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宿命
王既晏想要追問他更多的事情,但是男人就這樣消失在重重濃霧中,連他手中的燈光也無聲無息便熄滅了,現在王既晏只有命火照明,亦不敢回頭,什麽都看不清。她咬了一下嘴唇,繼續往前走着。
路西法一世說這裏是孤獨地獄,然而王既晏卻能聽得到流水之聲。她提起引魂燈四處張望,待看清楚周遭事物後,大吃一驚。兩邊竟然全是人俑一般的東西,排列得整整齊齊。那是被禁锢在此的魂魄,不得動彈,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不得動彈,不得解救,痛苦不可想象。
王既晏想着師父在此遭罪,心如刀絞,連眼淚都流不下來;她看着紅光忽然閃起來,有種不可名狀的力量牽引着她一直往前走。眼睛酸脹難忍,腿上也沉重得像是系了鐵鏈,她卻一瞬都不敢耽擱,師父離她不遠了……她馬上就要見到死生契闊陰陽兩隔,心心念念這麽久的人了……
她不知道走了很久,耳畔只有河水之聲。她極目想要看清楚那些被禁锢的靈魂時,卻什麽都看不清楚。
“師父,師父,你到底在哪兒呢?”她念叨着。
“晏晏。”突然一個聲音響起來,與此同時,引魂燈紅光驟亮,幾乎要灼傷王既晏的眼睛。那個聲音是從她心底所傳來的,震得她渾身都顫抖起來。時間好像在這一刻停止了。引魂燈照亮的前方一隅,她看到了一棵樹冠很大的樹,在樹下站着一個身影,望着她。
就算是很多年後,在夢裏,在靈魂的呓語裏,這個人的身影好像是卡在回憶的一根刺,總會弄得心裏發疼,無法拔除,而這段的影象卻如此單薄。
……曾經深深愛過、永遠都不會忘記的人啊。就像是王既晏此時此刻眼前的情景,師父站在一棵樹下,微笑着看着她。引魂燈命火紅光灼灼,就像是在繁花之中做着一場夢,夢醒後,一切就全都枯萎了。
“師父。”王既晏猶猶豫豫地說,她小心地往前走去,離那個人越來越近。兩年的思念,兩年的夢魇,死去的王既晏,新生的幽冥長女,出賣的靈魂,荊棘的花環……
“師父。”她念着,眼淚滾落下來,落在引魂燈上,明火搖曳。凄迷冰冷的紅色,如冰下埋藏深深的火。
“師父。”她丢開燈籠,幾乎是撲着報到那個人身上,在靈魂接觸的瞬間,火苗從兩人身上蹿開,她不管,依然緊緊抱着,似乎永遠都不欲放手。火勢蔓延,将兩個人包圍其中,火光映亮彼此的臉,王既晏擡起頭,雙手捧住丁釋憂的臉,她愛了這個人那麽多年,她為了這個人甘願下地獄。
火勢漸漸滅了下去。王既晏感覺到有一雙手也慢慢抱住了她,冰涼的液體滴到她臉上。初時她以為是地獄中的天落雨了,當她擡臉時才看到丁解憂臉頰上的淚痕。
“晏晏。你辛苦了。”丁解憂的聲音十分蒼老。闊別了兩年,乍聽在耳中,有些陌生。
王既晏将臉埋在丁釋憂的胸口,流着眼淚。她哽咽得什麽都說不出來。眼淚流盡,血從眼眶裏淌出來。眼睛很疼,像是要瞎了一樣,她只是拼命睜大了眼睛,想要把丁釋憂的樣子永遠都印在自己的腦海之中。
“對不住了,晏晏。”丁釋憂低沉地說着,“我魂飛魄散也就罷了,只是對不住你,也對不住蘇荷……”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王既晏突然大聲喊出來,聲音嘶啞,喊到最後已經破音。她寧願丁釋憂不說話,也不想聽到從他嘴裏說出別的女人的名字。
Advertisement
“……無論投胎轉世還是魂飛魄散,這些本來都不應該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丁釋憂心疼地抱緊了王既晏,“時間不多了,晏晏,你一定要堅強。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一定要堅強啊。”
王既晏閉上眼睛,絕望地苦笑。是啊,她就算找到了師父的魂魄,也只是帶他走出寂海,輪回轉生而已,兩人再不可能長相厮守了。想來真是不公平啊,他們都吃了這麽多苦,卻只落得在地獄之中永別。
“那個美國來的洋人是沖着你而去的,你要小心。”丁釋憂大約還是不知道外界發生了什麽事情,只是怕時間太短,絮絮說着,也不管王既晏有沒有在聽,“我在這裏不知道過了有多長時間,你從沙漠中招到我的魂魄已經是很久以前了吧。師兄雖然是兇手,卻也是被那個洋人利用而已。”
王既晏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眼睛疼痛難忍,什麽都看不清,眼前一片昏暗模糊。丁釋憂拿起她的手說:“這樣的手指,是該去彈鋼琴,去寫字,不應該沾血,也不應該拿劍。”他突然頓住話頭,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王既晏想,他應該是看到自己手指上的紅眼睛了。
