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7)
給我講過你和你的師父的故事……他大你三十歲,他死了,你依舊愛他;林明思死了,你也會懷念,我明白。”貝爾倫的話有些語無倫次,他轉過身去,似乎是不願再看王既晏了。
淩晨一點,轎車在公路上疾馳,從北國首都溫特城向北國西部的寂海邊駛去。貝爾倫并沒有随王既晏同去寂海,而是派了兩名侍衛陪同。王既晏明白,貝爾倫已經算是給足了她面子。可是他為什麽要給她面子,把她殺了,像殺死林明思那樣殺了不是更省事嗎?
為什麽還要讓她活着?
自從從寂海中出來之後,王既晏就時常會想到“死”這個字眼,想到死後的世界。她本來就是幽冥長女,也難怪會對幽冥有種莫名的渴望,想要抛開眼下的這一切,到一個完全寂靜黑暗,無邊無際的世界中去。
“到了。”司機打着哈欠說。
風從遙遠的海面上吹過來,沒有一絲溫暖濕潤的意味,反而冷得像是冬天的北風。
水腥味混合着血腥,在午夜的北國裏格外刺鼻。被冷風一吹,王既晏倒覺得腦袋清醒了很多,就是頭疼得像是被鬼打了一樣。她裹緊身上的衣服,跌跌撞撞地往海邊走過去,兩個男人緊随其後,生怕她做出什麽過激舉動。
天地曠遠,海面漆黑,毫無波瀾,也沒有絲毫生氣和溫情。就是這裏,吞噬了林明思的全部,他就像當時法倫仰面向上,跌入海中一樣,一點痕跡都沒有。但是法倫還是回來了,林明思卻再也不會回來了……
王既晏并不想哭,她沒有多少淚水,在師父死後已經已經流盡了無用的眼淚,此時她卻希望自己能哭,能哭出來,起碼心裏不會這樣壓抑,好像随時都會垮掉一樣。
“姑娘,前面就是寂海,請你不要再往前走了。”有侍衛拉住了她,禮貌地說道。
王既晏的眼神空洞,喃喃道:“是誰站在海岸上?”
這話半夜聽來讓人毛骨悚然,海岸線處都是一片昏黑,但是王既晏可以分辨出細微的氣息變化,她“看”到海灘上有一個活人站在那裏,久久不動。
兩名侍衛對視了一眼,其中一人從口袋裏掏出手電筒打開,往海邊照去,光暈所及,有一個穿着白色長裙的女人站在黑色的海灘上,背對着他們。女人的腳下就是漆黑的寂海海水。
“那是誰?”一個侍衛失聲喊道,手電筒落在地上。女人回頭望了他們一眼,在手電筒微弱的光中,似乎笑了一下。
“米琮!米琮!”王既晏突然叫了起來,聲音并不大,卻凄厲得讓人心底發寒,她向那個女人沖過去,兩個侍衛連忙扯着她,反扭住她的手臂。
王既晏掙紮不開,只能對那個白衣女人喊道:“米琮!求求你不要這樣!明思也不希望這樣!別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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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琮轉過頭去,向寂海之中走去,走向黑色的深處,最深的黑。白色的裙子轉眼之間就看不見了,天地之間只剩下黑暗,還有淩晨之時的絕望。王既晏不再掙紮,她只是跌坐在地上,像是失了魂魄一般。
她的手摸到地上一個冰冷圓潤的東西,撿起來一看,是一顆粉色的水晶,林明思曾經托她把這塊水晶轉交給米琮。這塊水晶對二人意味什麽,王既晏不可能完全明白,也會猜出一二。
她低下頭,在手電筒的光中凝視着水晶的內部,她看到一座很漂亮的山,天空湛藍,山頂有白雪,山下是郁郁蔥蔥的灌木,綠得像是翡翠。然而這樣的景象一閃即逝,她也不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不是幻覺。水晶冰冷,硌得她手心疼痛,一直疼到四肢百骸那般。
兩名侍衛把她扶起來,攙着她回到車上,返回溫特城。一路上王既晏都沒有說話,也沒有哭,她只是呆呆望着車窗之外,北國無窮無盡的夜晚。
