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目夷
奧列格咬着牙躲在石棺後,他感覺到有人從上面跳了下來,然後手電的光跟機關槍一樣四處亂掃。奧列格絕望地想,上帝,聖母,耶稣。完了。林明思肯定注意到了地上的腳印和奇醜的六芒星陣,他很快就會被發現抱着王既晏躲在棺材後面……雖然他什麽都沒幹,但是誰信……
“奧列格。”他聽見小祭司的聲音從墓室另一頭傳過來,帶着點回聲,讓他有種正被審判的錯覺,“你別躲了,我知道你在這裏。趕緊出來跟我走,找個地方躲起來,等會兒陛下來了咱們都會有大麻煩。”
奧列格猶猶豫豫地從石棺上探出半個頭,睜大眼睛看着他。
“磨蹭什麽啊,趕緊過來。把王既晏放那兒,放心她死不了,趕緊跟我撤,不然咱們就全部完蛋。”林明思不耐煩地催促,随後對着洞口上面喊了句什麽,不一會兒從上面丢下來一個拖把,林明思開始打掃戰場,把地上的腳印和六芒星陣都拿拖把蹭掉。
奧列格站起身,輕手輕腳讓王既晏倚着石棺坐下。他注意到王既晏的睫毛好像輕輕顫了一下,上面挂着水珠,也許是水汽在上面凝結了吧。林明思招呼他:“快點快點,她死不了。”
“我……”奧列格回頭看了王既晏一眼,她坐在那裏垂着頭,頭發蓋住側臉,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樣。不知是不是錯覺,奧列格看到她的手指好像輕輕動了一下。
“趕緊!”林明思一手掄着拖把,一手扯着奧列格就往走。
皇甫昕唱起歌來,王既晏和丁釋憂都靜靜聽着,歌詞似是在引渡。然而他們卻覺得身體在慢慢升起來,像是一朵将要飄出地獄的雲。
“忘川湯湯,彼處蒙蒙,冥渡何處,脫塵哪邊?
蒼水玄塵,澄宇瑩欄,一思渺然,俶乎不可尋。
吾身為何,當往何處?胡為吾劫,孰為吾路?
俗人之心,久困紅塵。凡人之意,非問鬼之由。”
皇甫昕的聲音很好聽,仿佛含着兩個世紀時光流逝的超脫與佛心,一時間竟讓王既晏想要流淚。她聽到身後傳來很多聲音,似是要引誘她回頭,然而皇甫昕的歌聲像陽光驅散霧氣一樣将這些聲音驅散開來。王既晏仰起頭,渾渾噩噩之間什麽都看不清,只覺得眼前像是以往一幕幕流過,沙漠,大雪,皇宮,火焰。所有的東西都如隔了一層毛玻璃,她努力去看也看不清,只有耳邊風聲流曳,靈魂在寧靜和暴躁兩極間備受折磨,疲憊不堪。
王既晏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也不知道地獄之上的世界怎麽樣,她将來又會怎麽樣。人生如大夢一場,地獄之行只是讓她在這場痛苦的夢中突來半刻清醒。
與其在懸崖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懷裏痛哭一晚……
她的眼前出現不甚清晰的圖像。似乎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金發的男人站在幽冥皇宮的花園中,王既晏感受得到她悲痛欲絕的心情。下一個場景就是金發男人走在雪山上,就像是那個滿是風雪的地獄,入目白茫。王既晏卻知道那裏是皚皚的鬼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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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了,晏晏。”她聽見師父在她的身後這麽說,同時左手無名指傳來一陣劇痛,身體周遭烈火頓起,有如朵朵紅蓮綻開,入心成魔障,浴火為涅槃。
“師父!師父!”她焦急地大叫,不管不顧想要回頭再看丁釋憂最後一眼,脖子卻被人緊緊掐住,動彈不得。
“王既晏,不要回頭!”她聽到皇甫昕的聲音,也就是一瞬間的功夫,她徒勞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師父最後、最終的影像,然而火焰四起,她睜大眼睛,也只看到紅蓮便開成心魔,最終永別,此生此世不相逢,不知何年何月長相思。
“他已經放下一切,投胎轉世,你冷靜一點!”王既晏失去知覺前最後聽到的便是皇甫昕這句話。她看到了皇甫昕的墓室,另一個自己正倚着石棺,了無生機。皇甫昕推着她擁抱自己的軀體,就像被推進了冰冷的水池子,渾身上下都是冷的。
