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他會一筆一筆記在心中……
三日之後,安歸回到破廟棚屋,在角落裏尋到了燕檀。她正臉色慘白,抱着自己的膝蓋看地面發呆。
安歸從未在她臉上見過這種神情,仿佛丢了魂一般,那雙往日裏靈動活潑的眼睛裏盡是絕望之色。
他很清楚是為什麽。自從做出決定那一刻起,也猜到了會有如今的情形。
但是真正看到她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時,安歸還是覺得心情極其不好。
他幾乎要壓抑不住自己向下的唇角,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裝出一副懵然無知的模樣,語氣關切問道:“怎麽了?”
“我又把那塊玉牌弄丢了。”燕檀眼圈紅紅的,擡起手來擦了擦自己的眼角,“自從上次之後,我就一直小心翼翼地藏在身上,時時查看,可是……”
她轉過頭來,沒有看他的眼睛,低着頭向他道歉,聲音哽咽了起來:“對不起……安歸,白白讓你受了傷,冒着那麽大危險取回來,我卻還是把它弄丢了。”
“從索哲伽的府邸回到這裏,必須要經過一段僻靜的路……在經過一家飯鋪的時候恰巧撞上了三個匪徒。我打不過也跑不掉,他們将我身上值錢的東西都搶走了……包括那塊玉牌。”
安歸握着她的手腕,發覺有什麽東西啪嗒、啪嗒地落到了自己的衣袖上。
他低頭看去,只見小公主眼睛通紅,淚水流過下颌,滴在了他的衣袖。
這是他第二次見她哭。
第一次是在白龍堆的沙堡中,她才見過親信侍女橫死的慘狀,一個人在沙漠中趕路,又遭遇沙暴。
如今是弄丢了那塊玉牌。
那塊玉牌是指證兇手唯一的證據,是金雀用自己的性命、安歸用一身傷痕換來的。
可是她卻沒保住。
沒有了玉牌,即便是她查到幕後真兇,也無法站出來指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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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她現在已經知曉做下這件事的人在匈奴非富即貴,還有樓蘭王廷撐腰。
沒有了證據,在面對強大的匈奴時,沒有人會為她做主,即便是趙國。
金雀對趙國來說根本無足輕重,而裴讷之一個侯爺,也不足以令她一心求和的父皇同時站在樓蘭與匈奴兩國的對立面。
她幾乎能夠預想到這件事的結局。事情的真相會被她父皇不動聲色的壓下,來換取趙國的和平。若幹年後,變成一樁無解的懸案。
她在樓蘭的苦心經營、所受的苦難都沒有了意義,而這些都還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金雀和裴讷之,還有那麽多侍衛和趙國使臣,就要枉死在大漠黃沙之下。
安歸的喉結滾動了一下,忽視胸口處傳來的憋悶之感,又靠近了一些,裝作緊張地開口問道:“他們沒有把你怎麽樣吧?”
燕檀像撥浪鼓一般搖了搖頭:“所幸他們只是為財而來。”
她哭得腦袋昏沉,幾乎喘不上來氣,說話都停停頓頓的,可憐極了。
小公主面向安歸,哭時頭埋得低低的,離他的胸口極近,幾乎能夠聽到他有力的心跳。
安歸注視着她,還有落在自己衣袖上的淚水,心亂如麻。他緊緊抿着嘴唇,伸出手替她擦幹臉頰上的眼淚。
他忽然有些許後悔。
因為那塊玉牌,眼下就在他的懷中。
燕檀比他想象得要更聰明,在極短的時間裏就離事情的真相越來越近。
可他不能再容她繼續查下去。
事情遠比她想象的要複雜和危險。這件事背後的算計和瘋狂,并不是她一個如今無法說清身份的和親公主可以觸及的。
她此刻已經走到懸崖邊,卻毫不自知。只消再向前一步,在對手眼中露出馬腳來,頃刻間就要跌入深淵,粉身碎骨。
他不能就這樣看着她萬劫不複,卻也無法用其他方式阻礙她的追查。
他要她活着,不計一切代價。哪怕她有一天得知了真相,會因此同他反目。
如此行事的确卑劣,但他也向來不是什麽善男信女。
燕檀伸手抓住他的衣袖,哽咽不清道:“對不起……”
是對安歸說的,也是對死去的金雀說的。
衣袖上傳來的感覺徹底擊碎了什麽東西。他看着面前異常脆弱、在他胸口之前哭泣的少女,心中百般掙紮和考慮都被丢掉一旁。
瘦削的金發少年伸出手,将少女摟向了自己。