從第二天天亮開始,王既晏在北國的“苦役”生活算是開始了。可能是有貝爾倫的特意關照,她的工作其實很輕松,就是每天去擦阿歷克斯大廳裏的地板。她算過,将整個地板擦一遍需要三個小時,每天早晚各一遍,中間的時間她可以自由安排。
王既晏換上宮內低等侍女的服裝,站在樓梯下時,看起來就像是個沒有靈魂的娃娃。
她想起一句話,出來混總是要還的,當年和林明思在這裏造次,如今就天天在這裏擦地。與她一同工作的宮女對她雖然算不上不友善,卻都不怎麽搭理她。王既晏擦完地之後就會坐在阿歷克斯宮後面的廊柱下面的陰影裏,望着陽光下北國遠處的青山,一言不發,眼珠子動也不動,因為近視,神态看起來就像個盲人一般。
但是從王既晏開始擦地板以來,貝爾倫來“視察”阿歷克斯宮衛生打掃工作的頻率倒是大大增加了,王既晏從來不和貝爾倫多說一句話,整日裏失魂落魄的,眼睛如同冰封的湖面,裏面看不出一點外露的情緒,絲毫尋不到當時幽冥長女的神采。
“德魯伊就是這樣死的。”有一次,貝爾倫冷冷地對王既晏說出了這句話,“也許你也會步她的後塵。”
王既晏擡起頭淡淡看了貝爾倫一眼,然後低垂下眼睛,一點反應都沒有。貝爾倫湊近王既晏,作勢一嗅,帶了些冷冷地笑意道:“初見你時,你身上有股香水的氣味;現在已經沒有了。”
王既晏躬身行禮,回答:“陛下,我從來不用香水。”
貝爾倫不屑再多言,拂袖離開之後,她回到自己和好幾個宮女共住的房間,從床下拿出了好幾個盒子出來。她和米琮的住處已經被北國搜查了數次,翻了個底朝天,她的電腦和法倫的電腦統統都被沒收,所以恢複法倫電腦中被删除文件的事情也暫時被擱置了。還好王既晏先前給米琮打過招呼,将床下藏着的九歌劍和手槍提前轉移,交給中華城的司谏李昭落保管。
至于手機,當然也被沒收了(王既晏希望沒有很多人知道她的手機裏存了800MB的耽美小說文件)。好在王既晏早有準備,将一個備用的功能機拆成了零件,分別藏在自己的物品中,比如吹風機裏,大衣的內襯裏。等到無人的時候,她就把手機重新組裝,便于同外界相聯系。
她安上sim卡後,開機,蹦出來幾條短信,都是來自于李昭落的朋友曹書淩。因為李昭落是中華城的官員,不能和她太明目張膽地聯絡,所以兩人都是通過曹書淩進行交流。由此,王既晏越發肯定,曹書淩絕對不只是個小酒店的老板。
曹書淩在短信中說:請你節哀。近日中華城國王可能會派人去訪北國,阿落也有可能混在其中,到時候你和她聯系。無論如何,你是阿落的朋友,我也會想辦法助你逃出來。
王既晏回複:多謝你。短信發送出去之後,她又覺得不妥,曹書淩為何說“請你節哀”?因為米琮和林明思的事情嗎?
她回想起林明思站在水晶礦前和暮色山崗上拉小提琴的樣子,還有米琮笑着和她互相鬥嘴的往事,手哆嗦着,幾乎拿不住手中拼湊起的手機。
半天之後,王既晏就明白曹書淩所說的“節哀”是怎麽回事了。在下午擦完地板坐在大廳廊柱下休息的時候,有兩三個宮女湊在一起讀報紙,聲音很大,似乎是故意要念給坐在一邊的王既晏聽的。
“幽冥國戰犯奧列格·羅曼諾夫在被押送往羅氏王國監|禁的途中,突然殺死十名警衛,最後被趕來的魔法師合力殺死,遺體已經運回巴納關,等待處理……”
王既晏一言不發站起身,走到大廳裏,她擡頭看了看大廳穹頂據說能模拟日光的燈光,覺得那光刺得她眼睛發痛,痛到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chapter18
林明思死了,米琮死了,奧列格也死了。這三個人對于王既晏而言何其重要,她卻眼睜睜看着他們一個一個離開,無法扭轉,亦無法阻止。
她甚至不惜下地獄,卻連最愛的師父都救不回來。原來果真如法倫所說,幽冥長女只是一張黑桃Q的紙牌,除非在人手中,不然沒有任何的用處。
她幾乎什麽都不剩了,失去了一切。法倫就是要這樣的結果嗎?看這樣落魄的王既晏,最後落到和德魯伊差不多的結局,這才是真正的法倫,性格惡劣殘忍。王既晏早就看清楚,卻不願去接受。她現在唯一所能做的,就是現在從這裏逃出去。王既晏被關在北國皇宮裏,這是貝爾倫的地盤,天空中飄蕩的是北方女神的歌聲,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翻騰不起來。