世界霎那間變為一片漆黑,耳朵裏嗡嗡直響,頭尖銳地疼痛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王既晏似是聽到周圍有人說話,一個熟悉的聲音不停地用英語說:“快點,快點。”但是遙遠得就像是從另外一個世界來的……不久所有聲音都消失了,她緊閉雙眼,全身想要發抖卻動彈不得。時間似乎凝固住了,直到血液慢慢開始流,心髒實實在在在胸腔裏跳動,空氣被吸進肺裏又吐出來,身體稍微能動彈了,她試着彎了彎手指。
王既晏聽到了很輕的腳步聲,向她這邊走過來,不緊不慢,不疾不徐,像是胸有成竹的獵人,正緩慢靠近她。那個人的腳步莫名令她感覺到熟悉,他到底是誰,快醒來啊,睜開眼睛看一看。王既晏在心中催着自己,眼睛卻怎麽都睜不開,肩膀微微顫抖着。
她僵硬地擡起手往前碰了一下,這個動作幾乎耗盡了她全身的力量,她感覺指尖碰到了什麽東西,皮膚恢複體溫時感覺到布料的觸感,她想,有個人正站在自己面前,而且他穿的褲子估計還是滌綸的。
是奧列格嗎……她想着,終于睜開眼睛,入目只有無盡的黑暗,仿佛是永無止境的孤獨地獄。奧列格這家夥,怎麽把燈關上了呢?她努力擡起臉,蠕動着嘴唇,突然感覺到一陣風從耳邊刮過,随着清脆的一聲,她的臉頰上火辣辣的,因為才蘇醒的緣故,倒不是特別疼,只是頭被震得難受。而她也因為這一巴掌歪倒到地上,嘴裏似乎嘗到了鐵鏽的味道。
突然想到了什麽,王既晏伏在冰面上,不可遏制地發起抖來。
林明思扯着奧列格走出礦洞,低聲對身旁人交待了幾句,奧列格雖然聽不懂中文,但他聽得出林明思威脅的語氣,估計是讓他們保守秘密。
他們并肩走在巴納關小鎮的街道上,照着上午的陽光,奧列格覺得昨晚的事情好像是做了一場夢。林明思帶着他來到鎮上一家比較大的西餐廳,因為還不到早上的九點,餐廳裏人很少。林明思徑直上了二樓,推開一扇雅間的門,把奧列格扯進去。
“到底是怎麽回事?”奧列格問林明思。
林明思坐到窗臺上,點燃了一支煙,抽了一口就夾在手中,望着窗外的樹梢和藍天,然後平靜地說:“我英文不好,沒法跟你拐彎抹角。”他轉過臉坐正身子,直直地看着奧列格:“你知道王既晏這次是幹了什麽嗎?”
“我知道。你別拿審問犯人的語氣來問我。”奧列格不悅地撇過臉。
“我是想要幫你。”林明思的語氣冷冷的,“王既晏這件事可大可小,小到她和陛下兩個人就能解決,大的話……你的下場參考西吉斯。”
奧列格從口袋裏掏出酒壺,開始悶頭灌酒。
“我們中國人有一個詞語,叫做‘站隊’。毫無疑問,西吉斯站錯了隊。我們都是發誓為陛下效力的,當依附大祭司,西吉斯仗着資歷老,想和大祭司對着幹。聽說你在俄羅斯黑幫混過,個中道理,不會不懂吧?”
奧列格咕哝了句俄語的罵人話,眼睛看向一邊。林明思假裝沒有聽見,繼續說:“你是聰明人,怎麽選,在你放下王既晏的時候應該就已經明白了。”
“那麽王既晏呢?就讓她在死人旁邊躺着?”奧列格問道。
“那是陛下操心的事情。”林明思的表情有點奇怪,“你該關心你自己。”
“我知道按照你奇怪的站隊理論,王既晏是站在你們那一隊的。我信任王既晏,所以不打算讓她為難。”說罷,奧列格拉開雅間的門就走了出去。林明思聽着沉重的腳步聲在走廊逐漸遠去,繼續若有所思地抽着煙。不一會兒自言自語道:“王既晏,你這回真玩兒大了……”
他掐滅了煙,聳起鼻子聞了聞自己身上,好像還留着股淡淡的煙味兒,便從口袋中掏出古龍水一通猛噴。
天氣真好。天藍得就像是法倫的眼睛,太陽暖洋洋地照着,道路兩側的楊樹和法國梧桐新長出的綠色在風中沙沙搖曳,遠處是在陽光下發白的青山。這些都是人間的場景。
林明思手踹進口袋裏走在路邊,遠遠看到法倫的白色保時捷飛馳而來時。等到法倫下車,他才發現,好像從來沒有見過自家陛下這麽臭的臉色。
王既晏伏在地上哆嗦着。她什麽都看不見,眼前是一片絕對的黑。然而她的頭腦卻還保持着異樣清醒,甚至連一秒鐘都沒有浪費在懷念才剛剛生離死別的丁釋憂。
皇甫昕的墓室不小,這個人能準确無誤地找到她,站到她面前給了她一巴掌,說明他肯定不是摸黑的。然而王既晏現在睜大了眼睛卻什麽都看不見,一點點光亮都沒有……她的眼睛瞎了。
想到自己的眼睛看不見了,王既晏覺得身體冷得像是一直被浸在冰水中一樣,連方才的那一巴掌都微不足道了。成了瞎子,她就什麽都不能幹了。這樣的王既晏還有什麽存在的意義?
