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空蟬
“這是八重櫻,喜歡嗎?”田蝶櫻随手指着一樹紫紅色的櫻花。
“嗯,挺漂亮。”王既晏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田蝶櫻上前折了一根花枝遞給王既晏說:“拿去插到花瓶裏,可以開好幾天。”
“師姐,我……”王既晏正要說什麽,田蝶櫻善解人意道:“我師父只恨他人的無端猜疑,你好好同他道個歉,和解了也就沒事了。”
王既晏立刻擺出一副傲嬌臉。跟丁解憂道歉,在她看來就跟背叛師父差不多。田蝶櫻看她的臉色,笑了起來,攬着她的肩說:“有我在,不會讓你太難做。”
三月底,康汀奈特大陸包括極北的皇後森林之外,都染上了春意,大陸南方的某些地區甚至隐隐有了些初夏的氣息。花都的櫻花盛放如雲,一時首都禮川城湧入了大量中華城賞花的游客。
開學後,王既晏偷偷翹課來花都找田蝶櫻,只是為了同她商量共赴丁解憂六十壽宴的事情,賞花什麽的,那是會議日程外安排。
田蝶櫻還是穿着顏色淺淡的和服,卷發被規矩地挽成了髻,看起來完全就像是個樸素、不谙世事的日本公主。只有既晏知道她這副漂亮的皮囊下有多虛僞。
“師姐,如果我執意要調查當年我師父死亡的真相呢?”王既晏問。她看到前面走着一個中年男人牽着個十來歲的女孩,可能是他女兒,兩個人親親密密依偎着賞花,打遠處看就像是一幅畫一樣。既晏的鼻子有點發酸。
“師父的壽宴,你最好別搞什麽亂子。”蝶櫻湊過來掐了掐既晏的臉蛋,既晏用極大的意志力才克制住沒把對方的手剁下來,“至于其他的,你盡管去做,我不攔你。”
王既晏悶悶地嗯了一聲。田蝶櫻是個挺奇怪的人,總對他人非常親昵,親昵到了動手動腳的地步。跟法倫的臭毛病一樣。
田蝶櫻發現王既晏正在出神,看眼神也不像是在看花,更像是在看眼前一片摸不到盡頭的虛無。她有些無奈地笑了笑:“小師妹,你可以懷疑師父,但是你別懷疑師姐我呀。有一天幽冥國無法保護你的時候,你還可以退到花都來。”
“幽冥國還不至于弱到這種地步。”王既晏哼了一聲。
“我知道幽冥國不弱,能在北國攪起那麽大的風浪,當然啦,小師妹也不弱。”田蝶櫻笑得眼睛都彎了起來,“所以,別的國家都盯上了呢。”
王既晏沉吟了一下。田蝶櫻很明顯地暗示她,樹大招風,法倫悶聲作大死,別的國家不可能不知道,稍微有個什麽導火索被點燃,就會發生一些不喜聞樂見的事情。不過這種事她暫時還不想去操心。
遠處山坡上有幾個女子彈着三弦唱着和歌,聲音非常柔美,兩個人都駐足傾聽。淡粉色的櫻花花瓣随風飄舞,在地上卷了薄薄一層。待她們離開時,蝶櫻說,方才聽得那支曲子叫《空蟬》。
“《源氏物語》中的人物,空蟬?”王既晏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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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這裏空蟬指的是肉身幻滅,靈魂虛無。過去的事情,逝去的人,不必計較。”蝶櫻別有深意道。王既晏撇過臉,不屑一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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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丁解憂六十大壽的頭一天,王既晏坐在榆林郊外普化觀肮髒破舊的蒲團上時,還在想着田蝶櫻跟她說過的“空蟬”。肉體如空蟬,那麽靈魂呢?假如說她能夠抓住師父的靈魂,會不會飛蛾撲火一般也要攥住。
