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我想見你
從玄關徐徐走向客廳, 謝一塵拄拐行走,回頭給工人指引:“廚房在這邊…… ”
寧珏提着工具包,猝不及防地展露自己的臉。
揉揉領子, 海藍色的工服全身上下八個口袋,各自裝着些零碎的工具, 後面印着南城家政四個字, 頭發利落地紮成辮子卷起來, 南城日報夾在腋下。
她探頭看了看廚房,點點頭。
謝一塵保持沉默, 寧珏也保持沉默。
在眼神撞到的一瞬間,就看出早就認出了彼此,但都保持體面的假裝, 誰也不認識誰似的, 好像就是尋常的雇工和雇主,寧珏不卑不亢地走進廚房,留給謝一塵一個背影。
往事猶如陳年污漬, 此時翻起來, 要在渾濁的泡沫中流向下水道。
姜先生。天吶,姜先生。
謝一塵和姜望結婚了?結婚?這才過去兩年半!
看那副樣子,站起來了,有拐杖,美國醫療水平就是好啊, 千禧年之前能不能造出克隆人呢…… 寧珏胡思亂想起來, 手頭的工作一點都不停歇。
也不回頭看看,怕撞見謝一塵看她。
怎麽人間這麽大,她們就好像磁鐵似的千裏來相會。此時相會了,戲劇性也算不上, 就莫名其妙地,還不給自己留個體面……上次是保姆,好嘛,這次是家政師傅……她難道就不能光鮮一次?好好地亮個相?
甚至還結了婚!寧珏幾乎要昏過去了……結婚!真是一眼誤終身?姜望的幾朵花幾首詩有這麽好?她哼哧哼哧地做完,低頭從包裏拿出表格。
謝一塵坐在沙發上,電視上播《打打鬧鬧一家人》,許立文飾演的小白臉正拿着喇叭在樓下售賣黃色書刊賺取去美國的第一桶金,被母親抓了個正着,罐頭笑聲響得格外頻繁。
謝一塵面容嚴肅,好像演的不是情景喜劇,而是歷史正劇。
拐杖立在綠絨面的沙發邊上,謝一塵在家裏穿得松松垮垮,吊帶的裙子上披了件絨黃的開衫,發梢燙過了——人變得成熟,不是少女時期的天真樣子了。
南城家政的老板從國外回來,學來先進的家政管理技術,每次到戶,表格一條條收費,列得清清楚楚,還要抽查,打電話給客戶回訪……這一套培訓了三天,寧珏用了半天就熟練了,為此當了個小組長,管理五個人。
所以她不該在向客戶确認收費的時候卡殼的。
但話在嘴邊,她不知道該怎麽問。
連稱呼都不明确。
怎麽喊?姜太太?呵,萬一是小三?
寧珏龌龊地編排謝一塵,随即就難過起來,她怎麽會這樣嫉妒?嫉妒的是什麽?她怎麽找不到自己嫉妒的源頭,就說不出三句好話?
總不能大剌剌地喊名字。
她是不告而別的,留了張敷衍的紙條,她要是謝一塵,她就生氣。就當陌生人好了!可姜太太三個字無論如何都喊不出口。
怎麽就成了姜太太了呢?謝一塵就是謝一塵,怎麽忽然就改名換姓,姓姜名太太,歸在姜望的戶口本下了呢?
寧珏啞然,過半晌還是整理心情。
她不知道自己該對謝一塵露出什麽表情,索性當作不認識,當作——她沒辦法不認識謝一塵。
工作做完了,下一條預約也并不急迫,寧珏有足夠的時間思考。
捏着筆稍微舉了下手,明知道謝一塵看不見。
“請問,我可以用下洗手間麽?”
“請便。”
寧珏閃身躲進洗手間,靠着洗手臺愣神。冷靜下來,她對自己說,腦子裏分出幾塊,來處理當下的事,最要緊的是什麽?填寫表格收工回去?在謝一塵面前訴說自己當初離開的緣由?
