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吻與封印
幽冥王國內城。
狗宅裏,難得放假的王既晏正對着電腦屏幕上教務網後臺成績查詢的頁面怒拍桌子。
“有沒有搞錯!勞資英語才61分!卷面44!平時分90!我就算用臉滾卷子也不至于得這麽點分吧!”
“淡定吧。分不在高,及格就行,我這學期大物高數線代三門全挂了你信不信。”米琮坐在床上憂傷地嘆了口氣,“累感不愛啊。”
“你不是具有預言功能嗎?難道預測不到考試重點?”既晏半疑惑半挖苦問道。
“我是能預言,可是我連課本都看不懂,預言頂毛用。就跟我有汽油沒汽車一樣,難道指望我用汽油炒菜……”米琮痛苦地說。
既晏正想再笑話她幾句,手機又響了。
“套馬杆的漢子你威!武!雄!壯!”
既晏一看來電顯示:虞老大,頓時頭都大了。虞伯舜打過來電話,十有□□都沒好事,要麽是批評她最近工作懈怠,要麽是讓她收拾收拾滾去皇宮面聖。她一邊在心中祈禱,一邊按下了接聽鍵。
“王既晏?陛下有事找你,你準備一下,二十分鐘後出現在皇宮裏。”啪,電話挂了,整個過程簡單利索,通話時間十秒鐘。
“我相信,虞伯舜他上輩子一定是一頭欠了話費的折翼天使。”既晏咬着牙說,她合上電腦,随手從衣帽架上拿下大衣,“國王召我進宮,恐怕我又有得忙了。”
王既晏,女,二十歲,學生,兼職幽冥長女,害怕的事情之一,和她家國王單獨相處。
就她的認知而言,法倫特別喜歡單獨召見她,談國家大事社會福利人民生計偶爾也可能會出現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的情況……
既晏不相信法倫喜歡她,她當然更不可能承認她是有那麽一點點喜歡法倫的。
比如說現在,法倫挂着慵懶而迷人的笑容坐在既晏面前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此時是下午兩點一刻,可是透過王宮大廳玫瑰窗的光線卻少得可憐,整個大廳都是靠頭頂的水晶燈照明,顯得室內的一切都帶着淡淡金色陰影,光線不可企及的地方陰森森的,光線能照到的地方如畫皮一般朦胧搖晃,恍如夢境。
暖黃的燈光柔柔鋪灑下來,照得坐在既晏對面這厮眉眼英俊,棱角硬朗,身材美好,金發燦爛,簡直讓人不能直視、無法拒絕。既晏不敢跟他藍色的眼睛對視,只好一直低着頭盯着面前攤開的康汀奈特大陸地圖,不規則的三角形大陸怎麽看都像是條花褲衩,幽冥國恰好在褲裆的部位上。她恍恍惚惚地想,如果有人在幽冥國上狠狠踹一腳,整個康汀奈特大陸肯定都會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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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我一直策劃在北方帝國搞場政變,迎娶德魯伊只是創造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法倫幹淨修長的手指指着褲衩北邊的褲腰,聲音慵懶,話語卻很坦率,“理查德五世鋒芒畢露,又不避諱恃強淩弱,是我幽冥國最大的威脅。幽冥國國力并不如北國,所以我要比理查德更先出手。”
“貝爾倫親王已經入獄。”既晏說,“陛下是打算再度挑撥北國國王和親王,讓國王殺死親王嗎?”
“不,不。”法倫說,“正好相反,我要利用貝爾倫殺死理查德五世,然後由貝爾倫繼位,成為新的北方帝國君主。”
“這樣做有什麽好處?”既晏問道,“就算貝爾倫登基,北國也不太可能成為被幽冥所挾持的傀儡政權。”
“在事情發生之前,不要貿然地說‘有可能’或是‘不太可能’。因為,我現在有四張牌,只要我合理地一一打出去,就算是雙王也不能奈我何。”法倫慢慢地往桌子上放了四張撲克牌,三張是J,一張是Q。他把黑桃Q推到既晏面前:“這個代表的是你。”
“黑桃Q,上面的皇後是戰争女神帕拉斯·雅典娜。”既晏看着那張牌,“四位皇後中唯一一位手持武器的。”
“不錯。黑桃J,丹麥人霍克拉,代表我的大祭司虞伯舜;紅桃J,服侍查爾斯七世的拉海亞,代表小祭司林明思;梅花J,亞瑟王的騎士蘭斯洛特,代表祭禳,法國人哈桑。”
“您還缺一張方塊J,對嗎?”
