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文學城獨家發表
王後回到扜泥城的那一日, 城中幾于萬人空巷。千萬樓蘭臣民前往城門,皆欲要一睹王後的風采。
若是說如今樓蘭的這一位年輕君王完成了“遠交近攻”、一統西域的奇業,那麽王後則是“輔以德威”的象征。
這位來自中原之國的女子不僅無私地将中原物産與典章制度傳播到了西域, 更是在西域一統之後年年親巡樓蘭各州,安撫當地臣民, 施行惠政, 還将各地風貌與傳說搜尋、記錄下來, 令西域也有了落于紙上的歷史。
更何況,當今君王與王後大婚八年仍恩愛不減, 所娶所愛唯王後一人。王後本正值花信之年,容顏昳麗, 除去萬民愛戴之譽外, 更是在與君王種種纏綿悱恻傳說中的令人諸般向往的美人。
扜泥西城門人頭攢動,唯有中間空出一條寬道以待王後車輿經過。
而王宮中亦在繁忙而有序地準備着接風洗塵之宴, 侍女往來穿行各宮之中, 為她的歸來做好種種準備。
安歸心中難掩歡欣,自接到燕檀即将歸來的消息後, 唇角便抑制不住地彎起,眼中流露的期盼之情像極了未經世事的少年情郎。
這一次阿宴離家格外久, 距離她從扜泥出發已有數月。她在信中說, 她從疏勒國故地翻越蔥嶺, 一路經過大宛、貴霜和安息,到達了東西交彙的阿蠻城,而後改行水路, 在西海上已經可以遠眺大秦國的國土,一路上見識頗豐,積攢了許多見聞和經驗要說給他聽。
不過西海之上向來便有“塞壬女妖”的傳說。據說若是經行的船只遇上這只女妖, 便會被她的歌聲迷惑,葬身大海。薩耶聽聞後便屢次勸阻她繼續西行,再加上安歸送信來喚她回家,她這才決定返程。
安歸雙手負于身後,正準備自與百官議政之處前往王宮大門去迎接燕檀,便遇上了一人求見。
那人是摩希犁的漢文和儒學老師,名喚蘇瓊,是自願從吳國來西域傳播儒學的名門之後。時近正午,他應當才授完課。
蘇瓊恭敬地向安歸行了一禮:“陛下,小王子近日來治學愈發勤勉,已能熟練記誦詩三百,正攻讀《左傳》。今日王後歸城,臣可是還要按照慣例,替小王子多布置一倍的功課?”
“不。”安歸沉思片刻,而後深沉答道,“既然他學得更好了,那便多布置上兩倍。”
當夜裏,燕檀用膳沐浴過後,等了許久都未等到自己的兒子前來谒見。反倒是安歸,無比熱情地将她拉進寝宮,纏着她追問這一路上的見聞。
燕檀與他敘說許久,趁着薩耶去沏茶的功夫好奇問道:“怎麽不見摩希犁?他還是同往常一般忙于學業嗎?”
“大約是吧。”安歸随口答道,“蘇瓊說他治學不精,大約正在為功課頭疼,沒有功夫來見你。”
說罷,他又将燕檀拉着坐在自己腿上,将下颌抵在她頸窩撒嬌道:“不要關心其他人了,阿宴,你走後我也在努力學習漢文,你要不要我寫給你看?”
那雙碧色的如同琉璃寶石般的眸子正滿懷期待、極為專注地看着她:“離與裴世矩商議的盛會還有幾日,今夜也還長,我們還有許多時間。你離開這麽久,我有許多話想同你說。”
燕檀與他對視片刻,終于放棄了摩希犁這個話題,笑着傾身湊過去在他臉上吻了一下。安歸喉結不易察覺地滾動了一下,眼中神色變得有些沉。
“或者,阿宴……想先看看我?”
時近子時,摩希犁的寝宮仍是燈火通明。
他一面揉了揉眼睛,奮筆疾書,一面在心中暗自痛罵。
大約三年前,母後照例親巡,他因為太過思念她,在她回到扜泥之後纏着她聽她說了一天一夜的見聞。摩希犁依稀記得,那一天一夜中父王都未曾插得上空與母後獨處。
從那以後,每當母後要遠行歸來時,他的功課都會驟然多上一倍,并被規定若是不完成功課便不許踏出寝宮。
他近日勤勉進學,便是為了能快一點完成功課,跑去谒見母後。誰承想今日老師竟布置了多于平常兩倍的功課!
摩希犁握緊拳頭,鼓起肉肉的兩腮,碧色的眼瞳中流露出一絲堅定。
他要再努力一些,再變得強一些,早晚有一天,會不怕他那小心眼的父王的算計,在母後回來的第一日見到她!