雖然幽冥國才淪陷不久,王既晏也算是焦點人物,但逃出去并非不容易。大陸的局勢可以說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表面上只是幽冥國對北國交出了主權,實際上,也是其餘四國重新洗牌、相互制衡的契機。四個國家每天都要進行一場一場會談,接管幽冥國國內事宜,都派出人入駐內城,與各方斡旋着。
也就是說,稍微能幹一點的人,都在積極關心政事,為自己國家謀取更大的利益,而不是天天閑得沒事盯着王既晏不放。
貝爾倫因此也沒有太多的空閑去找王既晏的開心,監視王既晏的人也無法從她狀似抑郁症的行為表現中察覺她心裏所揣的真正想法是什麽。
王既晏權衡了大陸之上的幾處勢力後,她已經拟出了一個簡略的計劃。她是幽冥長女,承襲幽冥之光,不可能屈居為仆,她一定要從北國逃出去。雖不可東山再起,亦要尋得她要知道的所有。
法倫為什麽要抛棄整個國家,抛棄口口聲聲說他愛的王既晏。
目前來看,整個大陸中,她只能從中華城來尋求幫助。因為在戰事中,中華城态度中立,而且始終沒有參與其中;因而在現在大陸勢力重組的過程中,縱然中華城私下裏積極地攪混水,謀取利益,卻始終沒有能搬上臺面的理由。王既晏是籌碼,中華城自然不可能放着這一個籌碼給北國。
所以王既晏用拼起來的手機給李昭落發去信息的時候,她料定對方不會拒絕。
曹書淩對王既晏說:過幾天中華城将會派人到北國首都洽談,阿落也去。你見機行事。
王既晏猶豫了一下,回複道:哈桑·萊菲布勒還好嗎?
曹書淩過了幾分鐘回複:他很好,希望你能多關心你自己。
王既晏默默地删除了手機裏所有的短信,看向窗外北國湛藍的天空,對于逃出去之後的事情,她卻更添些迷茫。然而她确定的是,沒有什麽時候會像她現在這樣,無比想要割裂大陸契約,從此離開這片大陸。
三天之後,中華城果真派來使者前來北國,最高公爵巴爾特爾親自接見。兩撥人在會客廳談了一上午,王既晏就坐在阿歷克斯宮走廊的方柱下發愣。不一會兒,聽到有高跟鞋蹬蹬走過來的聲音,王既晏側過頭一看,竟然是李昭落。
她個子高挑,有一米七,穿上高跟鞋,簡直跟站在大廳門口的侍衛差不多高;而且她是逆着陽光向王既晏走過來,水仙花圖案的真絲圍巾在風裏飄啊飄,極具電影女主角的效果。王既晏噗嗤一聲就笑了。
李昭落走到王既晏身邊,很禮貌地問道:“姑娘,請問洗手間在哪裏?”
王既晏站起身,又恢複神情呆滞冷淡地模樣。她說:“我帶你去吧。”
走在空無一人的走廊裏,王既晏問道:“你是怎麽走到這裏的?”
李昭落回答:“裝着四處看風景還不行嗎。”
她們走進衛生間裏,然後把門反鎖上。李昭落拉開随身背着的包,嘩啦啦把裏面的東西都倒出來:中華城來訪人員的制服,胸牌,還有一堆化妝品。
“還好你是中國人,說是中華城的也順理成章。”李昭落擡頭看了看王既晏,“你打扮成這次一起過來的來訪人員,混出宮去就好辦了,有人會接你。記得妝化濃一點,讓人看不出來。”
“阿落,謝謝你。”王既晏感激地說道。
“不謝,各取所需,再說朋友一場,幫你是應該的。”李昭落撿起地上扔着的衣服,抖了抖扔給她,“快點吧,不然等會兒外面上廁所的就要排隊了。”
王既晏忽然想起她在火車上和李昭落相遇的時候,也是被她扯到了車廂的廁所裏面說話。
半個小時後,濃妝豔抹畫得跟鬼一樣的王既晏跟着李昭落從衛生間裏面走出來。可能是看兩個人都是中華城的客人,一路上竟也沒有攔着兩人的。然後她們大搖大擺走出宮門後,一輛黑色的奧迪轎車适時地滑了過來,停在兩人身前,開車的人她并不認識。
“你先走,我還不能走。”李昭落推着王既晏坐到車上,又囑咐司機,“小心點開車。”
轎車發動,司機一直從後視鏡裏打量着王既晏,然後小心翼翼地問:“您和曹大人是朋友?”