皇甫昕從來沒有告訴過她從地獄中出來後會失明啊!
她摸索到身旁的石棺,勉力用手臂支撐自己站起來。然而還沒待她站穩,又一個巴掌砸到她另外半邊臉上。她悶哼了聲,跪倒石棺旁,肩膀撞到了棺蓋上,鑽心疼痛,讓她忍不住低下頭艱難地喘息。
媽蛋,打臉的人一生黑!
“王既晏。”她終于聽到頭頂傳來的聲音了。就算早就猜到,乍聞法倫熟悉低沉的聲音時,王既晏還是忍不住抖了一下。那個聲音此時此地聽起來太可怕了,比她在地獄中所見的情景還要可怕,“你看不見了嗎?”
王既晏茫然地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一片無止境的黑暗,好像是在最深的寂海之下,連神賜之光都無法穿透水面。
她自嘲地扯起嘴角。其實她本沒有刻意隐瞞獨闖地獄之事,甚至提前将此事告知了林明思。
因為她也未曾考慮從地獄中出來後會怎樣。孤注一擲的想法,便是早就不再考慮生死的決絕。只是她沒有想到,法倫竟然親自來到了皇甫昕的墓室。
但願他不會為難奧列格吧……
“回答我的話啊!你的眼睛瞎了,不會連耳朵也聾了嗎?”頭皮一陣鈍痛,法倫揪起她的頭發,另一只手鉗住她的下颌。她明明已經是渾身冰冷,卻覺得觸摸她皮膚的手更冷,像塊冰一樣。眼睛看不見,其餘的感官卻敏銳起來,她聽到法倫的語氣失控……聽起來就像是在哭或者在大笑一樣。
“……陛下。”王既晏的嘴唇哆嗦,嗓音嘶啞,“我确實,已經看不見了。”
法倫把她推倒在地上,胳膊肘撞到冰面上,疼痛讓王既晏的恐懼開始攀升,她感覺到法倫整個都壓到自己身上來,他的身體冷得像冰,可是他呼出來的氣卻是熾熱的。兩張臉挨得很近,王既晏覺得呼吸之間盈滿了他的氣息,甚至感覺的到對方的鼻尖抵着自己的額頭。
法倫的喘息聲越發粗重,噴灑在她的臉上,她卻一點反抗的力氣都沒有。王既晏吓得差點咬舌自盡,他想幹什麽?她現在就是個殘疾人,法倫難道還要在先代幽冥長女的墓室裏對殘疾人做點禽獸行徑嗎?虐戀小說裏似乎經常會這麽寫,可是王既晏現在一點兒都不希望自己是虐戀小說裏的女主人公啊!
她看不清楚法倫的表情,也不知道法倫按着自己究竟是懷了怎樣的考量。時間仿佛都停在了這小小的墓室中一樣,王既晏的眼前只有一片漆黑。她卻恍惚之間走神,冰天雪地,烈火,還有随着烈火而逝的師父。那是另外一重世界,眼前又是一重世界,兩者都是地獄,沒有分別。
“幽冥長女,你太讓我失望了。”
法倫輕輕吐出這句話後,王既晏感覺到身上一輕,法倫好像站起來了。然後從頭頂傳來他毫無感情又尖銳的聲音,像把刀一樣落到了她的身上:
“幽冥長女,你承襲先祖之名,身負幽冥之光,卻踐踏我所賜予你的榮耀和你自己的生命,惦念舊情,慫恿先知,私下寂海,你認罪嗎?”
一般來說,幽冥國高官審判的任務是交給大祭司虞伯舜的,但法倫親自代勞,王既晏不知道是該感到榮幸還是感到恐慌。
不過,這個罪名,還真是……蛋疼。
“我認罪。”王既晏費勁地站起來,讓自己“看”向法倫聲音所發出來的方向,輕輕說。
既然做了,該付出的代價,她不吝付出。大不了就是去陪師父,想到最決絕的可能,她連恐懼都沒有了,只是感到無比的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