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文學城獨家發表
別苑的夜晚如死水般沉寂, 庭中少有人走動,唯有夜風穿過回廊,搖晃娑羅樹和菩提樹枝, 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明月透過窗紙映入微光,室內燈火微微搖曳。燕檀坐在妝臺前, 薩耶正站在她身後, 替她打理長發, 心靈手巧地绾上中原女子的發髻。
燕檀用指尖蘸了一點胭脂點在唇上,輕輕抿開, 而後将指腹上殘存的胭脂在手帕上擦淨,取出新調制的香露點在脖頸和發上。
她擡眼看了看鏡中的自己, 不由得眼睛一亮, 喜笑顏開。
銅鏡中的少女正是豆蔻年華,只需略施粉黛就已耀如春華。燕檀已經有許久不曾上妝了, 今日悉心裝扮起來竟然出乎自己意料地美貌, 內心不由得竊喜。
而後她想到這番打扮的目的,眼睛裏那抹神采卻又低沉了下去。
半個時辰前, 元孟遣人來告知,他結束手頭的政事後, 會再來別苑同她一起用晚膳。
燕檀本就對他沒有什麽心思, 自從知道他與匈奴亦有來往後更是避之不及。但是眼下她卻需要利用他從毗伽那裏騙得一些東西, 不得不如此行事。
薩耶替她披好外袍,低聲道:“姑娘,按時辰殿下就快到了, 咱們該去候着了。”
燕檀深吸一口氣,從妝臺前站起身來,将未曾用完的香露收在袖中。
元孟果然如約前來。正殿內點燃了一盞又一盞的宮燈, 明如白晝,他攜着燕檀的手照舊在長桌前坐下,趁侍女傳菜時的間隙與她閑話。
今夜他的神色如往常般溫柔,細細詢問燕檀在這裏住得可有什麽不習慣的地方,又承諾會将事情盡快查明,将她接回自己宮中去,與她盡快成婚。
燕檀盡職盡責地扮演着懷春少女的角色,好在殿內的爐火燒得旺盛,本就将她的臉蒸得粉紅,令她偶有的敷衍也不易察覺。
她低頭看着元孟的衣袖,心想,此番距離這麽近,應該能令他身上染上不少她身上的香氣吧?今夜毗伽會不會去見元孟呢?若是她今夜不去,自己的香氣能不能在元孟身上留到明日呢?
香露灑在身上有一段時間了,已然從最初的丁香和漿果氣息漸漸變作蘇合香和安息香香氣。
不過她特意将廣藿香藏在最末,廣藿香氣味更為刺激,應當能夠留存更久、更易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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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檀暗中捏着袖中的香露瓶子,仔細考慮要不要再偷偷在元孟身上撒一點的時候,錯過了低眉看向她的青年眼中略過的一絲驚愕。
燕檀下定決心,方才動了動手指,忽然聽聞門口的侍衛長有些驚惶的聲音:“二殿下!您……”
随即便是一道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金發青年裹挾着一身寒氣步入殿中,令燕檀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她心虛地将香露瓶藏回袖中,擡頭看去,只見安歸仍是一身月白華服,正站在殿門之外,半個身子融入溶溶夜色,向她和元孟看來。
元孟微微皺了皺眉,還未曾說什麽,安歸便悠然走上前來,語氣狀似抱怨道:“我去中宮尋王兄不見,那裏的侍衛又支支吾吾不肯告訴我你在哪裏,沒想到王兄竟背着我在這裏躲清靜。”
說着他看了看桌上的美食珍馐,忽得眼睛一亮:“我許久都未曾吃過蜜釀金桃了,王兄不介意多個人一同和你分享吧?”
“更何況,”他挑了挑眉,意有所指地看了看燕檀,“若是這裏有人對王兄有什麽不利,我在王兄身旁,可以及時保護你。”
小公主今夜顯然是有意裝扮了一番,愈發容光照人。看着她與元孟坐在一起的模樣,安歸眯了眯眼睛,心中的不悅幾乎要沖破面上這層僞裝。
元孟無奈地笑了笑,依舊是一副令人瞧不出破綻的表情,溫文地命下人添了一副碗筷,将安歸留了下來。
燕檀咬了咬嘴唇,低下頭去安靜用膳。
驟然得知元孟不可信任,她在心底不是沒有動搖過,也許安歸的所作所為亦有其他隐情。可如今唯一作為證據的玉牌的确是他手下的人從她手中搶走的,她實在無法勸說自己替他開解。
她抿了抿唇,發現連上一次很喜歡的乳酪拌波斯草都味同嚼蠟起來。恰在此時,元孟俯身過來,笑着向她推薦新端上來的烤羊肉。
燕檀方才準備去取,卻忽然瞥見自己身側有一道黑影略過。
她腦中一白,忽然意識到了什麽,而後以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速度閃身擋在元孟身前,用力将他撲倒在地。
左肩處傳來撕心裂肺般的疼痛,一股溫熱的液體從傷口處流了出來,霎時間染紅了兩人身下的地毯。