曹大人……王既晏一陣無力,有一種曹書淩其實是個總裁的感覺。
車剛開出去十分鐘,司機的手機響了,他一手握着方向盤,一手接起電話,說了幾句後,挂掉電話,用力一踩油門,時速飚上了一百二。
“宮裏的人已經發現了。看來他們還是挺重視你的嘛……”那個司機說,“李大人得知消息可能會稍微晚一點,北國看來已經開始找你了,好在動靜不會太大,起碼不會興師動衆,我們出北國還是沒有問題的。”
李大人……李昭落和曹書淩這倆貨到底是在搞什麽鬼……王既晏咳了一聲,道:“多謝你了。”
這名司機十分健談,與他交談中,王既晏得知曹書淩的真實工作性質大概跟黑|社|會老大差不太多,卻并未在中華城擔任一官半職,屬于民間組織的小頭目。這次幫王既晏這麽大的忙,不排除曹書淩想要拉攏她,或者将她納入麾下的可能。
汽車開上了阿黛雲爾山,再過兩個小時就要出北國國境,王既晏覺得心都快從嗓子眼裏跳出來了。王既晏問司機道:“北國不會在邊境設立關卡吧?”
司機笑道:“就算設立了也不用怕,這輛車是曹大人的,沒有人敢攔。”
王既晏頓時産生一種深深的穿越進總裁文裏的感覺。司機所說不錯,他們果然順利地離開北國,轎車駛入幽冥國。王既晏長長嘆了口氣,恍惚得像是在做夢。依然是熟悉的山巒、道路、荒涼的城鎮,一切都好像從來沒有變過。王既晏想讓司機停下車來,在幽冥國的土地上站一會兒,但她還是沒有開口。
八個小時之後,汽車停在了幽冥國內城外的鬼王山腳下。這裏的道路相對比較荒涼。王既晏走下車,在山腳的河邊把臉上的濃妝洗掉,河水是融化的雪山水,冰得她整張臉到心裏都是冷的。河水刺激了眼睛,她覺得眼前一切都模糊不清,好像有什麽熱熱的東西從眼裏往外湧,鼻尖發酸。連米琮死的時候她都沒哭,為什麽此時此刻她的眼淚卻和冰涼的河水一起,拼命地往下掉?
王既晏努力抑制着抽泣的欲望,擡頭向山上望去,天色已經黑了,她卻覺得自己好像看到在綠色的灌木中一閃而逝的金色,她眨了眨眼睛,再看過去,什麽都不見了。
晚上十點的時候,司機将車開到了中華城內第二大城市旬應城,汽車左拐右拐,進了條巷子,停在一座門面低調的黑漆院門前,有人将王既晏引了進去。她走進去時才發現,這院子表面看着不起眼,裏面實際別有洞天,池塘裏荷花綻放,不乏饒有情趣的假山怪石,亭臺樓閣掩映綠木之間,大有蘇州園林之風味。王既晏暗嘆,原來曹書淩是個土豪啊。
那人将王既晏引到一處祠堂之前,門敞着,他垂下手,對門內恭敬地說:“曹大人,人帶到了。”
裏面傳來曹書淩的聲音:“請王既晏進來。”
王既晏跨過門檻走進去,曹書淩正在燒香,将香燭放在牌位之前。
“你既然能走進這裏,想來也是想通了?”曹書淩淡淡問道,并不去看王既晏。祠堂內光線昏暗,讓她的剪影看起來就像個男人一樣。
“是的。”王既晏猶豫了一下,才回答道。
“我不介意養一個吃閑飯的,當然更高興你能幫我做點事情。”曹書淩說道,轉身走出了祠堂,“你的槍和劍我叫人送去給你。順便你還有什麽需要的嗎?”