後者似乎更重要,但寧珏罵它扯淡,吞回肚子裏。
她總是在做這種自己無法清楚知道原因的事,還總要收拾自己留下的爛攤子,第一次逃走,第二次逃走,全是因為謝家!她上輩子一定是放火燒山的獵人,燒了謝家的一窩狐貍,以至于這輩子看見謝家總要逃走,是命數指定。
心情整理完畢,寧珏拉開門,将表格攤平:“姜太太,我來給您說明一下今天的收費,更換…… ”
圓珠筆在紙上勾出兩條,确認價格。
她将表格遞過去,謝一塵接過,随意地瞥一眼,然後順着她還沒有收回的手臂看她。
寧珏低眉順眼,目光平和。
“錢包在卧室,我腿腳不太方便,你幫我取一下。”謝一塵指引她主卧的位置,寧珏點點頭。
卧室裏,寧珏展開想象,這張床上謝一塵和姜望做過什麽?看看衣櫃裏,她打開,看見男人的衣服,還有地上扔着的襪子……屋裏一角挂着婚紗照,金童玉女。真殘忍,謝一塵殘忍起來是鈍刀子割肉,要人命都徐徐圖之。
寧珏一進來,好像踏入阿鼻地獄,過去的種種惡行造孽,現在是報應的時候啦!她看見這一切,胸口發悶,就好像突然中暑,猝死前夕……錢包扔在床頭櫃,是女士的皮夾子……這是唯一的慰藉。
要是這裏擺放着姜望的錢包,一打開還像個美國英雄一樣放着與妻子的合照,寧珏恐怕會當場昏厥過去,哪怕病因未知。她暗自慶幸不是。
謝一塵把收費明細表搭在膝頭,兩年不見,她不再伶仃地瘦弱着,至少身體健康起來,腰背有力,更接近車禍前的狀态,用筆尖敲着薄薄的紙,眉頭皺着……不知道兩條收費共計42塊有什麽好思索的,寧珏沒有吭聲,把皮夾子放在茶幾上。
“我結婚半年多,身體的緣故不太做家務,不知道你們是什麽情況,能介紹一下你們公司麽?”謝一塵開始提問,語氣平靜,不像是找茬,也不像是敘舊。
“我們南城家政服務公司創立于1992年。”寧珏能把公司歷史背下來,宣傳冊她随手一翻,翻久了都記得住,但此時,她不想背這些。
謝一塵嗯一聲,示意自己在聽。
“主要是做家政。”寧珏說了句廢話。
然後她不再說話了,從謝一塵膝頭拿走表格,填寫了自己的員工編號和日期,填寫了時間和地點,最後剩客戶簽字,她把表格遞回。
“然後呢?”謝一塵沒有接,雙手攏在腹前,肚子痛似的彎腰,但表情總是平靜的,無悲無喜。
“我介紹完了,姜太太,請您确認簽字然後付款。”
沉默了片刻,誰也沒動,謝一塵直視寧珏,仿佛要從寧珏毫無感情的一雙眼睛裏看出些什麽愧疚,看出些別的什麽東西來……但這種東西怎麽看得出來,嘆一口氣,刷刷簽字,付錢。
“感謝您選擇南城家政服務。”寧珏收拾東西,帶走油污的南城日報團成一團。
出門去,摘掉鞋套,把髒報紙投籃似的抛進垃圾桶,寧珏走得飛快,在謝一塵面前,氣壓很低,她喘不過氣,她心裏矛盾,她既想要示好,又想要躲開,很好,謝一塵沒有為難她,是的,成年人的情誼就是這樣的,大家都懂,不是一個世界的……
還在胡思亂想時,她敏銳地感受到有人在看她。
明明沒有回頭,就是在那一瞬間,身後的目光有如實質……甚至能辨別有無惡意。
身後的目光沒有惡意,但令人不安,寧珏回頭,空無一人。
她忽然擡起頭,看向四樓鵝黃窗紗飄散的窗口,若隐若現一張明淨的臉,謝一塵貼在玻璃旁看她,似乎還喊了她的名字,寧珏不知道是否是幻覺,總感覺有人喊她,有人喊寧珏,有人喊王玉,聲音像是從遠方來的。
許多個聲音彙成謝一塵的聲音,它越來越響,像洪水滔天。