元孟滿面錯愕地被少女柔軟的身體撲倒在地。少女秀美的臉蛋近在咫尺,驀地變得慘白,額上冷汗涔涔。她用手支撐了幾下,都沒再撐得起來身子。
燕檀頸間溫柔的香氣始終萦繞在他鼻端,揮之不去。
只是一瞬的意外,守在殿內的侍衛便一擁而上,将那行刺的黑衣人拿下。安歸端坐在一旁,面色波瀾不驚,連一片衣角都未曾拂動,心中卻已是波濤洶湧。
他其實預料到了今夜的刺殺。手下的眼線一早便将元孟的安排禀報給了他,這便是他今夜會出現在這裏的原因。
他太了解元孟,只消知道元孟在別苑安排了殺手,便猜到今夜将會發生什麽。
他将燕檀送到了別苑,元孟很難在此時機直接對燕檀動手,便想到了栽贓。
大王子殿下心懷憐憫,即便別苑的中原女子身份尚不明朗,卻仍前來同她一道用過幾次晚膳,以示對趙國的安撫。
而那女子卻安排了刺客以伺機刺殺,未曾料到刺殺失敗,刺客被生擒。而後刺客被關入牢中嚴加拷打,在身死之前吐露出自己是被中原女子所指使,她并非什麽趙國的公主,而是冒名頂替的女刺客,進宮便是為了刺殺大王子而來。
随後,大約就是女刺客得知事情敗露而“畏罪自殺”。
誰又能想到,一副溫文爾雅、翩翩君子模樣的元孟,能有如此歹毒卻又滴水不漏的謀劃,既不必在明面上得罪趙國,又在他眼皮底下輕而易舉地除去了王宮中的心腹大患。
安歸是有備而來,本在踏入殿中之後便察覺到了埋伏的刺客所在。那刺客極為誇張地揮着彎刀從側殿陰影中沖出時,他的暗器便已捏在指尖了。
只要在刺客沖到元孟身邊之前令其斃命,事後他就可以解釋為刺客是為殺燕檀而來,反正不過是死無對證。
但令安歸始料不及的是,在他欲殺刺客時,燕檀驀地起身擋在了元孟身前。
他一愣,電光火石之間便失去了先機。即便暗器已刺入刺客的喉嚨,刺客那柄閃着寒光的彎刀還是刺進了燕檀單薄的肩。
鮮紅的血從傷口迅速暈開,将她的衣裳染得通紅。
中了安歸的暗器,刺客的身體迅速軟倒下去。元孟将燕檀打橫抱起,一改平日裏斯文優雅的模樣,大聲喚人去傳醫師前來。
燕檀躺在床上,望着頭頂的床帳出神。
左肩的傷口被王宮中的醫師包紮過,仍微微有些疼。她失了許多血,臉色蒼白,腦海中還有些昏沉。
替元孟擋下那一刀并不是因為憂心他。其實,她在意識到那刺客要對元孟下手之後,就立即想到,無論如何,要保全自己,就必須這樣做。
刺客并不是她指使的,卻是在她所住的別苑對元孟動手的,她很難脫得了幹系。無論是元孟自己,還是今夜奇怪出現的安歸所指使,她要證明自己的清白,就必須做出什麽同刺客劃清界限。
而衆目睽睽之下代元孟受傷是最能取信于他人的方式。用肩膀上的一道傷口換一條命,還算值得。
她用力閉了閉眼睛,複又睜開,重新理順腦海中的思緒。
雖不知是誰,經此一遭,欲要栽贓陷害她的人怕是要蟄伏一段日子了,不然會顯得過于刻意,令人抓住把柄。
她要趁着這一絲間隙快些好起來。在樓蘭王宮之中,雖然陰謀重重、步履維艱,可也是她最接近真兇之時。
無論勾結匈奴人殺害趙國使團的是元孟還是安歸,在聽聞樓蘭王宮中有一名自稱華陽公主的人出現時,都不免心驚。
因為她若當真是經歷了那場屠殺的幸存者,很容易便能指認出真兇的身份。
而那身為真兇的匈奴人,為确保自己當真已斬草除根,也為向他的樓蘭同謀證明自己的忠誠,說不定會悄悄現身于此。
“殿下,那名派去刺殺您的敢死之士被小殿下的暗器一擊斃命。”
中宮寝殿之中,侍衛長戰戰兢兢地跪在元孟面前,頭幾乎要低到地上去。兩旁的淺色帳幔随着微風輕輕揚起,令整座寝殿更添了幾分幽深可怖的意味。
“今日小殿下忽然前來別苑,實在是我們未曾預料到的,不然此計本是天衣無縫……如今預備好的人證不頂用了,我們是否要捏造一些物證,依舊證明此事是別苑中那女子所為……”
“不必了。”元孟皺起眉頭,有些心煩意亂,“自她舍身救我那一刻起,再将刺殺栽贓到她頭上去,就不會再有人相信。安歸今日在場,又恰好做了個見證,令我們再沒有轉圜的餘地。那安西侯年紀輕輕就坐穩了伊、瓜二州,也不是泛泛之輩,你欲要在此時捏造物證蒙騙于他,你覺得他會怎麽想?”
侍衛長連連叩首:“屬下愚鈍,屬下愚鈍,還請殿下明示——”
元孟煩躁地揮了揮手:“罷了,你先下去吧,此事先放在一邊,随便安個什麽名頭結案就好,記得做得幹淨些。”
侍衛長如蒙大赦,又叩首道謝後方才離開。
元孟站起身來,走到寝殿窗邊,伸手推開窗子。他的寝殿是王宮中少有的高樓,站在這裏可以将清輝遍灑的樓蘭王城盡收眼底。月光溶溶,将只穿一身白色中衣的他染得有些飄然出世。
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輕輕地出了一口氣。
往日裏遇上舉棋不定的重要關頭,或是心境起伏之時,他習慣在這裏站上片刻,看到王城臣服于自己腳下,視線可及之處是連綿不絕的樓蘭國土,就會重新定下心神來。
可今日竟不奏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