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歌劍與葉戈爾
據說皇宮下的地牢會比地面更暖和一些,即使在寒冬的北方帝國也是一樣的。這是從地上那些華美漂亮童話建築完全相異的另一個世界,對比鮮明得令人心寒。
貝爾倫坐在冰冷的石頭地板上,默默地看着黑暗。他的左手邊五步是一個朝上臺階,他就是從那裏被推下來的。然後厚重的木制牢門鎖上,連最後一點人造的光線都被擋在了外面。牢房裏一片死寂。這讓他感覺到很不舒服,有一種自己已經不知不覺間失明了的錯覺。
他從來就不屬于這個童話,就算硬是跻身其中,最後也落得這個童話最殘酷的底層牢獄。
然而他現在卻無暇去感慨這些。他在想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幽冥使者,自己的副官,還是哥哥。
他聽到頭頂好像有一陣騷亂的聲音,聽不太清楚。然而那扇木門忽然被推開了,光線一剎那照進來的他忍不住眯起了眼睛。有幾個身強體壯的獄卒把他拖了出去。鐐铐拖在地上叮當作響。然後他意識到這群人把他拖進了刑房,自己的哥哥正翹着二郎腿坐在一張舒适的椅子上,好像等待一場歌劇開幕那樣悠然自在。
“貝爾倫,我的弟弟,我希望你能認清楚你現在的處境。”他甚至是玩味地看着貝爾倫被固定在刑房中央的十字架上。
十字架是北方帝國的象征和圖騰,代表了神聖、貞潔與信念,也用來淨化有罪之人的身體和心靈。
“自從我們的父親去世後,這裏的門就一直沒有被打開過,你知道我是個仁慈的君主。”理查德五世語氣的平靜與眼中閃動的瘋狂讓貝爾倫莫名心驚不已,但他表面上依然是不為所動的冷酷。
“昨天晚上的事情,我們都看得很明白——你準備逃。你要逃回皇後森林,率領你的部下們推翻我。”
“我并沒有這樣想。”貝爾倫沉着地說。即使雙手被縛,他也保持着鎮定。
年輕的侍衛遞過來來一個托盤,裏面有一封信。理查德不慌不忙地拿過信展開,在貝爾倫面前抖了抖:“很不幸,我們從那個被打死的雜種身上截獲了一封信,是埃裏克将軍親手寫的,這裏面提到你曾在幾天前給他去信要求他派人救你。我不知道你是怎麽把信寄出去的——我需要追查此事,但我現在至少知道,你和他商量逃出去,然後獨立的事情。”
貝爾倫怔了怔,當他在晚餐的面包下面發現一張小紙條後,他認為那是幽冥國的使者同埃裏克商議好将他救出。這個計劃被哥哥識破時,他就有點起疑;如今哥哥提到了這封他根本就沒有寫過的信,他心頭突然湧起一陣惡寒,如同被投入陽光永遠照射不透水面的寂海之中:要麽是哥哥蓄意陷害自己,要麽是自己被幽冥使者狠狠擺了一道。
他寧願相信後者。
他回想起幽冥國那個女孩紅色的晚禮服和紅大衣,夜色中她憂郁的笑容,溫柔的語氣,此時此刻都像是在嘲諷他的愚蠢和輕信一般。
“你還有什麽想說的麽?我的弟弟?”理查德挑起眉峰。
“我們恐怕是中了幽冥國的圈套。”貝爾倫沉吟片刻。他本來應該身着威武閃亮的铠甲,以親王、公爵的身份對理查德說出這番話,而不是像眼下這種情況,像個白癡一樣被綁在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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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跟我談政治,貝尼。你現在什麽都不是,不是親王,不是公爵,不是領主——最多,只算是我的弟弟。憑這一封信,我就可以把你送上斷頭臺,你信不信?”
貝爾倫沉默着。說不害怕是假的,但他同時腦子快速地轉着,想要理清現在所發生的這一切。自從他走進了溫特城,就好像掉進了一個陷阱,成為砧板上的肉,處處都被算計。這在他看來,簡直是不可忍受的事情。
“好啦,你不用這樣瞪着我。”理查德五世深吸了一口氣,稍微收斂了嚣張的神色,卻更顯駭人,“你是我的弟弟,我不會殺你,但我不會放過埃裏克将軍——在我看到他的頭顱之前必須要委屈你。我要杜絕一切有可能的後患。”
貝爾倫奮力掙紮起來:“理查德,你不能這麽做!埃裏克為北國立過功,你要弄清楚情況再殺他!”