法倫站起身,在桌子旁踱着步,似乎在思量着什麽。
“西吉斯被我處死了,先知之位暫時空缺,但遲早都會有的。我暫時拟定讓奧列格羅曼諾夫頂替。但更重要的是,我現在需要好好利用這幾張牌。”
既晏心裏湧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難過,怪不是滋味的。她對于國王而言,不過就是一張牌而已,平時雖然被他收在手裏,在合适的時候卻會被毫不留情地打出去。雅典娜就算擁有智慧和力量,也只是印在硬紙片上的符號,犧牲了又何妨。
執迷不悟如她,早就該清醒了。她低着頭偷偷看自己放在桌下的手,左手戒指上的紅眼睛微微發亮,好像是個悲傷的眼神。她的眼前驟然又出現了那個幻覺的畫面:她在冰層之下流着眼淚……
她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準備說點什麽打破這古怪而尴尬的局面。
一只手伸過來,輕輕擡起她的下巴。那手白淨勻稱,骨節修長有力,一看便知握慣了權杖與他人的生死;王既晏驚愕擡頭望着法倫,頭頂水晶吊燈的光芒瞬間刺痛了她的眼睛,讓她有想流淚的沖動;但對方卻斂了笑容,溫柔而憐惜地看着她,就像是不得不面對兩人的離別一樣。那雙藍眼睛有如極北雪蓋之下深藍的冰層,在純粹的冰冷中卻令人忍不住沉淪其中,如同美麗的黑洞。
“幽冥長女……”法倫嘆息了一聲。既晏感覺他的臉突然間在眼前放大又縮小,她呆呆地看着眼前法倫形狀優美的下颌和上下滑動的喉結,額頭有一種奇異的觸感,好像有個柔軟而微涼的東西貼在上面,又離開了……
以前既晏的母親高興的時候,也會吻她的額頭。除此之外,二十年來,再沒有人曾吻過她。
在西方,吻額頭好像也是一種禮儀。
她卻不知道國王親吻自己額頭的真實含義。她坐在那裏,睜大眼睛望着法倫,像是中了定身術一樣,一動也不能動,腦中一切思考都靜止了。
兩年前,凍得半死的王既晏被國王從下着雪的沙漠裏撿回來;兩年來,兩人無數次單獨相處過,國王調戲過她,擁抱過她,但這是第一次吻她。
這個吻意味着什麽,她不知道。
法倫為什麽要吻她,她也不知道。
她本來以為,自己這輩子只會愛一個男人,那就是她的師父丁釋憂。金毛的外來品種,還是封建統治者壓迫者神經病患者腦殘者,她連看都不會多看一眼。
在她看來,下定決心的事情,就不會改變……
既晏就像是被火燙到了一般,匆匆忙忙挪開眼睛,繼續盯着放在桌子上褲衩地圖,還有散落的幾張撲克牌,雅典娜好像正在紙片中嘲笑着她,明明是美麗的智慧女神,此刻她卻看到撒旦躲在雅典娜的裙裾後尖聲詛咒。她的臉漲得通紅,鬓角隐約滲出汗水,大約是室內太熱了吧。
“幽冥長女,有時候面對你,我會想起一些往事。”法倫半眯着眼睛坐到她對面,攥着她的下巴,黑色和藍色的眼睛隔着一層眼鏡片對視着,一者探求,一者躲閃。兩人之間是花褲衩般的地圖。
“陛下想起了蒂娜公主?”既晏想都不想,掩飾般脫口而出。随即她就想抽自己一個巴掌。為什麽自己的語氣聽起來這麽酸,語義聽起來這麽蠢,語境又是這樣不合時宜!
“不是蒂娜,是很早以前的事……”法倫的神色有些痛苦,然而他還是那樣凝視着既晏,仿佛要将心中某個模糊的影子和眼前的人完全重合上,水晶燈輕輕搖曳着,折射出鏡片後那雙藍色眼睛中鑽石一般的碎光,“幽冥長女,這次終于沒錯了,你就是幽冥長女。我已将幽冥長女戒玺的第二層封印打破,從此你就是真正幽冥長女了……”
既晏疑惑而惶恐地看着他,法倫臉上再沒有優雅的笑容,而是顯出深深的疲态,那種憂郁而憔悴的表情倒有幾分虞伯舜的風采。然而這樣的表情很快就從他的臉上消失,一點痕跡都找不到了。
“抱歉,剛才我有點失态。現在我們繼續談北方帝國的事情吧。”他咳了兩聲,正襟危坐。
王既晏突然有點想笑,笑這樣倉皇掩飾的法倫,也笑自己自作多情。不過也好,她恍惚地想,既然戒玺第二層封印被打破,她總算是從臨時工熬成正式工,不知道可不可以申請更好的福利待遇呢。
兩個人就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繼續若無其事地談着,一直談到下午四五點。法倫再沒有其他逾矩行為,一副“我是正直廉潔好領導”公事公辦的德性,讓既晏莫名想要抽他。
這回,既晏從皇宮裏出來,就不是滿面晦氣,而是滿臉大便了。