夕陽西下。道觀大殿中的光線昏暗,散發着陳腐的味道,和兩年前一點都沒變。泥塑的三清像立在黑暗中,靜靜看着她。既晏厭惡地皺了皺鼻子,走到大殿外。幾個幫忙幹活的人正在院子裏搭棚子和擺桌子,準備招待到時候為丁道長賀生的客人。這個排場被簡化了,搞得倒像是鄉下的喜宴一樣。院中開着一株海棠,零零星星幾朵花,顏色十分豔麗。
“既晏,你幹什麽呢?師父叫你過去。”田蝶櫻走出來,看到王既晏正盯着海棠發呆,索性直接過來拉她,“你不用擔心,他又不會為難你。”
空蟬。既晏想。隔着兩年了,再度見到丁解憂,卻覺得時光恍恍惚惚地倒退,似乎師父還活着,自己大片大片的記憶又都是空白。
丁解憂今年六十歲,看起來卻只有四十來歲,頭發還沒有白,面目慈祥和藹,像個頗有風度的學者。這兩年他住在南京、徐州等地,只是這回要辦壽宴,他卻選擇回到這個自己曾經呆了近二十年的普化觀。此時此刻,老人正在道觀後的廂房裏打坐沉思,見蝶櫻領着既晏過來,連忙起身叫兩人坐下。
“神霄派我們這一支越來越凋敝。你們兩個雖然是女子,也要齊心協力才是。”他看了眼既晏,語調添了些蒼涼,“我老了,等我死了,這個世界會怎麽樣,我也無能為力了。”
你是無能為力了。既晏惡毒地想。她突然站起來,跪在丁解憂面前說:“師伯,對不起,兩年前的事情,是我做錯了,我不該懷疑您……”
她說不出話來了。因為她生怕自己再這樣違心說下去會咬到舌頭。她的身體繃得緊緊的。室內光線昏暗 ,可丁解憂臉上的笑容卻刺傷她的眼睛。要不要臉?她心裏暗想。
“過去的事我不計較了,你還年輕,也別太放在心上。”丁解憂雖是如此說,卻沒有要攙扶她起來的意思;反而是田蝶櫻将王既晏扶起來。王既晏也不堅持,一臉平靜地坐了下來。
丁解憂裝模作樣道:“其實釋憂出事,我也很難過。這兩年我也天天都在想,我并非全無責任,大概是因為當年我和釋憂都輕信了一名洋人。”
“洋人?”既晏疑惑地擰起眉頭。她對“洋人”這個詞有點過敏。
“是啊,兩年前的事了,釋憂出事前三天,一個戴眼鏡的洋人獨自來普化觀中燒香。他自我介紹據說是個美國來的社會學者什麽的,有二十來歲吧,在普化觀裏住了三天。我對他印象很深,因為他中文說得非常流利。我記得我留了一張他的名片,請稍等一下。”
王既晏心裏沉了沉。洋人有很多,可是美國人、中文又說得非常流利的,再加上和她有點關系的,就那麽一個。難道法倫早早就瞄上了自己,師父的死,自己和他偶遇都是他一手策劃好的?
丁解憂站起身走到道觀的大殿裏,在神像側擺放貢品的矮桌抽屜裏翻翻找找,取出了一張發黃的名片,拿給既晏看。
海曼·愛德華茲(Hyman Edwards)
社會學者,任教于俄勒岡州波特蘭大學
名片底端的聯系方式,只有一個E-mail地址,既晏匆匆掃了一眼,地址前綴manafleil1982。既晏想,雖然她不知道法倫具體生日,但1982年出生現在是30歲,應該符合法倫的情況;法倫只是個化名,那貨真名叫什麽,恐怕幽冥國上下沒有一個人知道。
法倫沒有直接殺害師父的動機,不代表師父的死和他沒關系。尤其是他出現的時機如此令人起疑。
她不由前傾身體:“師伯能否講得更清楚一點?”
