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比起因為有趣而留在身……
王宮坐落在樓蘭城城東,圍在數丈之高的莊嚴宮牆之中。
馬車載着燕檀經過宮城寬闊的大街,木質的車輪骨碌碌地滾動,向西北角處的那座宮殿駛去。
燕檀撩開車簾,只見那座恢弘的宮殿已近在眼前。暖陽傾灑在宮殿之上,令整座宮殿更為燦爛奪目。
樓蘭國王膝下有兩位王子。遣使者求娶趙國公主的大王子是王儲,原本住在宮城東北角的宮殿。近日來國王身體抱恙,他便住進了中宮代為理政。
而前些天給她遞請帖的二王子住的便是西北角的這一處宮殿。
雖說是一座宮殿,其實依着沙坡而建,連綿着數十座大小建築,規模足有中原大戶人家幾座宅子那麽大。
整座宮城用的都是最上乘的石料木料,以彰顯樓蘭日益強盛的國勢。
馬車在西北宮殿的大門前停下,燕檀被侍女攙扶出來,從側門迎了進去。
低眉順目的侍女帶領燕檀穿過殿中的大片奇花異草,引得她不由得偷偷四下張望。
來自天竺的厚重高大的娑羅樹長在小路兩旁,遮天蔽日,令人難以窺見路兩邊樹木深處的景象。園中還有一些燕檀不曾見過的異域花草,在早春微微萌芽。
那侍女只在必要之處開口提醒上幾句,其餘時候皆是一副沉默的模樣。
大約走了一刻鐘,眼前的景象豁然開朗,淡黃色的花叢那邊,有一座不大的閣樓。
引路的侍女躬身對燕檀道:“這便您的住處。殿下近日有些要務纏身,恐怕很難抽身來召見您。您若是有什麽需要,只管和管事侍女說,她會盡力滿足。”
燕檀等了片刻,見那侍女沒有其餘的囑咐,只好追問道:“殿下召我來調香,我若是不見殿下,又怎樣知道他想要什麽樣的香呢?”
引路侍女露出迷茫的神色。
這時,一位高鼻深目的異域美人施施然走近,向燕檀行禮,朝引路侍女使了個眼色,令後者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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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笑道:“我是這裏的管事侍女。殿下的意思是,請您盡全力調制一支香露便可。這園中的植物,或是您有什麽需要的香料,只要知會一聲,您便可憑心意自由取用。”
燕檀坐在花園的亭子裏,将竹簍中才采來的香草倒在地上。
一名樓蘭侍女沉默地站在她身旁。燕檀沒有事情交給她做的時候,她就會安靜地站在那裏,雙眼看向地面。
到底還是覺得眼前的氣氛有些奇怪,燕檀又一次開口旁敲側擊。
“素聞殿下和匈奴交好,而我為索哲伽大主簿調制的那支香露便添加了許多匈奴香料,不知殿下是否是要我調制那樣的香露呢?又是殿下自己用,還是送給匈奴貴客呢?”
侍女眨了眨眼睛,搖頭道:“殿下未曾吩咐過。您只管憑自己的所長去調制就好。”
“那麽殿下平日裏喜歡什麽、常來宮中的客人又喜歡什麽,這也不能告訴我嗎?”
侍女又搖頭,一副歉疚的神色:“請您恕罪。”
她其實內心中有些為難。
伐羅侍衛長曾嚴厲地囑咐過每一個在這裏伺候的人,無論這姑娘問起什麽,都要盡量避而不答。但又要處理得宜,不能夠讓她察覺到什麽。
她被指派來服侍燕檀好幾日,燕檀只會時不時問起一些有關制香的問題,看上去并不可疑。
而且她擔心,自己這般三緘其口,燕檀遲早要意識到的。
燕檀的确已經意識到不對勁了。
自從她住進這裏,衣食用度都十分周全,唯一奇怪的地方便是身邊服侍的每一個宮人都異常沉默,那位二王子也從未露面。
燕檀旁敲側擊了好幾日,都沒有打聽出什麽想要的消息。
是王宮中本就如此,還是在特別提防她呢?
燕檀的視線略過那名侍女略顯猶豫的臉,随口問道:“那總可以給我講講關于殿下的、樓蘭人人都知曉的事情吧?”