“我……”王既晏開口,卻沉吟了一下,睫毛在她的面頰上投下陰影,曹書淩側轉過身去看王既晏,忽然為她流露出這樣的表情而心驚。
“我想去鬼王山看一看。”王既晏說道,話語間沒什麽起伏。
曹書淩短暫愣了一下,随即幹脆地說:“我叫人去安排車,你先休息,明天再去。”
chapter19
王既晏讓曹書淩的司機在山下等待,她自己則沿着山路慢慢往鬼王山上走去。這裏是她的領地,法倫親自賜給她的,當然現在不是了。時值暮夏,山上的風已經冷得有些刺骨。
路西法一世晚年據說就是萬念俱灰住在這山上,最後死在這裏。還真是難為他了。王既晏擡頭往雪線之上望去,白雪皚皚,映着日光,只看一會兒就覺得眼前發花,她急忙眨了眨眼,就是這空閑的功夫,她看到雪上有兩個人,好像是一男一女,男人的金發在白雪陽光下格外顯眼。
“皇甫昕!前輩!陛下!”她喊道,拔腿就朝山上跑過去,兩個人又不見了,王既晏四處張望,一個人影都沒有。
“你有本事秀恩愛,你有本事顯靈啊。”王既晏坐在山路旁的石頭上,低頭嘆着氣,“幽冥國成了什麽樣子,你們也看到了……”
天色漸漸陰了下來,她走在山路上,看着天空,在山麓一處稍微開闊的地方站定。風吹着,吹過山上的白雪和風化的石灘,從山頂輕柔地湧下來,把王既晏的頭發撩着,在風中飛舞。耳邊聽不到什麽聲音,卻又充斥着各種各樣的聲音……林明思的小提琴曲,米琮在她上鋪哼哼唧唧說着廢話,奧列格輕聲唱着《俄羅斯海岸》,北國冬天的風雪,法倫在她耳邊低沉的呢喃……她伸手到口袋中,輕輕拿出了那把左輪手槍。
曹書淩歸還了她的劍和槍;離開中華城時,王既晏本來是想要拿着劍的,畢竟那是她師父留給她的遺物,但是劍太招眼了,她只好将槍藏在口袋裏,走上鬼王山。她握住槍,打量着槍管和扳機,想了想,對準自己的太陽穴,又将槍管含在口中。
王既晏以前看過很多二戰片,裏面有不少舉槍自盡的鏡頭,王既晏的眼淚粘在睫毛上,顫了顫,還是沒有落下。
直到此刻,王既晏才忽然察覺,原來自己早就想這樣做了。從師父離開自己的時候,她就想要這麽做了。她早就想過自殺,卻說不明白是什麽讓她堅持到現在。
王既晏推開手槍的保險,盯着黑洞洞的槍口。
她聽見身後有人叫她,聲音低沉溫柔:“既晏。”她想那是幻覺,不理,依然盯着手中的槍。
那個聲音嘆口氣,又叫道:“幽冥長女。”
王既晏慢慢轉過身去,看着站在路中間的法倫,覺得突然之間,自己好像是在做夢。她的眼神平靜,表情木然,哪怕看着法倫,也像看一個陌生人那樣。
法倫憔悴了許多,金發沒有一點光澤,亂糟糟披在肩頭,金絲邊眼鏡碎了一半,在鼻梁上搖搖欲墜,白色的大衣上也有許多髒污,搞得他這幾天是被賣到煤窯裏去挖煤了一樣。
“你在這裏幹什麽?”王既晏覺得自己好像張口說話了,語氣沒有絲毫的起伏。
“我不想失去你。”他揚起笑容,低聲地說。極盡溫柔。
王既晏瞪着法倫。就是這個人……他一點一點奪走王既晏的希望,在她絕望的時候,又給她施舍一點希望……
王既晏忽然很希望自己能化身《元首的憤怒》中的元首,她可以罵人,用最髒最惡毒的話去詛咒他。幽冥國投降的時候他去哪了?他們被法庭審判的時候他去哪了?林明思和奧列格死的時候他又去哪了?
法倫溫柔地對她說:“既晏,你回來了。”他伸開左手臂向王既晏走過去,好像是要給她一個溫暖的擁抱,右手卻一直放在大衣的口袋中;然而他才走了兩步,就頓住了,因為王既晏已經舉起了手中的槍,對準了他。
“別過來。”王既晏說,“離我遠點。”
“裏面有兩顆子彈。”法倫有些無奈地笑了,“你一顆,我一顆嗎?”
王既晏冷冷地說:“殺了你,我也不會自殺。”
法倫的笑容斂了一半:“你恨我?”