寧珏突然恐慌起來,不敢再擡頭看,慌不擇路,悶頭穿過遍是玫瑰的捷徑,被刺劃破了手背。
她吮着手背的傷口,拽緊挎包帶跳上公交,從南江邊上駛過時,滾滾的江水悄無聲息,腦海中的聲音愈發狂湧,驚濤拍岸,手背血痕兩三道,交織在一起,被刺破的皮肉火辣辣地疼着,她咬着傷口直皺眉頭,該死的,她再次遇見謝一塵,兩次逃走兩次遇見。
算命的說,這是前世的債,不是你欠她,就是她欠你。寧珏扔下五塊錢,茫然地行走,回到公司,客服呂姐告訴她,剛剛的客戶特地打電話來誇獎公司服務好……
是謝一塵?寧珏眉頭跳了跳,下意識地抱起胳膊。
“王玉再給公司拿個錦旗回來,估計很快就是大組長了哈!”呂姐笑盈盈地給她暢想升職的未來,在她看來寧珏又乖又聰明,經常有客戶打電話回來誇獎……或許也因為漂亮就會格外招人待見。
“是女客戶嗎?”寧珏說。
“女客戶都誇你,說明你業務好啊!”呂姐沒聽出言外之意。
一個禮拜內,見到的女客戶只有謝一塵一個……寧珏抱着自己也不覺得安全,撒開手又覺得怪。
來誇她做什麽?
在回執單上打卡交回,寧珏在表格上簽字。
筆尖發抖,但字是方方正正的。
心頭思緒紛亂,她想,既然無從猜測,那就去問一問。
不知道為什麽,她很想見到謝一塵。
謝一塵是否也想要見到她?在窗邊目送她遠去,是不是謝一塵并不介懷?過往的情誼還在?
為什麽被注視時心跳如雷,為什麽她躲閃時還帶着三分痛苦的喜悅?為什麽會那樣嫉妒卻又不知源頭?自從遇到謝一塵,她不确定的事越來越多,為什麽她不能像往常一樣,明确什麽東西就去不擇手段地抓在手裏?她想要什麽?為什麽心癢難耐?
一行表格上零七碎八地寫着前幾個人的簽名……同一頁,她的名字上方是三組的馬姐,馬姐上午去做一次大掃除……客戶名字是程家玺。
目光一掃,她交回表格,閑聊了幾句,等到了客服上廁所。
“我替你看一會兒。”寧珏說。
她翻開電話簿,循着首字母找到了程家玺的地址和電話,抄在手心。
當初豐收大樓的女人說,如果找到程家玺……
至于謝一塵……目光把電話號碼掃了一遍,呂姐已經回來了,她起身退讓。
腦子裏默誦着電話號碼,在下班時公用電話亭旁撥出去。
嘟一聲通了……謝一塵在家裏似乎無所事事,很快地接電話。
寧珏忽然卡殼,她握着電話,沉默了好一會兒,那頭發出一聲疑惑的“嗯?”
“先別挂…… ”寧珏急道,但下文,她又不知道要說什麽,如何開口,如何自白,她啞口無言。
又沉默了好久,電話卡的數字一跳,寧珏啊了一聲,趕在收線前,急匆匆地:“我想見你!”
可她憑什麽見謝一塵呢?憑自己現在家務活幹得比淑姨還好?憑她曾經是謝一塵的朋友?
可這些憑什麽,又是憑什麽産生!
她寧珏一如既往地是個混混,如今還有份正經工作幹得不錯,之前無業游民時從來沒有因此自卑,現在怎麽自卑如芽冒出,蠢蠢欲動?
是因為謝一塵如今比少女時期更明媚奪目?放屁!謝一塵現在是不幹家務的家庭主婦!甚至不是那條廢了的白蛇,更沒有舞者的榮光!為什麽會突兀地認為自己連見她都不配?
“那你來吧。”謝一塵收了線。
電話卡餘額跳零,被吐出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什麽刀?怎麽……憑空污人清白!我們……正經糾結的事 能叫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