“具體我忘得差不多啦。”丁解憂揉了揉太陽穴,“大致是探讨道法,包括神霄符箓和雷法之類的。小夥子懂得挺多,也有自己的見地。釋憂和他談得很投機,還跟我說洋人教了他一種什麽方法,能夠馭鬼什麽的,他打算抽空試一試。我當時還覺得釋憂是開玩笑,沒想到洋鬼子前腳剛走,師弟就……”
丁解憂說得痛心,然而既晏靜靜地聽着,沒有更多的反應。她的眼神深邃如不可探尋之海底,連無聲坐在一邊的田蝶櫻瞧見,心裏也有些隐憂。
等到兩個人退出房間後,田蝶櫻悄悄問王既晏:“你覺得師叔的死會和你們國王有關嗎?”
“我不清楚。但是多少會有一點關系。”王既晏回答。她弄不清楚丁解憂是否在撒謊,或者撒謊的成分占了多少。田蝶櫻是丁解憂的徒弟,所以他不一定不知道法倫的存在,不過想要嫁禍法倫,并非是多麽聰明的做法。
她拿出手機搜索波特蘭大學的教職工名單,在一大堆字母中看得頭昏腦脹,都沒有找到那個叫海曼·愛德華茲的人。難道這是師伯策劃挑撥離間的煙霧彈?
挑撥她和法倫的關系,受益者倒是有一人,田蝶櫻。然而據她對師姐的了解,田蝶櫻又不會這麽蠢。難道師伯說的是真話,師父确實是被法倫直接或間接害死的?這麽一來于情于理說得通,因為法倫發現了她就是真正的幽冥長女,師父又是她最重要的人,殺人以割斷她與“本”世界的聯系,倒是小說中最常出現的情節。王既晏側頭看着一臉關切的田蝶櫻,或者說,花都公主青田蝶姬,覺得心寒發慌。空蟬。只有軀殼,靈魂是什麽樣的,誰都看不清。
2012年農歷三月九日,神霄派符箓宗掌教丁解憂道長六十大壽,榆林普化觀從全國各地來了許多道長為其祝壽。解憂道長和他已故的師弟釋憂道長素來是道門中特立獨行的存在,因為他們倆分別各收了一個女徒弟。如今兩名女徒弟都過了二十歲,大徒弟田蝶櫻嬌柔甜美,小徒弟王既晏恬靜深邃,吸引了不少年輕道士的目光。
王既晏煩透了這種場合。等到下午三四點壽宴結束後,田蝶櫻就發現她小師妹不見了;打電話也打不通,她急匆匆地跑到普化觀外一看,好極了,王既晏開過來的那輛黑色愛麗舍也不翼而飛了。田蝶櫻相當納悶,王既晏是怎麽做到在人多眼雜的情況下遁地消失的。
當然,這也絕對不是單純的不辭而別。
晚上,待到祝壽的人漸漸散去,丁解憂回房打坐時,田蝶櫻将此事告知丁解憂。他聽後,倒未露出太過驚訝的神情,只是低頭思忖了半晌,才慢悠悠道:“由她去。明天你我一同去給釋憂掃墓,把我所有做法的東西都拿上。尤其是,能夠制住死人的東西。另外,不要讓第三個人知道此事。”
“師父……”田蝶櫻突然斂了笑容,跪倒在丁解憂面前,恭恭敬敬叩了一個頭,“請不要和王既晏硬碰硬。”
丁解憂哼了一聲,卻沒有要攙扶田蝶櫻的意思:“我不想同她硬碰硬,她非要揪住釋憂的死不放,我奉陪到底。”話至最後,眼中閃着狠辣的神色,偏偏在語落的剎那,倍增凄涼。
“師父,蝶櫻有句話不吐不快。”田蝶櫻從地上站起來說,“王既晏她遲早會死,您何必搭上自己?”
“蝶櫻,你還不夠了解她?她若認定當年是我殺了丁釋憂,我連躲都沒有意義。再說,我怎麽會怕她?”丁解憂說這話時背過了身,沒有讓田蝶櫻瞧見他臉上的狠戾之色。
“您不後悔嗎?”田蝶櫻低着頭問。
“我做過的事情,從來不後悔。”丁解憂說道。田蝶櫻端詳着她師父良久不語,最終沉沉嘆息一聲,轉身離開。上弦月照着頹敗的庭院,樹影沙沙,空氣已經有些暖了,卻如空蟬一般虛無而飄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