王既晏怒了,她以前跟法倫說話從來都不敢高聲,現在她卻毫無顧忌,跟潑婦罵街一樣:“我就是恨你,我最恨的人就是你了,你是國王,你的國家滅亡了,你卻躲起來,讓別人去陪葬!你知不知道林明思死了,奧列格死了,米琮也死了!”她的胸膛劇烈起伏着,但是她的眼中卻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淚水幹了,早就流不出來一滴,她依然舉着槍,指向法倫。
法倫臉上的笑容一點都看不見了,藏在碎裂的眼鏡片之後的藍眼睛,就像是未打磨通透的寶石。他的表情讓王既晏感到陌生,盡管他對于王既晏而言早就是一個陌生人了,此時此刻他的表情還是不免讓她心驚。
他說道:“王既晏,我愛你。所以我以整個幽冥國為工具,讓你一個一個失去身邊的人,直到只剩下我。既晏,你現在還不明白嗎?你只剩下我了,你哪裏都不能去,你誰也不能愛,因為你只剩下我,你只有我。”
王既晏覺得腦袋有點發暈,她盯着法倫一張一合的嘴唇,搞不懂他在說什麽,搞不懂眼前這人究竟是誰。
法倫露出悲哀的神色:“我的前世是皇甫昕,她愛着你的前世,也恨他恨到入骨。所以她死時,只為了看這個國家滅亡,直到成為我,直到我遇見你……王既晏,你不明白嗎?從來都沒有什麽大陸契約,也從來不分什麽游戲的勝負,我和你的游戲,在我遇到你之前,我就已經輸了。”
王既晏咬着牙,手指勾到了扳機上道:“你少跟我說有的沒的。如今這個局面,全都是因為你,你知不知道多少人死了,都是因為你,他們才死的。”
法倫看見王既晏的表情,稍微怔了一下。他笑了起來,但是笑容冷得像是山上的積雪:“你是要殺我嗎?幽冥長女。”
王既晏的手勾緊了扳機:“是。”
法倫一直放在大衣口袋中的右手伸了出來,手上也拿着一把手槍,槍口指向了王既晏。
“聽說過決鬥嗎?既晏。”法倫溫柔地說,溫柔得讓人不寒而栗,“各退十步,轉身向對方開槍。”
“我從來沒聽說過男人和女人決鬥的,你也不嫌丢人。”王既晏冷冷道,“現在就開槍。”
“既晏……”
“開槍啊!你到底是不是男人!是男人你就開槍啊!你毀了一個國家你眉頭都不皺一下,你為什麽不敢開槍!”王既晏突然喊出了聲來,聲音尖利,将周圍稀薄的空氣都要劃開一個口子。
說話之間,她的另一只手扶上握着槍的手,雙手用力,扣動了扳機。
砰的巨響。沒有被驚起的飛鳥,鬼王山上沒有鳥,只有白雪靜靜伏在山坡上。
法倫的手顫抖着,臉色灰敗,嘴唇也失去了血色,手中的槍掉在地上,槍口還冒出青煙。王既晏的槍裏根本就沒有子彈……但是他卻在看到王既晏扣動扳機時開槍了……
血落在道路上,滲進泥土中去。王既晏低頭看了看胸前的傷口。她身體前傾,跪倒在了鬼王山山頂的白雪之下,跪倒在法倫的面前,跪倒在這片曾經屬于她的土地上。她想要說話,血從口中溢了出來,滿口的血腥味。她不想流淚,但是眼淚卻實實在在挂在她的臉上。
子彈擊穿了她的肺葉,在體內爆開時傷了內髒,大量的血從傷口湧出來,噴泉一般,無論如何都止不住。
“既晏!”法倫吼道,他沖過去将王既晏抱在懷裏。王既晏的頭靠在他肩膀上,滑膩的血黏了他滿手都是。他扳過王既晏的慘白的臉看着她的瞳孔慢慢散開,幾乎要覆蓋住虹膜,光落入其中,也反射不出來了。
法倫搶過王既晏手中的槍,彈匣裏的兩顆子彈都在,王既晏開槍的時候,卻将它轉到了空彈的那一格。她只是為了逼法倫親手殺死她,因為她早就有死的決心,卻用了最惡毒的報複方式,留下法倫一個人在世上。
“你是在用你自己來懲罰我嗎,王既晏……”法倫輕輕問,沾滿血的手顫抖着撫上王既晏的頭發,“我所做的這些,都是因為你,我愛你,我不想看到你還會愛別人,不想看到你還有別人……”
王既晏皺起了眉頭,臉上的肌肉抽搐,嘴唇做出了一個嘴型,不知說出了什麽。法倫覺得那個字可能是“滾”,也可能是別的什麽;他端詳着王既晏,眼淚落下來,從碎裂的鏡片間落到王既晏的臉上。
“我愛你,既晏,我愛你……”法倫的眼淚與王既晏的淚痕混作一團。
王既晏的嘴唇輕輕哆嗦着,她用盡所有的力氣擡起手,放在法倫抱着她的手上,她說:“陛下……從此……你再也不會愛上別人……”話至最後,已經微弱得只剩出氣的聲音,什麽都聽不清楚了。
法倫将額頭貼在她逐漸冰冷的臉上,他閉上眼睛,眼淚還是從眼皮下鑽出來:“王既晏,我愛你,前世我就愛你,現在我依然會愛你。你就是這樣回答我的嗎?王既晏,難道這就是你的決心?即使是現在,你也不愛我?你失去了一切,所以你寧願死,也不願意和我在一起嗎?”