理查德憐憫地看了貝爾倫一眼,随即對獄卒們吩咐道:“十字架上的人是個十惡不赦的罪犯,但也是我的弟弟。你們只要不把他弄死了就行,至于別的不需要我教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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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晏在“狗宅”的架子床下一箱箱往外搬着雜物,灰塵亂飛。米琮掀起床帏的一角,好奇地看着她。
“親愛的,你找什麽呢?”
“啊,我要去拯救世界,所以要先找到我的宇宙無敵天馬流星錘。”她随口應着。
“這樣麽……壯士,請幹一杯翔,記得我永遠在這裏等你回來!”
王既晏沒有搭話。她找到了在箱子底下壓着的那個長形的布包。她慢慢地打開外面的塑料紙,再一層層攤開裹着的棉布,是一把三尺來長的劍,劍柄卻有五寸長。劍鞘為桃花心木所制,呈紅褐色,上有吉普賽鑲的黑曜石裝飾,陰刻三字:九歌劍。拔劍出鞘,劍刃鋒利,劍身有雲紋狀血槽,不知淬了什麽東西,也呈暗沉的紅色。在靠近劍柄的地方,刻有一個小小的名字:丁釋憂。
既晏盯着那個名字許久不語,指尖小心翼翼地撫摸着,突然,一滴淚落在了三個字上,就像天空驟降的雨一樣。
丁釋憂,丁釋憂,就算念一百一千遍也不得釋憂——那是她師父的名字。師父死了,給她留下了這個東西,就像楔在心中的一根刺,溫暖而疼痛。
屈原《九歌·山鬼》中有這樣一句:留靈修兮憺忘歸,歲既晏兮誰華予。既晏為暮色已至的意思,也是她的名字。或許師父将這把劍命名為九歌劍,便有這樣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思量。
而她如今,就要拿着這把劍去遙遠的北方,但願劍上不會因此而染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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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帝國皇宮下的地牢中,一個新來不久的年輕獄卒很懂規矩地正在給衆獄卒分發香煙。
“長官,這是我從本世界帶來的阿波羅聯盟牌的香煙(СоюзАполлон),沒錯,沒錯,我家是莫斯科的,從窗口就能看到美麗的克裏姆林宮……還有這位老哥,您也來一根,來,我這有火……”
這個獄卒是上個星期才新來的,名叫葉戈爾,二十來歲的樣子,長得倒挺讨人喜歡:棕褐色的頭發緊貼頭皮打着卷,斜帶着鴨舌帽,總是在快樂地傻笑或哼着歌,看起來勤快又懂事。
然後他就像所有好奇心充沛的年輕人那樣打聽起關押在這座地下監牢裏身份顯赫的囚犯了。
“陛下授意我們,在皇家軍隊進駐皇後森林之前,那片土地以前的領主要老老實實呆在這個監獄裏,但他又不能死——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一個絡腮胡子的獄卒說道。他帶着葉戈爾在牢房裏巡視了一圈,特意用鑰匙打開了那扇神秘而厚重的木門,讓他看了看貝爾倫的慘狀。
葉戈爾打着手電仔細看了看蜷在地上的人。貝爾倫穿得破破爛爛的,那頭淺金色的頭發也失去了光澤,變成了一種令人讨厭的褐色。高大的身軀倒卧在地上,緊貼冰冷黑暗的石牆,從高高的階梯往下看去,倒像個小孩似的。地牢中太黑,看不清楚他哪裏受了傷,但總之他的情況肯定不太好。
囚犯在昏睡之中似乎感覺到了手電的光,他不安地動了動,卻沒有擡起頭看着階梯上的劊子手們,好像已經沒有力氣,或者說,沒有勇氣了。
“真是奇妙。”葉戈爾啧啧贊嘆,“監獄,果然聚集了這世界上的殘忍,形成了一套嚴謹而美麗的,關乎折磨和死亡的藝術!您是怎麽做到的?是怎麽像魔鬼摧毀賢者,塞壬摧毀水手那樣摧毀他的身體和意志,卻留下他空洞的靈魂駐留軀殼之中!”