六月十一,焉支山。山下草場鋪青疊翠,清泉淙淙。連綿的山巒與碧草一眼望不到邊際。
此處本為匈奴牧馬之地,自安歸和裴世矩率兩國之軍攻破匈奴王庭後,便已歸于樓蘭與趙國。
而眼下這片碧草之上則建有行宮,以待一場盛會。
近年來西域一統,政局穩定,通過南北兩道往來中原與西域的商人日益增多,商路愈發繁榮。安歸便應裴世矩之邀前來焉支山,與其共商互市事宜。
此次參與盛會的除卻安歸、燕檀、裴世矩與諸侍從之外,亦有樓蘭各州執政官。樓蘭執政官多為西域一統前臣服的各國國主擔任,仍在其國故地內行使管轄之權,不過須向樓蘭提供軍隊和繳納賦稅。
盛會之上,西域各州與中原各國商人攜帶珍稀貨物慕名前來,車水馬龍,人潮與駝隊綿延十餘裏,周遭百姓亦前來觀摩游賞。
西域的香料、寶石、毛皮,中原的茶葉、絲綢、銅鏡,皆是極受歡迎之物。
而裴世矩正與安歸在行宮之內宴飲,商議派吏民護送往來商隊、鼓勵商隊與官府交易、設立督察機構監管往來商人身份、貨物與價格等事宜。
席間有西域琴師奏琵琶、羯鼓、筚篥,身姿柔軟婀娜的舞女身着胡衣錦靴,伴着《春莺啭》《柘枝曲》等西域廣為流傳的樂曲起舞,曼妙非常。
安歸一面與裴世矩議事,一面側目留心燕檀。他發覺小公主似乎胃口不是很好。宴上既有胡食,亦有中原菜肴,她在西域多年,早就習慣了西域飲食。
但今日即便是喜歡的菜式,諸如乳酪和畢羅,她也只是嘗了兩口,對從小便吃慣了的中原菜肴也并沒有太多興趣,只動了動中原人稱作“三勒漿”的酒。
宴會散去後已是深夜,安歸牽起燕檀的手,低聲問道:“宴上的飲食不合心意麽?要不要等下我們尋一處僻靜地方,我單獨烤肉給你?”
燕檀揉了揉額角,搖頭:“并非不合心意,我只是不知怎麽一直有些暈眩,胃口不太好罷了。”
草原夜間風大,安歸将她攬進自己的鬥篷中,替她揉額角:“不會是水土不服,或是受涼染上了風寒吧?”
言及此處,他想到了什麽,忽而一頓,而後急忙低下頭來看向窩在他鬥篷裏的小公主:“阿宴,你該不會……”
燕檀動作一頓,顯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下意識地伸手撫上小腹,眼中露出迷茫的神色:“我這個月月事的确還未來,但、但是……怎麽會?我們不是一直很小心的嗎?”
幸而這次盛會涉及兩國權貴,裴世矩亦細心地請來了醫師以備不時之需。當夜裏他便将醫術最精湛的醫師帶到了安歸與燕檀的行宮。
聽聞燕檀再一次有孕,安歸面上神色有些複雜,當即便拉着醫師有些急迫地詢問起來:“阿宴生産辛苦,我這幾年都不欲同她要孩子,每每同房都是在外……”
他說到此處,恰逢裴世矩踏進宮中來詢問情況,燕檀見狀羞憤欲絕,心中一急,連忙伸手捂住安歸的嘴。
眼見着外人面前威風凜凜的一國之君就這樣被身旁女子捂住了嘴,宮中奴婢侍從皆吓破了膽,霎時間跪了一地。
安歸眼眸一轉,看到了裴世矩驚愕的神情,也明白了過來。他若無其事地将燕檀的手攥在手中,對滿地宮人說:“跪着幹什麽,都起來,退出去。”
裴世矩神色複雜地瞧了瞧安歸與燕檀,面上一紅,也行了個禮後便匆匆轉身離開。
八個月後,樓蘭的小公主在扜泥王宮中誕生。
小團子的頭發仍是金色的,但眼眸卻是同燕檀一般的褐色。摩希犁發現,妹妹眨巴着圓圓的眼睛看着父王的時候,父王複雜的面色有了不易察覺的和緩。
但摩希犁并不覺得和緩。他同父王一樣有種強烈的直覺,以後怕是在母後面前,又要多出一個對手。
妹妹的名字是父王取的,叫做童格羅,是樓蘭語中玫瑰的意思。
燕檀便是安歸心中的玫瑰。
他會在每年抽出時間來帶她回樓蘭城小住。樓蘭城西南,他重建了那一方小院,甚至重建了小院旁的酒肆。
夜間的酒肆如同從前那樣熱鬧。安歸站在小院的廊下,在這片熟悉的喧鬧聲中将燕檀抱在懷中。
“我大約是在這座院子裏愛上你的。”他低下頭來輕輕啄吻她的耳廓,“你三番五次地想要保護我,告訴我喜歡我的眼睛。即使是那麽艱難,也總是一副打不倒的模樣。那時我就很想這樣抱着你。可我那時不懂,原來這便是喜歡。”
他仍在每年春日同她一起登上玫瑰園的高塔,觀賞一園盛開的玫瑰。他知道那木牌會一直埋于這土地之下。百年後,他們都不在時,它仍于這世間證明着他對她永恒不變的愛。
燕檀站在那琉璃窗前擡頭吻他,偶爾也會憂心忡忡地問:“安歸,人當真會有來世麽?你這麽好,這一世我還不夠。要麽,我從現在開始信佛吧?”
“會有。”他笑了笑,與她十指相扣,碧色眼眸與她相視,許諾道,“阿宴,不必信什麽神佛,信我,來世我去尋你,定要對你一見鐘情,再也不要費這許多波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