他一個又一個問題問着,語氣哀切。但是王既晏卻沒有回答,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已經冷了的血滴滴答答灑在路上,王既晏的頭歪在法倫的肩膀上,手垂落到地面上,雙眼緊閉,微微皺着眉頭,好像小孩子受了氣,帶着委屈入眠。法倫所說的一切,她聽不到,也無法回答了。法倫攥緊她冰冷的指尖,任從她胸前傷口中湧出來的血染了他一身,他将王既晏橫抱起來,慢慢朝山上走去。
風掠過雪線,迎面吹向法倫時,除了血腥,似乎帶着些自由的氣味。王既晏的前世死在這裏,如今她依然死在這裏。這就是輪回。
chapter20
候在鬼王山下的司機等了很久,仍然不見王既晏下山,便上山去查看,卻在路上看到扔着兩把手槍,滿地都是血;血滴又向山上延伸,再走幾步,消失在亂石巉岩中不見了,他慌忙拿出手機給曹書淩打電話,再舉目四望,在雪線之上好像有人影,定睛去看卻又看不清楚。他知道王既晏八成是遭到了不測,但不敢上山确認,只得先給曹書淩複命。
曹書淩的效率快得驚人,僅僅三兩個小時之後,她派出的人已經登上了鬼王山,再過不久,王既晏在鬼王山被槍殺的消息已經傳遍了整個大陸。處理戰犯不當、無論何種原因致其逃出并且失蹤,而且已經死亡的可能性非常大,北國一時被中華城站在道德制高點上指責得連還嘴之力都沒有了。李昭落在北國給曹書淩發來信息,說貝爾倫砸了好幾個茶杯。
在花都禮川城之中,田蝶櫻得知這個消息後,不動聲色,退回到茶室之中,把門關上。她取出手機,最後給王既晏發了一條短信:你咎由自取。
她知道王既晏看不到。
因為戰事緊張,田蝶櫻的手機號碼受到監控,她之前就用這個號碼警告過王既晏,勸過王既晏投降。王既晏從來沒有正面回複過她。如今王既晏依然無法回複。
夜色漸深,各國派出搜救人員把鬼王山雪線以下的地方翻了個遍,除了發現的兩把槍和血跡之外,并沒有別的痕跡。血跡與王既晏的血型相符,而且地上有大量噴濺性和甩蹭性血跡,大概判斷失血至少有六百毫升,加上地上的血滴,說明她受傷後還曾經移動過,基本上可以認定她已經死亡了。
初秋的夜裏,月光冷冷地灑下來。大陸上的人還沒有搜到雪線以上,然而就在終年積着雪的山巅漂礫堆中,法倫靜靜跪在地上,王既晏平躺在他身前的稍微平整的石頭上,臉色發青,兩人的衣服上滿是大片暗色的血跡。王既晏的屍體已經出現屍僵了,關節扭曲成不甚自然的形狀,月亮當空,一點暖意都沒有。
皇甫昕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出現的,她從法倫身後的大石塊上走過來,站在王既晏的身邊,低頭看着她的屍體;不一會兒,路西法一世也從山下慢慢地走上來,站在法倫的身後,久久不動,幾乎就要凝成了雕塑,忽然路西法一世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