燕檀正哭得視線模糊,忽然被攬進了一個溫柔的懷抱。
冬末初春,少年的胸膛透出一絲暖意,堅定的心跳聲亦隔着衣料傳來。一股清新溫暖的味道包裹住她的鼻端。
是安歸的氣息。雖然流落街頭,但他的氣息始終如此清新溫暖,令她在冰冷黑暗的絕望中抓住了救命稻草。
小公主趴在安歸的肩頭,發洩一般地痛哭,淚水了沾濕他的衣裳。
安歸支撐着她,感到少女在自己懷中哭得直發抖,潋滟碧眸中閃過一絲狠意。
今日種種,他會一筆一筆記在心中,同匈奴人清算。
但此時此刻,他卻無法開口向她道明真相,只得故作怯懦懵懂地勸道:
“那玉牌很重要麽?我們賺錢,再替你買一個好不好?你想做什麽我都陪你去做,我們從頭再來。你不要難過,阿宴姐姐。”
大約是演得多了,連他自己都快相信,自己同她不過是流落街頭、無家可歸的兩個小乞兒,需要在寒冬相依取暖、互相支撐。
也許他們若真的是這樣單純的關系,會更好一些。
可惜他須得時時提醒自己,自那日做下了決定後,眼下的一切如同幻境一場,夢醒之後便再無可轉圜。
而安歸未曾料到的是,幾刻鐘後,那少女的抽泣聲漸止,從他懷中擡起頭來,恨恨地擦着眼淚,仿佛下定了什麽決心一般:“我要繼續查下去。”
“命運越是阻撓我,我便越是要做成。”
即便距離事發已經過去了數月之久,但使團在黃沙之下的死相她還是未能忘懷。
金雀是她視同姐妹般重要的人,而裴讷之是她從小到大最好的朋友裴世矩的父親。
燕檀不願就這麽放過幕後兇手。即便沒有了證據,她也決心要将這件事追查到底。
燕檀盯着安歸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要知道真兇是誰。”
金發少年的喉結滾動一下,溫柔應道:“好。”
終有那麽一天,他會讓她知道真兇是誰,并令真兇付出代價。
趙國的使臣月前從金京出發,已于幾日之前到達樓蘭城,準備進入王宮面見樓蘭國王,重新商議和親一事。
安歸曾旁敲側擊地向她提議:“阿宴姐姐是趙國人,眼下在樓蘭着實不安全。不如給趙國的使者送一封信,求他将你帶回故土吧。”
“那你呢?”燕檀轉頭看向坐在一旁的少年,問道,“你怎麽辦?難道要我把你丢在樓蘭嗎?”
他明明最害怕一個人被丢下了。
安歸乖巧地抿了抿嘴唇,理所當然道:“阿宴姐姐對外說我是奴隸,将我一并帶回趙國。”
燕檀注視着少年那雙幹淨單純得如同一汪清泉的眼睛,內心忽然生出一些不着邊際的期盼。
她很想念趙國,也很想帶安歸回到趙國。
在那裏,他不必因為生有一雙碧色眼睛而受人鄙夷和欺侮,可以堂堂正正地生活。
但燕檀也知道,若是這次回了趙國,此生便永遠也無法再到樓蘭查清這件事。父皇亦不會出來主持這樁公道,那麽金雀和裴讷之便是真的枉死。
也許終有一日她會回到趙國去,但不是現在。
燕檀猶豫片刻,搖了搖頭。
但安歸所說也并非全不可行。趙國使臣若是知曉自己還活着,起碼兩國之間的關系也會有所緩和。
于是燕檀從攤子上買了便宜的筆墨,寫成一封匿名書信,信中說明華陽公主仍在人世,而且此刻很可能就在樓蘭城中,只不過受制于人,希望使臣與樓蘭王廷中傾向于趙國的大臣商議對策。
她将信封好,托安歸送去趙國使臣下榻之地。
但一連等了幾日,都不見有回音,也并未聽聞趙國使臣有什麽動作。
燕檀不知道其中緣故。諸如此類的消息太多,真假難辨,使臣根本無暇查看。
更何況,那位使臣本就是趙國朝中的主和派,此行只是奉命行事,不願旁生枝節、掀起太大波瀾。
安歸本想勸誘她亮明身份,而後放她回到趙國去,也好過陷在樓蘭的這一片泥潭沼澤之中。
這是安歸第一次生出想要放燕檀走的念頭。
但現在看來,小公主遠比他想象中要更加堅定和富有勇氣。
暮色漸垂。安歸從使臣下榻之地離開,從街上轉回破廟,懷中揣着兩張溫熱的面餅。
燕檀正在破廟中幫老僧抄寫經書換取食物。多虧了前來和親前她在弘福寺幫忙譯經,做起這件事來還算得心應手。
安歸踏進門檻,燕檀正在池中洗筆,見他來了,連忙跑過來問有沒有回音。
安歸低頭看着她,抿着唇搖了搖頭。
燕檀并沒有十分沮喪。她從懷中掏出一張請帖,在他面前打開,輕聲道:“明日,我要去二王子宮中了。”
其實燕檀有些措手不及,沒有想到這麽快便能被舉薦到樓蘭王室中去。
她思來想去,覺得許是那位匈奴派的大主簿一向與二王子親近,令二王子也知曉了她的名頭,請她入宮制香。
她曾在索哲伽府上時聽侍女說過,樓蘭國這位二王子向來傾向于匈奴,趙國使團遭遇刺殺又是匈奴樓蘭王廷中人早先安排好的,便有些懷疑。
會不會,樓蘭這位二王子殿下就是幕後黑手呢?