大胡子獄卒裂開嘴一笑:“小子,別跟我掉書袋,我聽不懂。”
葉戈爾說:“我确信我看到他是不能動了,但為防止他是在迷惑我們而裝出這樣的可憐樣,為何不直接挑斷他的手筋腳筋這樣來得快?”
獄卒搖了搖頭:“挑斷手腳筋的話,弄不好留下終身殘疾,國王會不滿意的。我們就連卸下他的關節都要格外小心。”
葉戈爾說:“如果及時地把斷掉的手腳筋接起來,并不會造成殘疾;在那之前,我想他是逃不出去的。”
獄卒嘲笑道:“老弟,你看起來像是精谙此道!”
葉戈爾稍微愣了一下,但很快便坦率承認了:“我之前在俄羅斯太陽幫中給一個頭目當過小弟,然後我結識了一個家夥,能把這世界上所有的酷刑都如數家珍地講出來。什麽三千刀殺死一個人啦,把他身上的肉一片片刮掉;或者是德國紐倫堡的鐵處女啦,不一而足。”
“你對這很感興趣嗎,老弟?”那個獄卒轉過頭,認認真真地打量着葉戈爾。這個年輕人的容貌挺普通的,并不會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只有那雙眼睛在深陷的眼窩裏顯得幽暗,好像沒有一點光一樣,在光線昏暗的地方乍看過去,讓人覺得他的表情似笑非笑,捉摸不透。
“說不上感興趣。”葉戈爾聳了聳肩,“有人把酷刑當做唯一的樂趣,但我認為這種看法是錯誤的。刑罰只是一種手段——不過對于這個貴族犯人,我倒想試一試。”他轉身一邊往外走一邊說着:“鞭笞不需要用力就能讓他感覺到疼痛,烙鐵可以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卻不留下疤痕,至于對付女巫的鐵鞋,用在男人身上也有奇妙的效果。”
絡腮胡子的獄卒沒有說什麽。等他回到髒亂無比的辦公室時,他從亂七八糟的空酒瓶中找出一份監獄職工名單,新添加的那個名字叫葉戈爾·紮伊采夫,來自北方帝國第二大城鎮斯諾城,職業為鐵匠。但是這個年輕人,一點都不像鐵匠。
貝爾倫陷入了昏昏沉沉的噩夢之中。他明白這群獄卒顧忌到他是國王的弟弟,并未給他動用酷刑,包括那個年輕人葉戈爾,雖然他總是把各種各樣的酷刑經挂在嘴上。
葉戈爾是個很奇怪的人。他最喜歡做三件事情:第一是叼着煙在地牢裏晃蕩,第二是大段地背誦莎士比亞作品中的對白,第三是捏着嗓子唱怪腔怪調的歌曲。
當有一次別的獄卒喝醉了東倒西歪地在辦公室睡大覺時,他偷偷拿着鑰匙來找貝爾倫。
“貝爾倫·林奈爾。我沒有叫錯你的名字吧。”
貝爾倫擡頭眯起眼睛,看着臺階上逆光而立的葉戈爾。
“希望你不要怪我們。”葉戈爾說道。貝爾倫感覺到他一身酒氣,但葉戈爾卻并不像喝醉了的樣子。
“你的土地,到頭來還會屬于你。連帶這個國家。國王罔顧手足之情,不遺餘力地除掉你,我想你不會甘心。”葉戈爾索性在冰涼的石階上坐了下來,低頭看着貝爾倫憔悴的臉龐。
“……你想怎麽樣。”貝爾倫冷冷地問。
“我只是提前跟您打聲招呼,別忘了,您本來是誰。”葉戈爾不再多說什麽,站起身踩着沉重的步子離開了,留下貝爾倫在黑暗中若有所思。
葉戈爾的話別有深意,當然,貝爾倫不能排除這是年輕獄卒的醉話。但身處絕境之中,只要有救命的稻草,他都要拼命攥住。這是生活在北方寒冷地區人民的本能。
即使這樣,葉戈爾只是個小獄卒,又能做什麽呢?而他貝爾倫,在寒冬的暗無天日的地窖裏一天天挨日子也真是夠嗆的。皇後森林怎麽樣了?埃裏克又怎麽樣了?他亟欲知道,意志卻在身體的疼痛和虛弱中逐漸消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