法倫靜靜地看着既晏走出皇宮,他又蹬蹬跑到二樓,從樓上起居室的窗子中向下望,看着既晏獨自走在皇宮的花園裏,雪裏留下一行腳印。穿着紅色大衣的身影映在白雪上,如同紮在木頭裏的釘子。她從口袋裏拿出手機貼在耳邊,好像是在打電話。
法倫摘下眼鏡,神經兮兮地扯自己的領巾,忽然仰面倒在地毯上,雙手捂着臉,瘋子一般笑着,可那聲音聽起來分明又是在哭;他又爬起來沖到樓下,坐在鋼琴前毫無章法地彈起拉普蘭《貓和老鼠》。
德魯伊和一個侍女下樓查看的時候,琴聲已經變成了款款的小奏鳴曲。
“陛下,你怎麽了?”德魯伊見法倫低頭彈琴,看都不看她一眼,語氣帶着點不滿。
法倫擡了下眼皮,目光越過三角琴支起的琴蓋望向德魯伊,嘴角深深勾起,十分秒殺蒼生的一個微笑。
“我今天,碰到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呢。”法倫指尖下熟練地流淌一串琶音,“俄狄浦斯王一般的命運悲劇,每天都在上演。你說是不是,德魯伊……”
德魯伊灰色的眼睛迷茫地撲閃了一下,但也不以為意,她揮手遣退侍女,扭着纖細的腰肢走向法倫。
“陛下,我……”話未完,她雙臂已經從後摟住法倫,玫瑰花瓣一樣的雙唇急不可耐地吻着對方,随即揚起形狀優美的頸項,喉中溢出欲拒還迎的□□。
法倫的眼神黯了黯,馬上恢複一貫優雅的微笑:“乖,德魯伊,讓我好好彈琴。”
“陛下,您已經……”德魯伊委屈地咬了咬嘴唇,“我知道您是和北國聯姻才娶的我,可我們無論如何也已經是夫妻了。”
法倫彈琴的速度慢了下來,語氣卻帶了些不耐煩:“既然知道是聯姻,你也應當明白你的處境。上樓吧。”
德魯伊不敢再說話,灰眼睛中含着淚。她并沒有上樓,而是蹬蹬蹬徑直地沿着走廊朝皇宮的中殿跑過去。然後她被坐在中殿沙發上無聲看書的人影吓了一大跳。
虞伯舜擡起頭,看着梨花帶雨的德魯伊公主站在中殿門口猶豫地看着他,似乎因為虞伯舜坐在中殿裏,有點不敢走進去。
“為什麽要猶豫呢?公主。”虞伯舜站起身溫柔地說,張開雙臂迎向德魯伊,“何必讓自己痛苦?”
德魯伊愣愣地看着虞伯舜,又低下頭。眼淚滴在地板上。她啜泣着,提起裙子撲進了虞伯舜的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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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冥長女戒玺的第二層封印被打破了。
既晏跌跌撞撞地走在內城的街道上,一直念叨着這一句。她扯下圍巾,摘掉手套,随手從路邊攏起積雪敷在自己的臉頰上。雪非常冷,簡直要把手和臉皮一塊都凍掉,她卻渾然未覺。
從皇宮出來之後,既晏便開始察覺身體不對勁。随着情緒變動,體內好像有鍋開水要沸騰了,她感到自己的血脈筋肉都慢慢凝結,非是僵硬,而是更為強韌。簡而言之,她覺得一股新的不屬于自己的力量源源不斷竄入體內。而那力量的來源,正是不祥的戒玺。
幽冥長女的戒玺上的眼睛像快被打死的奧特曼一樣拼命閃着紅光,第二層封印解開之後,一如沉睡億萬年的兇獸被喚醒。她感覺到有種無法控制的氣流和難以言說的情緒如狂潮湧進心房。血脈丹田間“氣”四處亂竄,仿佛逼迫她接納從戒指中流出的熱,幾乎要反噬她自身。她又攥起一把雪,稍一用力,雪全部化為水汽消失于掌心。她拼命默念于“本”世界所學得的神霄心法,調理呼吸,方覺得稍微平靜了下來。心髒鼓動,眼前發黑,耳邊有如鐘磐嗡明。這一關總算是讓她熬過去了。
她的國王法倫破除第二層封印,終于完全将幽冥長女之位完全賜予了她。既晏想着國王在她額頭所印下的那個吻,無悲無喜,只覺得疲憊。
只是個吻而已,怕也就是個打破封印的儀式,沒有別的含義。就像黑桃Q雅典娜,一張紙牌,誰還會把她當做真正的女神。
在她每一次呼吸吐納之間,她聽見冥冥之中有人在對她說話:“永遠都不要愛上他……”
既晏知道那聲音來自于先代的幽冥長女。
如警告,如谶語。
永遠、永遠都不要愛上他……
盡管未曾明說,既晏卻清楚地知道,“他”指的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