見那侍女的表情有些松動,燕檀心中暗喜,擺出一張天真的笑臉:“我是個中原人,才到樓蘭不久,所以對殿下一無所知。姐姐幫幫我這個忙吧。”
耐不住少女的軟硬兼施,而那張白嫩水靈的小臉上笑容又太過單純,侍女似乎下定了決心,低低地開口道:
“殿下的母妃曾是國王陛下最寵愛的妃子,是以殿下出生時也很得陛下偏愛。那時,大家都以為殿下會成為王儲。不過,十年前的瘟疫過後……殿下便去了匈奴,做了幾年官,近日才回到樓蘭城。”
這番話說得語焉不詳。但燕檀還是敏銳地抓住了重點。
侍女口中的“去匈奴做了幾年官”,其實應是,去匈奴做了幾年質子。
燕檀素來知道,西域各國中,若是有哪一國國力格外強盛,便會要求其餘諸國俯首稱臣。其中有一項便是要那些弱小的國家送王子去強國的首都做質子。
為了安撫這些弱小的國家,強大的國家會授予這些王子一些虛銜,也便是“做官”了。
而樓蘭是近十幾年前才逐漸強盛起來的,在那之前,曾向向來強大的匈奴貢獻質子也是十分有可能的事情。
如此一來,這位王子殿下便是從年幼時就接受了匈奴的教育和統領,外界傳聞他傾向于匈奴,似乎也是順理成章。
而且最為關鍵的是,他定然與匈奴國重臣顯貴互為舊識,想要合謀一樁刺殺案分外容易。
燕檀倏地站起身來。那侍女一驚,擡頭看向她。
她只好不自然地向侍女笑了笑:“我,我突然想到香草采集過後需要立即蒸成花露,先回房去蒸了。”
“殿下,”褐色長發的男子攜着寒風踏進殿內,開門見山地問道,“我聽說您把那中原公主接近宮中,卻并沒有令她僞裝。”
蠟燭的燭火因為他的到來而微微晃動了幾下,安歸從手上的羊皮卷上擡起眼睛。
“我的意思是,”伐羅躊躇了片刻,上前去,見左右無人,這才極為低聲地說道,“您知道,大王子殿下的眼線遍布這座宮殿,為什麽還要冒這麽大的風險?”
安歸眯了眯眼睛,攏了攏身上披着的袍子,悠然道:“毗伽入宮了。王兄那邊想必是焦頭爛額,有好些天顧不得我這裏了。”
想到元孟被那刁蠻無趣的匈奴女人纏得日日頭疼,而眼下燕檀正在自己宮裏,錦衣玉食應有盡有,他就心情好得不得了,那雙眼睛愈發像狐貍一般狡黠。
伐羅看着不知因為什麽而明顯心情大好的自家殿下,無語半晌,繼續道:“但她并非愚鈍之人,您不可能永遠就這麽不明不白地将她留在這裏。”
安歸一手撐着下颌,向他看來。
房間內的燭火又動了動。
伐羅背對着宮殿的正門,而安歸卻是正對着的。只有他看到,正門有一道黑影一閃而過,而後瞬間,門邊卷起的綢簾微微一動。
他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燕檀藏在布簾之後,緩緩地、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她的鞋子外裹着厚厚的枯草葉,令她在深夜中行路也發不出一絲聲音來。
她是等到服侍的宮女和侍衛都睡下後才偷偷溜出來的。
小閣樓的侍女都不太對勁。
燕檀本只想看看這裏能否獲得一點線索,若是能遇到些願意和她說上幾句話的下人,說不定還能套出些什麽有用的消息。
她卻未曾想到,整座宮殿除卻巡邏的侍衛,就只有一片死寂。
方才為了躲避侍衛,她不得已撞進了這座宮殿中。
明明從外面看是漆黑的,待到她蹑手蹑腳地走到這裏,卻又發現裏面點着燭火,還有兩個人正在交談!
她借着梁柱投下的陰影快速地閃到綢簾之後,連那兩個人的臉都未曾看清。
而且其中背對她那人正将另一人的視線擋住,想來,他們也沒有來得及注意她這樣一個小插曲吧。
“您打算什麽時候處置她,又如何處置她?”其中一個青年憂心忡忡道,“我們的動作千萬要趕在大王子殿下發現之前。”
“若是她肯安分地呆在這裏,那便相安無事,要什麽我便給什麽。”
眼前的小王子忽然将聲音壓得極低,低到令伐羅心驚肉跳,幾乎聽不出他原本的聲音:“若是她想要無故離開這裏,那便殺了。”
伐羅猛然一驚,擡頭看向安歸,只見後者的目光正越過他,饒有興致地看着大門邊的一角,眼睛裏滿是狡黠和頑皮。
這怎麽可能,伐羅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殿下之前分明還那麽仔細地保護過那位公主,況且——
伐羅忽然意識過來了什麽,本能地想要回過頭順着安歸的視線看過去,被安歸一個眼神掃過來,吓得不敢動彈。
安歸從案前站起身,走向殿後的側門,示意伐羅也跟上來。
這下那個小公主總能從前門離開了吧。
他愉悅地想,也許她聽到這一番威脅,就會乖乖待在這裏。
那麽他便可以好好保護她了。等那趙國的新任安西侯到達樓蘭之時,他就會把她送到安西侯那裏去。
時間不會太久,她就可以回中原去了。
安歸推開側門,裹緊身上的袍子,走入寒冷的深夜中。
其實想到她回到中原,他在心底,并不算很開心。
安歸幼年時在匈奴曾經養過一只小白貂,毛絨絨的,渾身像雪一樣,圓圓的大眼睛很漂亮。在匈奴為質的那一段痛苦時光,它是安歸唯一的夥伴。
每次看到它,他就會覺得很開心。
他對她的感情,大概也類似于對那只小白貂一般吧?
看到她便會沒來由得心情愉悅,不想見她露出難過的表情。
只是,後來那只小白貂被欺侮他的幾個匈奴少年毒死了。
安歸便想,若是回到過去,他一定會先将那只小白貂放歸山林。
比起因為有趣而留在身邊,他更想她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