他們不一樣,兩個人走在一對平行線上,就連極其偶爾的相交都是罪惡的,應當被禁止的。
他不能向古靜解釋什麽是大陸契約,他想古靜也不會接受他放下小提琴的弓弦就提起劍殺人,他也無法告訴古靜,自己內心裏極力隐藏的壓抑和絕望。
林明思第一次見到法倫時,是他深夜獨自在音樂學院的琴房裏練習小提琴。法倫推開門,坐在琴房的角落裏,靜靜地聽他演奏,在他演奏完一曲後開口:“你的琴聲已經注定了你一生的不幸。你敢與我打賭嗎?”
林明思皺着眉頭望向法倫。如果這個人不是個外國友人,也許他已經掄着琴凳把他打出去了。
法倫站起身,走到鋼琴旁坐下,随手拿了本曲譜放在琴鍵旁,彈了首小品。琴技精湛,無可挑剔。林明思是主修小提琴,輔修鋼琴的,也覺得此人應該是受過鋼琴演奏的專業訓練。曲至末尾,法倫輕松彈下一串琶音後以重音作結。砰的一聲,放在一邊的曲譜應聲碎裂,碎成朵朵雪花,飄在整個琴房當中,又緩緩飄落,猶如楊絮垂肩。
林明思目瞪口呆。然後他忍不住沖上去打了法倫兩拳,黑着臉命令他把琴房滿地的紙屑掃幹淨。這是他唯一一次命令法倫,之後他把命都賣給了法倫,直到被法倫坑到死。
畢業後,林明思和古靜再無聯系。他留在法倫身邊當小祭司,在大祭司面前裝孫子,跟祭禳狼狽為奸,那時候幽冥長女的備選人還是秋雅,他天天圍觀秋雅和大祭司高級的感情虐心劇,活得像是在游戲中,又像是在夢中。
《明月千裏寄相思》結束,海水已近林明思胸口,這讓他覺得呼吸困難。他努力擡高着手肘,如果手臂被海水所腐蝕,他不确定自己是否還能再拿得住小提琴。
他又換了另外一首曲子,一部老電影的插曲《雪千尋》。貝爾倫站在岸上憐憫地看他,他微笑,淚水滾落琴弦上,又落入黑色的海面,了無痕跡。
貝爾倫嘆了口氣,陰沉地說:“現在把你撈出來,你也活不了多久了。但是我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