她用右手抹着眼睛,終于笑了出來,笑得比哭還要難看:“師父,您對我這麽沒有信心嗎。”
丁釋憂的身體哆嗦,他明白了所有的事情。就算不完全了解也不要緊,至少他是知道,他和王既晏永遠都沒有退路了……王既晏,已經不是兩年前的王既晏……
鬼魂落淚,或為血淚,落地成焰。過了半晌,丁釋憂才說:“晏晏……是我對不起你。”
王既晏輕輕退出丁釋憂的懷抱,蹲下身撿起了引魂燈。她用袖子攏住已經破損的燈籠,紅光在指間流瀉。那是她永遠都抓不住的東西。
她看了看前面黑暗無盡的路,說道:“師父,其實我……我一直都愛你。”
丁釋憂低頭,他們之間隔着一小段距離,就像是劃開的陰陽之界。他說:“晏晏,師父欠你的,來生再提。只是,你的來生早就許給別人,一切只能随緣……”他慢慢屈膝跪到地上,仰臉看着王既晏。
曾經有兩個男人都是以這樣角度看着她。一者的目光讓她感覺慌亂,一者的目光讓她只想笑,多可笑的諷刺啊。
王既晏明明彎起嘴角露出笑容了,可是眼淚還是止不住地往下流着。她深深看了丁釋憂一眼,欲将他的模樣深深印在心裏,就算戒指作祟令記憶漸消,年華老去目盲失明,也永遠不會忘記。
鬼魂不可回頭,王既晏與丁釋憂為面對,擦身而過時便只有背靠背了。王既晏走過丁釋憂,兩人後背相抵,然後王既晏便攙住丁釋憂的胳膊,将他倒背起來往前走。鬼魂無什麽重量,她不覺得疲乏。
“師父,你看我的背後有什麽?”王既晏問。
“有一個金發的洋人跟着你。”丁釋憂說。
王既晏嘆氣,何苦呢?幽冥路,黃泉路,翹望千年,渴望千年,最後一步一步地走過去,耳中只能聽聞詭異的流水聲,看不見前路,也沒有光。
“既晏,我聽說過,在孤獨地獄黃泉路上,跟在你身後的是你的前世。”
王既晏想了想,她不難猜到,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她的前世當是路西法一世,而非皇甫昕。那麽皇甫昕為何又要幫她?
若路西法一世為她前世,皇甫昕為法倫前世,皇甫昕對她所提的要求,便不難理解;師父所說“來生都許給別人”,她也明白了。幽冥長女,仿佛就是她的宿命,掙脫不出來。
“哈哈哈哈。”王既晏低着頭笑出聲音來,笑得跟喉嚨被人割了似的,眼淚一顆顆落在地面,燒成小小焰花。
“既晏,你的前方有什麽人嗎?”丁釋憂自她身後輕聲問道。
“什麽都沒有。”
“這樣啊。原來我連前世都沒有。”丁釋憂對着虛空的黑暗輕嘆一口氣。
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
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開了。
王既晏迷迷糊糊地往前走,她看到地平線處有一線光亮,就朝着那裏走。她穿過密密麻麻站在那裏不動的鬼魂,踩着滿地屍骸,三途河潸潸流淌,她仿佛是受到什麽牽引一樣,一刻都不曾停步。
然而她心裏卻在想,拜托,讓時間走得慢一點,停留一下,就停留一下,讓我和師父多待一會兒,哪怕我們見不到面,也是背靠着背的。
王既晏想起小時候看過的一個鬼故事,《背靠背真溫暖》,她不覺得恐懼,不覺得溫暖,只覺得悲哀。
靠近那點光時,她看到的一切情景都是模模糊糊的,一個紅衣人拿着法杖,光線就是自法杖上之上而發出的。無需看清楚,王既晏也知道那是皇甫昕在迎接她。
“你迷失太久了,随我回去吧。”皇甫昕說出了兩年前同法倫一樣的臺詞。這便是她王既晏的宿命,輪回往複,周而複始。
王既晏輕輕折起破損的引魂燈,命火熄滅。她也許是還在流淚,所以眼前景物朦胧,皇甫昕走上前扶住她的手臂,她憐憫地看了王既晏背着的丁釋憂,淡淡道:“結束了。王既晏不存,幽冥長女長生。”
奧列格焦急地看着時間。早晨八點。一夜沒有睡,他感覺到有些疲倦,然而在全是冰的墓室中卻無論如何都睡不着。王既晏已經被他從滿是冰的石棺中挪了下來,石棺中只留下了一個淺淡的人形印痕。王既晏的身體不再發燙,漸漸随着寒冷的空氣而逐漸失溫。奧列格将她抱在懷裏,擔憂地望着王既晏越發青白的臉。
似乎人死後一天就會開始腐爛了吧。那個時候,王既晏就算魂回來了,會不會也因為身軀的消弭而死亡?
就在這時,奧列格聽到了自頭頂坑道中似乎傳來了腳步聲,還有幾個人在說話,聲音帶着回音,聽得不甚清楚。奧列格神色大變,那些人說的是中文,他聽不懂,卻覺得語氣都很沖,好像帶着火氣,而且其中一人的聲音他很熟悉,小祭司林明思。他把身旁放着的探照燈關掉,在一片黑暗之中悄無聲息挪到皇甫昕的石棺後貓腰躲着。他輕輕地搖晃着王既晏的身體,醒醒啊,幽冥長女,斯維特拉娜,醒醒啊,他們就要發現被搬開的預制板,也許還要下來查看。
如果被林明思發現了,後果是什麽,奧列格想都不敢去想。王既晏同林明思關系不錯,或許還能逃過一劫,而他這個抓來的壯丁完全就是被坑的節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